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为中元节,是以整个月份都被称作鬼月,多少有些忌讳。梁王妃稍稍提及,在场的妇人皆心中一突。宗室近二年来坏事不断,好容易迎来了添丁的喜事,可别出甚意外才好。
江阳国公夫人虽无子,膝下却有个女儿,于子息单薄的宗室而言,亦算腰杆子硬的。她略带嫌弃的看了梁王妃一眼,岔开话题道:“瑞安叔叔家的婶婶生的牛哥儿甚为健壮,今日怎没见她来?”
梅夫人道:“她早起使人到我家,让我给郡王府带个口信。说是澄哥儿媳妇开始害孕吐了,她走不开。”
前段时日的“恶婆婆”之语可谓喧嚣直上,在场夫人听到梅夫人的转述,不由的眼神乱飘。
长乐郡公夫人笑道:“我二姑姑脾气急了些,心里还是惦记着晚辈的。”她正是瑞安公府章夫人娘家族侄女,看到众人神色,赶忙帮自家姑母描补了两句。
众宗室夫人纷纷在心中暗暗撇嘴,拉倒吧,都差点叫人跪流产了,算哪门子惦记晚辈。她少惦记些,只怕颜舜华还命长些。在座没有孙子的夫人更看不惯章夫人,多好的儿媳妇啊!进门就怀孕!章家人可真不识好歹!
保庆县公夫人羡慕的道:“今年喜信儿不少,算上澄哥儿媳妇,咱们家能添三口人呢!还有没有谁家的媳妇儿怀上的,说来我听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险些叫保庆县公夫人问出了眼泪来!旁人家里一个老太太一年怕都能抱三个孙子,堂堂宗室,在京几十号亲王国公府邸,居然只有三个孕妇!想到此处,夫人们的眼神又朝着几个姓章的瞟了过去,原本宗室不至于这半惨的,都怪当年章太后杀太多了!看如今的磕碜样儿!
几个章氏女被长辈同辈们看的后背发毛,长乐郡公夫人赶紧转移话题道:“嗳,你们说,瑞安公家的澄兄弟是不是真个有偏方?我怎么瞧着怀上的几个,都是朝他拿的偏方呢?”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的看向了梅夫人,保庆郡公夫人急切的道:“兴哥儿媳妇,你同澄哥儿媳妇好,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梅夫人从容笑道:“倒也说过几句,只是不大信的真。”
武隆国公夫人是个急性子,当即道:“哎呦,你管它真不真,且先说给我们听听。灵了我抬着银子谢你,不灵我也不怪你。快快说来!”
梅夫人道:“头一个乃赈灾做善事,已在云哥儿妻妾身上应验了。”
此事乃去岁宗室里的一大新闻,在场诸人皆听说过,此刻又听梅夫人提起,就有机灵的眼珠转了转,拍着大腿道:“嗳!澄哥儿所在的宁江府受灾了不是?你说我们要不要捐点米粮银钱?灵了自是千好万好,不灵也是行善积德,叫菩萨保佑。若叫我今年能抱上孙子,我一年少裁几身衣裳少戴些首饰,都是甘愿的。”
一语说到了众夫人的心坎上,枯坐着等着里头生育的她们立时讨论起捐钱捐物的事来。在座皆是财主,三言两语的议定了大致方向,又推举梅夫人出来总揽,头一个偏方大家便算蹭着了。可一个偏方不保险,武隆国公的夫人又急忙忙的追问起了旁的偏方。
“第二个么……”梅夫人脸上浮现犹豫之色,“听澄哥儿媳妇说,要放了脚才灵哩。”
“啊?”众夫人齐齐惊讶出声!江阳国公夫人仔细想了想,道:“我是听闻她放了脚,敢情这事是真的!”
武隆国公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她可真下得了本钱!”
保庆郡公夫人道:“我现在放脚还来得及不?”
江阳国公夫人:“……”您老都四十多了!快绝经了砍了脚都没用好吧!
保庆郡公夫人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脸红了红,忙描补道:“我是说,非得裹了脚再放的,还是索性要大脚的?咱们得问明白啊,不然岂不是白撒秧?”
