瑞安公一目十行的扫过信笺,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他好似苍老了好几岁。原本只白了几根的发丝,此刻已成花白。用力抹了把脸,他沙哑着嗓子道:“澄哥儿性子看着温和,有些时候却执拗的很。日后……我们老去了,烦请你做哥哥的多多担待,千万别同他一般见识。”
华阳郡公听懂了瑞安公的暗示,他郑重道:“澄哥儿离京因我而起,若有翌日,定不负此情谊。”
瑞安公点到为止,以免有挟恩图报之嫌。他疲倦的摆摆手:“你去忙吧,无事不用来瞧我,办你的正事要紧。”
华阳郡公笑道:“我父亲没得早,偶或来听一听叔父的教导,方不易走岔路。”
瑞安公深深的看了华阳郡公一眼,半晌,他意味深长的道:“你比往日懂事些了,这就很好。”
华阳郡公默默接道:是比往日虚伪太多了。
“江南受灾,朝中正是忙乱的时候,你该去办正事了。”
被下了逐客令的华阳郡公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空。却又听瑞安公温和的道:“得闲了你再来。”顿了顿,他又道,“有些话你不能说,我不能听,但我能陪你喝几盅闷酒,亦算……我替你父亲看着你吧。”
华阳郡公眼底泛起了些许酸意,又强行压下。他朝瑞安公深深作了个揖,沉默的转身而去。及至走出了大门,蹬上了马车,隔着车窗回望着瑞安公府的牌匾,怔怔的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马车驶到了大街上,喧嚣灌入了耳中,他才收回了视线。
“郡公。”车窗外倏地响起了个不甚熟悉的声音,华阳郡公眉头微皱,就听那声音接着道,“太后娘娘宣见,请郡公即刻入宫!”
第245章 旧事(4-27-1) 慈宁宫。……
慈宁宫。
华阳郡公沿着道路,不疾不徐的向内走着。与他上一次来相比,宫内安静了许多,想是官吏们已回到各自的衙门,不必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办公了。
跟随着太监,径直走进了东暖阁,肃、立、跪、叩首,随即头顶传来了章太后虽显苍老,却依然清晰平和的声音:“起来吧,坐。”
立刻有小太监搬来了个鼓墩,华阳郡公谢过赏,从容坐下。
章太后轻笑:“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比你那不中用的伯父强多了。”
华阳郡公略垂着头,没有答话。
章太后装作没察觉他的抗拒,慢条斯理的问:“澄哥儿的信,你看过了?”
“是。”华阳郡公答的言简意赅。
章太后再次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接下来,你觉着圣上会如何做?”
“臣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华阳郡公语气微冷。
章太后嗤笑一声:“瞧你那硬邦邦的语气!你若有你兄弟一半儿讨喜,我们祖孙两个也不必到今日的地步。”
华阳郡公再次拒绝了交谈。
“诽谤是小人惯用的伎俩,但着实有用。靖南伯并未全然信任你,承泽侯亦只敢背地里投靠你。你来掌权,比我更名正言顺,但朝臣们就是不敢亲近你。此时此刻,你那不争气的伯父背地里再宣扬几句,你的局面会更艰难。”章太后嘴角含笑,“怎么样?需不需要奶奶帮你把兄弟喊回来,好洗刷洗刷你排挤他出京的骂名?”
“澄哥儿已然及冠,他是否回京,看他自身意愿。”华阳郡公淡淡的答。
“呵,我活了七十年,还不曾见过有几个真自愿的。”章太后手中折扇轻摇,面上一片悠然,嘴里的话却犀利无比的道,“宗室如此重子嗣,他多大的抱负,不能等到媳妇儿生产了再去?还是你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他回来,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弄的更为脆弱,不如索性背个恐吓排挤兄弟的骂名来的更划算?”
章太后步步紧逼,被说中了心事的华阳郡公倒也不慌,他微微笑道:“自古以来,争权夺利莫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把兄弟送去江南做官,亦算心狠手辣么?”
章太后挑眉:“那……大水过后不许回京呢?”
“江南不是流放地。”华阳郡公淡淡的道,“骂名亦只有一时。”他抬眼直视章太后,“您一向疼爱他,不若待他做出点子成就之后,再宣召臣入宫一同商议与他加官进爵。”
“长辈疼爱晚辈,当计长远。臣以为娘娘以担忧他吃苦为由,阻他前程十分不妥。”华阳郡公从来不是被动挨打之人,在章太后的逼迫下,他毫不犹豫的展开了反击,“男儿存世,理应顶天立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不正是您对他的期望么?”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回来了。”章太后道。
华阳郡公默认。
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圣上招他回京,你又当如何?”
