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那您以为,华阳郡公上位,就不给弟弟出气了么?”
章夫人当即打了个寒颤,脸色煞白。
“老太爷助世子上位,有些事便可以商量、可以谈。”陈嬷嬷平静的道,“而华阳郡公上位,与章家何干?到那时,休说姑太太您,只怕咱们全家都得在诏狱里团聚,彼此看着血肉横飞,共赴黄泉。”
一股寒意从尾椎直窜脑门,章夫人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四肢都在发麻。华阳郡公十年经营,威慑与杨景澄不可同日而语。想着遍布京中的传说,饶是她不曾真正见过诏狱,也被自己的想象吓的再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守在门口的刘嬷嬷掀帘子进来回道:“夫人,楼家大奶奶来了。”
这一声回话把章夫人从白日噩梦里拉回了神,她本能的问道:“她来做甚?”
陈嬷嬷当即闭嘴,侧身两步侍立在了章夫人身后。刘嬷嬷畏惧的看了陈嬷嬷一眼,垂头低声答道:“大奶奶说刚量了王家的尺寸,想接兰姑娘家去几日挑柜子。”
真是坏事从来成双,章夫人听到楼兰的婚事,原本便十分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陈嬷嬷倒是心中了然,楼兰伤势未愈,在公府里的条件显然比外头好。魏燕如呼喇巴的来接人,八成是听见了外头的传言,想带着小姑子躲开了去。是个识时务的孩子。
楼兰婚事已成定局,章夫人再不满意,也只能认了。再则她现自家都不顺,楼英又不识好歹,索性懒得再操心,不耐烦的摆手道:“她爱接便接,我今儿有事,不请她说话了。”
刘嬷嬷见章夫人神色不虞,忙不迭的退出了房间,亲自引着魏燕如从穿堂去了后头楼兰的屋子。楼兰看到了嫂嫂,心中大石落地。章太后刻意放出的流言比永和帝的还要迅猛,一日之内听见了两大流言,饶是以楼兰不甚灵光的脑子,也察觉到了背后的可怖阴影,恨不能肋生双翼,直接飞去自己家。
好在魏燕如向来稳重,虽知楼兰急切,依旧恪守礼数。先给了刘嬷嬷一把赏钱,又吩咐楼兰的大丫头碧云去东院与颜舜华打招呼。一直等到碧云回来,说是颜舜华正在休息,方施施然的领着楼兰告辞而去。
章家摁住了章夫人,魏燕如带走了楼兰,可外间正在交锋的流言却愈演愈烈。在章太后的操控下,舆论渐渐的从杨景澄是否要报仇,该如何报仇,悄悄的变成了章夫人到底有没有毒杀杨景澄的生母。既是存疑,章夫人对杨景澄又确有养育之恩,按照家和万事兴的习俗,许多人渐渐的倾向了装聋作哑和稀泥。
至于瑞安公,因日常便不爱冒头,此番大家亦习惯性的忽略了他。几天之后,旧的流言被新的流言取代,瑞安公府脱离了风口浪尖,瑞安公才拍着胸脯感叹,终于过去了,不然他都不敢出门,更不敢让华阳郡公上门。
感叹之余,又对非要弄得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兄弟阋墙的永和帝越发不满。想抢他儿子做嗣子,为了儿子的前程,他认了!可既要为人父,总该疼惜几分。章太后尚且装了个关怀备至,永和帝竟把人往火坑里推!
非要收拾华阳郡公,也别把自家孩子抡出去啊!瑞安公越想越气,末了实在忍不住,提笔给杨景澄写了封信,把京中之事原原本本描述了一番,托华阳郡公投递去了江南。
给杨景澄写信的不止瑞安公,章太后、颜舜华、华阳郡公乃至齐成济都各有书信。这些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走的走驿站,走的走暗线,托的托商户,七八日的功夫,几封信陆陆续续的送到了杨景澄手中。
看完最后一封来自齐成济的信,杨景澄几乎仰天长叹,对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道:“太后娘娘不必做什么,圣上就能把我推到她那头了。”
丁年贵直接一盆凉水泼下:“世子可别忘了,您与华阳郡公的家事,两位主母学的正是太后。”
杨景澄:“……”
“无子的嫡母被庶子欺辱的不少。”丁年贵面无表情的道,“陈太后涉及朝堂权柄,两位侧夫人亦涉及家中权柄。一家一户对朝堂而言微不足道,可对章夫人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杨景澄苦笑:“你这是不让我觉得身边有好人啊!”
“您身边本就没几个好人。”丁年贵极为严肃的道,“您方才那句感叹就该憋着,不然传到圣上耳朵里,您是想死么?”
杨景澄无奈的道:“你不是太后的人么?”
丁年贵瞥了杨景澄一眼:“若太后告诉了圣上呢?”