华阳郡公的眉头微皱,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章太后今日的话锋未免收的太快,半点不像往常的行事。且话里外话皆似在挑拨他与永和帝,然他们叔侄之间,早因皇权而成死仇,何必作此无用功?她……到底有何目的?
“兴哥儿。”章太后的语调忽然变得柔和,“你是否有考虑过,与章家和解?”
“臣与章首辅政见不合,却无私仇,何来和解之说?”物反常即为妖,华阳郡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个太极直接打了出去。
章太后笑出了声:“你既不肯同我低头,又不肯同章家示好,更要挖你伯父的墙角。兴哥儿,你的举步维艰,当真是自作自受了。”
华阳郡公不置可否。与章太后一系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何况,如今的局面,不止是双方过往的利益冲突,更因他与章首辅皆是不容置疑的强势脾性,不消多卓绝的眼光,便可预见二人在将来是何等的针尖对麦芒,没有丝毫和解的可能。这也是他不希望杨景澄上位的原因之一。连续两任孱弱的帝王,相当于把杨家的江山拱手相让。此事绝不可妥协。
“哎呀,孩子大了,一个两个有了主意,管不住咯。”章太后状似无奈的叹息,“罢了罢了,你不愿与老婆子说闲话,我不招人嫌,你走吧。”
华阳郡公愣了愣,一时没明白章太后到底想做什么。哪知章太后说到做到,扇子一挥,就有大太监兰贵走到跟前,恭恭敬敬的来送客。华阳郡公被弄的一头雾水,站在慈宁宫门外的甬道边,凝神沉思。
不等他理出头绪,又有个太监小跑了过来,低头哈腰的道:“哟,郡公,听闻您在慈宁宫,奴才还不信。不想您竟真在此地。”
华阳郡公侧头看向前来说话的太监,颇觉得眼熟。很快,他想起了曾经在乾清宫见过。再略回想这太监方才说的话,心里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你是哪处当差的?”华阳郡公装作不认得的问。
“回郡公的话,奴才叫明春,是乾清宫的小太监。”
华阳郡公心道果然,心里猜出了点什么,却不动声色的问:“你寻我有事?”
明春满脸堆笑的道:“圣上想寻郡公说话,不想左也寻不着,右也寻不着。奴才们一顿好找,这才听人说您去了慈宁宫,奴才便寻过来了。”
华阳郡公心下微沉,轻轻的点了点头,跟着明春往乾清宫走去。两宫距离只有半里多路,以习武之人的脚程,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于宫门口顿了顿步伐,华阳郡公一面减缓速度,一面在心里飞快的想着永和帝缘何匆匆召见。
心中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永和帝见面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的问:“太后宣你作甚?”
华阳郡公愕然片刻,心中顿时苦笑。他总算知道了为何文人墨客写诗填词时,总爱把君臣比作夫妻,去写那哀怨至极的语句。他此刻便觉着自己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夹在太婆婆与婆婆之间没法做人。也瞬间明白了章太后宣召他的真正目的——无需真商议什么,只要见了面,即是他的罪孽。在干柴上时不时的撒点火星,这捆柴早晚都是要烧着的。华阳郡公再次失望的在心中叹息,永和帝当真被章太后拿捏成了个提线木偶。他现该庆幸,章太后终归自认杨家人么?否则这江山,真的早不姓杨了。
然君父的质询,不能不答。华阳郡公恭敬的道:“娘娘心疼瑞安公世子,想把他调回京中。”
永和帝对杨景澄出京之事本就不满,听了华阳郡公的话,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戏谑的笑,暗藏讥讽的道:“想必你更忧心他的前程,不愿他回京吧。”
“是。”华阳郡公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永和帝险些叫噎了个跟头,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后他冷冷的道:“父母为子女,当计长远。你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兄长。”
“臣从来以为,男儿志在四方。年轻时多出去走走,开阔眼界乃好事。”华阳郡公冠冕堂皇的道。
永和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此说来,你也想出去历练几年?”
“是。”华阳郡公毫不犹豫的答道。
永和帝神色一滞,接下来的无数话语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华阳郡公平静的看着凿花的地砖,等待着永和帝自找台阶。放他出京?华阳郡公嘲讽的想,胆小如鼠的老皇帝敢么?京城是中枢,更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眼下的风平浪静,全凭几方势力僵持。一旦他撤出京城,局势大乱,永和帝只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好在,永和帝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缺点,有一条却值得称道——他从不逞强,十分的俊杰。纵然知道华阳郡公故意气他,他也不会丧失理智,而是把仇记在心里,只待日后找寻机会报复。好半日,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自古外戚多有作乱,你不得不防。”
永和帝的话几乎明示,华阳郡公自然听的懂,他没有接茬,而是意有所指的道:“臣若外放而瑞安公世子返京,娘娘不知多么的欣喜。娘娘已有千秋,能哄得她高兴,亦算臣等晚辈的孝心了。”说毕,他微微抬眼,望向了御座上的永和帝。章太后看中的人,你真的敢立他做太子么?