杨景澄一噎。
“世子,您不是太后唯一的选择。”丁年贵沉声道,“切记谨言慎行。”
第250章 丰收(4-28-2) 真没趣儿……
真没趣儿!杨景澄撇嘴腹诽。权力太容易让人迷失本心,可若没有权力,又是任人宰割的结局。他站起身来,出门下楼,一口气走到了后头的花园里。距离大水灾已有近一个月光景,期间陆陆续续的下了几场暴雨,亦涨了几次水,但都未造成大的灾害。
而大水灾后续的影响依旧存在,头一条便是宁江府的各色商家作坊毁于一旦,豪强们重建需要时日,无田无土的城内居民便没了生计。在知府彭弘毅的协调下,各豪门大户开始修缮起了房屋,一则是一片狼藉的屋子住着不舒服,二则也是让城中居民能混口饭吃。
杨景澄在本地无亲眷家族,请的人最多。不单把淤泥洗了个干干净净,原本不大爱繁复雕花的他也入乡随俗,给寻不到活计的木工们一条生路。花园更重新修缮布置,此刻已是崭新的景象。
江南气候温暖,花木比京中繁盛的多。被大水泡过的荷花没受大的损失,白的粉的红的,开满了整个池塘,好不热闹。岸边沿墙的紫薇花亦开的十分灿烂。此花花期颇长,素有百日红之称,又有诗云“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因此不止后花园里有种,各宅院里亦多有种植。杨景澄所居住的主院便有一株。
忽闻一阵清香飘来,原来是角落里的栀子花也盛开了。对着满目的鲜花,杨景澄沉郁的心情好了些许。京中有华阳郡公与颜舜华支应,想来暂不会有大事。而他眼下最要紧的,依旧是练好宁江卫的兵,因为旁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莲叶轻晃,新来的仆妇摇着采莲船从荷花池里钻了出来。跟仆妇一同挤在采莲船里的石英看到了杨景澄,当即丢来了个莲蓬,杨景澄探手接住,好笑道:“你又不会水,去采甚莲蓬?仔细落下去,呛你个半死。”
石英笑嘻嘻的道:“自己采的才香哩。世子不知道,往日我们在京里都说莲心苦,谁成想现摘的莲子,莲心竟是不苦的,莲子更是鲜甜的了不得。世子自家剥几个试试看。”
杨景澄可没小姑娘家家的闲工夫,随手把莲蓬塞到丁年贵手上,自己慢慢踱步到了湖心亭里乘凉。按说太阳暴晒下的湖心亭理应闷热无比,可这亭子靠着水,顶上又有棵硕大的枇杷树把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再加上工匠下了功夫,此处乃夏日里阖府最阴凉的所在。
微风习习,杨景澄坐在了石桌边,欣赏着满池的荷花摇曳。丁年贵糟心的在旁剥着莲子,手指灵巧的他很快把莲子去皮抽芯,最后将一把白嫩嫩的莲子拍到了杨景澄手中。
杨景澄愣了愣,他把莲蓬给丁年贵是懒得拿,并没有让他当丫头的意思。捧着莲子的他哂笑一声,先请丁年贵坐下,分了一半莲子给他。
丁年贵:“……”
杨景澄靠在冰凉的石头椅背上,一颗一颗的往嘴里丢着莲子。统共一个莲蓬,三两下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扭头看见丁年贵拿着莲子不吃,他又伸手抢了回来,接着三下五除二的干掉了。
“真甜!”杨景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江南真好啊,莲子都比京城好吃些,我干脆同朝廷申请就藩,呆在江南算了。”
丁年贵:“……”
“可惜他们不肯放过我!”杨景澄叹息道,“人都躲到犄角旮旯里了,还要把我拎出来作弄一番。说甚宗室看重子嗣?”他嗤笑道,“这会子又不怕害的我媳妇儿不好了。趁着男丁出门办差,逮着人家眷欺负,真要脸!”
丁年贵道:“您夫人只做从一品的国公夫人,可惜了。”
杨景澄没好气的瞪了丁年贵一眼:“亲王妃还不够她体面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丁年贵认真道,“她靠着撒泼打滚便把事儿平了,太后娘娘定然很喜欢她。”
“是我连累了她。”杨景澄脸色沉了几许,“无论她怎么装疯卖傻,能骗过的也只有庸人。但凡目光稍微犀利点儿的,谁能看不出她的应对?她怀着孩子,又招了人眼……太后真的会护着她么?”
丁年贵无法回答,颜舜华生产之前定无人动她,可一旦孩子落地,醒过神来的永和帝会不会动手,谁也说不好。且妇人生产一向是鬼门关,那当口做点子手脚,比毒蘑菇入菜杀人还要神不知鬼不觉。而宁江府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现把孕妇接过来亦不合适,怨不得杨景澄担忧。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道。随着阅历的增长,他看人看事越发精准。他实不明白永和帝出招为何如此没有章法。四十多岁的帝王,少说有十几二十年的活头,何必着急?岂不知越急越容易出错?用女眷逼迫他站队,已叫人笑话。弄个计谋出来,竟被个孕妇一顿撒泼打滚便破解了,更失了威信。哪怕颜舜华是借力打力,而非凭借自己的本事。可落在旁人眼里,终究是堂堂帝王,败给了个十几岁的女人。
正在杨景澄沉思间,龙葵小跑进了凉亭:“世子,京中来信。”
杨景澄心累的道:“拿来。”不知又是哪个报丧鸟给他描述京中的污糟事了。不想,他拆开信封,抖出来的信纸上全是一个个字体硕大、歪七八扭的丑字。厚厚一叠信纸,只怕写不了多少内容。丁年贵好奇的瞥了一眼,只见平均每句话里两三个错别字的信上写道:“好叫世子知道,咱们烟叶子熟了,我们做出了烤烟!”