一片阴云浮上了永和帝的心头,他目光复杂的看向华阳郡公,不得不承认,哪怕此人野心勃勃,但他与章家已明刀直仗的干了十来年,绝无半点联手的可能。而杨景澄与章家……确无明面上的生死大仇。永和帝脑海里闪过了个念头——要不要把其生母龙氏的死因告之于他?不,滔天的权势面前,杀母之仇并非不能暂时按下,毕竟古人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有宣扬到人尽皆知,方可断他后路。
想清楚其中关节,永和帝再懒得对着自己讨厌的人,三言两语的把人打发走之后,招来了总管太监梁安,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
两日后,瑞安公府东院。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门口竹帘哗啦一声响,秀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正在看书的颜舜华扭头看向门口,沉声问:“怎么了?”
秀英抿了抿嘴,低声道:“外头正在疯传,说我们龙夫人,是被夫人用毒蘑菇毒死的,不信可以开棺验尸!”
第246章 传话(4-27-2) 颜舜华难……
颜舜华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妙。龙夫人已经亡故近十年,忽然被提及,背后必有推手!她托着书本的手紧了紧,当即立断的道:“来人,去正院里同夫人禀告一声,我要回趟娘家。”
叶欣儿微皱眉头道:“这会子回娘家,会不会……”
颜舜华站起身来,一面命人伺候她换外出的大衣裳,一面解释道:“既是外头传疯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了消息岂有不去娘家求助之理?不去才招人眼!”
吴妈妈早跟不上颜舜华的思路,见她神色急切,赶忙的带着丫头们预备出门的东西。须臾,一辆马车驶出了瑞安公府,直奔齐府而去。
与此同时,同在瑞安公府内的章夫人亦接到了消息,心中有鬼的她顿时脸色煞白!她惧怕的倒不是毒杀龙氏叫人知晓,她害的又不是宗室血脉,不过一个贱籍娼妇,她不许进门污了门庭,虽有落永和帝颜面之嫌,但并非全无道理。令她不安的是,当年她做的极为隐秘,到底是谁泄露的?那人知道了多少?又为何如此宣扬?
坐在下首的楼兰偷眼看着姨母,一言不发。她自从在惠慈庵遭了一个月的罪之后,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虽说过去想不通的事儿,至今依然没想通,但总算知道了些好歹,又有她嫂子几次三番的进府教导,再不敢似往日那般胡乱说话行事,乍一眼看去倒真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此刻她听着下人们的回报,细细品砸着毒蘑菇入菜杀人的伎俩,后背不知不觉的渗出了一层层的白毛汗。历经诸事,她自是不信自家姨母如面上那般慈祥和善,但从不曾想过,亲姨母竟可杀人于无形!汗水滑过未曾痊愈的伤口,又疼又痒。楼兰低垂着头,缓缓的做着深呼吸,尽量让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可再不想惹恼了哪一个,又被送去惠慈庵品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刘嬷嬷,”章夫人定了定神,强自镇定的吩咐道,“你亲去一趟章府,问问我父亲,如此骇人听闻的谣言,到底打哪传来?到底为何要污蔑我一个深闺妇人!”
刘嬷嬷应声而去。章夫人又对来福家的道:“去外头问问公爷在不在家。”说着她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如今澄哥儿在外为官,若任由谣言肆掠,传到了他耳朵里,叫他误会了我,将来闹了个兄弟不睦,岂不是我的罪过?”
端坐在椅子上的楼兰不自觉的抖了抖,又赶紧稳住了心神,继续装她的壁花,不敢发出任何动静。直到牛哥儿寻了过来,趁章夫人分神之际,她方以伤势未愈、身体不适的为由,告辞了去。前脚进了自己的屋子,后脚便把门一关,低声对屋里的李青家的把正屋里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回,末了她含着泪,慌乱的道:“妈妈,我是不是听到了甚不该听的事?是不是又……闯祸了?”
李青家的被忽如其来的消息唬了一跳,她当年随着楼英兄妹入府,其实比杨景澄还来的早些,因此她清楚的记得龙氏之死确有蹊跷。只是时隔多年再叫翻出来,必有缘故。李青家的沉吟片刻,道:“怕是上头哪个神仙打架,我们可招惹不起。姑娘莫慌,我这就使人告诉咱们大奶奶,让她寻个由头,接你去家里住几日。夫人近日事多繁忙,想必不会阻拦。凭他什么事,只消我们躲开了,再寻不到咱们小户人家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