嘎?杨景澄恍惚了一下,哦,对,他在榆花村种着烟叶子来着!而写信之人,恰是他只上过半年学的亲舅舅龙大力。看着龙大力在字里行间里表达着的丰收的喜悦,杨景澄竟生出了股恍如隔世之感。其实他最开始种烟草,真的就只想弄点零花钱,省的叫嫡母刻薄,做官都做的抠抠缩缩。怎么就在烟草未熟的时候,混成了个储君候选了呢?
我原本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啊!杨景澄在心中呐喊,不由悲从中来!他现倒是不缺那千儿八百两银钱,但他真心想回到去岁愁零花钱的日子!老天让我重活一回,就是让我来受罪的吗!?
杨景澄在心里痛骂了一顿老天,而后快速翻过了龙大力的书信。他对种烟草一窍不通,龙大力又识字不多,信里讲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总之最后的结论是,他那点子破烟草,已被人抢购一空。榆花村的庄子今年刨除开支,足足赚了三千多两。
龙大力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有龙剑秋也趁了股东风,赚了有小二百两,乃他生平第一次靠自家赚了钱,亦是兴奋的很。杨景澄看完了信,笑问丁年贵:“只赚了三千多两,是京里的那起子人马屁拍的克制优雅,还是观望之下不敢贸然行事呢?”
烟草暴利,但再是丰收,毛利至多两千两。跑出个纯利三千,便是龙大力信中不曾提及,杨景澄亦猜着了几分。只不知到底谁在后溜须拍马。他一方面觉着没意思,另一方面又深深的感悟到为何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似他随手种个烟草,竟多跑出了一千多两的利润出来。白捡钱的自是欣喜,可这钱总不是天上落下来的。这厢多了,那厢自然少了。几番折腾下,受苦的不是百姓、便是劳工。
一千多两,不够他冬日一套大毛衣裳,背后却不知有多少的家破人亡。
“罢了。”杨景澄吩咐龙葵道,“你替我写封回信与舅舅,只说如今我的身份,不便与民争利,榆花村的烟草收了吧,日后还种粮食。那几个烟草把式,他们愿走呢,打发些安家银子送走,不愿走便接着在庄上做活。”
龙葵惊讶的瞪大了眼:“就您那小庄子,也能说与民争利?”
杨景澄冷笑:“有心人说是便是,我何必落个把柄到旁人身上。”
好端端的生意收了,龙葵觉得很是心疼,努力劝道:“世子,俗话说,无钱寸步难行。咱们多赚些钱总是好的。”
“几千两算什么钱?”杨景澄不容置疑的道,“少废话,让你写信就写信,我亏不了你们。”
见杨景澄心意已决,龙葵只得悻悻然的垂头走了。丁年贵待人走远,方道:“倒也不必谨慎至此。”
杨景澄摇了摇头:“要赚钱,通过刘常春等商户赚更好。我如今不在京中,庄上又没甚机灵人,被人挖坑埋了都不知道。”他没告诉丁年贵的是,龙剑秋身份有异,未必经得起查。而当初吴子英案牵涉颇广,真对出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被永和帝冷不丁算计了一回的杨景澄告诫自己必须更为谨慎,否则自己倒霉不说,很可能把华阳郡公也带进沟里。
毕竟,华阳郡公的敌人,可是永和帝与章太后!两座庞然大物在前,再谨慎都不为过。
杨景澄抬头看向了北方的天空,距离永和帝驾崩,至少还有十年。华阳哥哥,你千万保重!
第251章 长子(4-28-3) 京城,七月……
京城,七月初九,寅时。
安永郡王府灯火通明,安永世子夫人痛苦的□□断断续续。郡王妃守在床边急的额头冒汗,而郡王与世子杨兴云则是在院子里不停的转着圈。杨兴云的小妾亦即将临盆,宫里一口气派出了六个太医,四个守着世子夫人,两个看着世子侧夫人。整个郡王府上上下下宛如绷紧的弦,期盼着几个时辰后的母子平安。
两个时辰过去了,世子夫人依旧没有生育迹象。催产汤一碗一碗的灌,偏生宫口未开,胎儿怎生都没动静!折腾了一宿的世子夫人已没了精力,她又痛又怕,哭都哭不出来。
随着天色大亮,各家府邸都接到了信儿,纷纷打发人来问候。宗室里有生育经验的妇人皆乘坐马车,前来照应。不巧,华阳郡公妇人与长乐郡公夫人恰在门口碰了头。好在二人皆是大家闺秀,愣怔不久,互相见礼后,一言不发的进了安永郡王府的大门。
天色越来越亮,世子夫人还在挣扎。新任梁王妃韩氏皱眉道:“七月份,日子有些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