此话说的有理,武隆国公夫人道:“是呀,我是不成了,可我们国公有好些年轻的侍妾。我们到底挑哪样的才是正宗的偏方?”
正宗的偏方……梅夫人被此形容噎了噎,想着宗室里娶亲皆是大家闺秀,哪个不是双小脚?倘或她说句非得天足,不是教唆人宠妾灭妻么?于是含混的道:“我也不知道哪样才算正宗,横竖澄哥儿媳妇是自家亲自放了的。”
长乐郡公夫人可惜的道:“我看过她的脚,裹的极好的。小莲瓣儿尖尖翘,恰只有三寸,半分多余的都无。休说男人家,我看着都觉的怜爱。她竟舍得放了。”
武隆国公夫人道:“放个脚换个儿子,这划算的买卖,我能把我家的女眷的脚全放了!”
梅夫人:“……”宫里放了脚的宫女多了,也没见谁怀上。不过颜舜华真的怀的太快了!
宗室早缺儿子缺疯了,别说放个脚的小事,他们这些年来更奇葩的偏方都试过。现看着杨兴云家的中了第一个偏方,杨景澄自家中了第二个偏方,贪心不足的她们又追问起了梅夫人,问她有没有第三个偏方。
梅夫人真有!她面露难色的道:“第三个偏方堪称匪夷所思,你们心里有数才好,千万别乱试。”
一直旁听没说话的新泰郡王妃忍不住插嘴道:“该不是要服食甚马尿之类的吧?”
江阳国公夫人在心中暗道:听着你仿佛试过了的样子。
“那倒没有。”梅夫人无奈道,“听说要骑马,还得是高头大马,越大越好的那种。”
众夫人:“……”
梅夫人道:“我们郡公说,八成是澄哥儿自家顽皮瞎扯的。”
长乐郡公夫人忽然插话道:“说来瑞安公世子说甚事都没个正形,听着都像开玩笑似的。可细细想来,竟是应验的多,不灵的少呐!”
梅夫人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长乐郡公夫人饱含深意的话她自是听的分明,而厅内众夫人微变的神色,也表明了大家伙皆知她在说什么。俗话里常有皇帝金口玉言之说,在朝堂上,乃帝王一言九鼎的意思;可在民间故事里,难免带上了神话色彩。
传闻前朝□□当年起兵之时,有次不幸落入了敌军手中。敌军对他严刑拷打,让他交出宝物。半昏迷间,他梦见个老神仙,叫他咬紧牙关,不可泄露天机。于是他一言不发,疼的咬碎了满口的牙。待军师将他救出来时,发觉他碎了的牙齿重新长了出来,如玉石般的光泽好看。遂成金口玉言,后来做了皇帝。
这故事编的漏洞百出,哪哪都圆不上。可民间老百姓就爱听传奇,说书人为了赏钱更爱讲。时日长了,虽不至于家喻户晓,可金口玉言四个字,牢牢跟皇帝绑定在了一起。若是平时,识文断字的夫人们听到如此荒诞的故事,不过一笑了之,不同愚夫愚妇计较。但长乐郡公夫人做此暗示,由不得叫人多想。
长乐郡公实不得人心,此前章家扶着他与华阳郡公打擂台时,泰半宗室气的想扇死他的心都有。可眼下他被章家抛弃,重新做回了混吃等死的郡公,宗室和朝臣们对他的气性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仅作为宗室,他生育了两个儿子,专心致志的花天酒地,着实典范!他夫人说的话,众人竟愿意听上两句了。
梅夫人连连深呼吸几口气,野心,她自然有。在场哪个女人不想高坐上首、母仪天下。尤其她夫君行事果断老练,亲生的长子又聪慧沉稳。很早以前,她便觉得天下合该是她们家的,长乐不足为惧。不成想章家当机立断的舍了不中用的长乐,把无甚劣迹的杨景澄推到了台前。曾经的宗室盟友们,一个个开始做壁上观,华阳郡公以一己之力同时对抗帝后两大派系,可谓风雨飘摇举步维艰。
而长乐郡公与华阳郡公结怨颇深,如若放任他夫人次次聚会上扇阴风点鬼火,华阳郡公的日子将更为艰难!
于是梅夫人定了定神,倏地露出笑容,慢条斯理的道:“那咱们可千万别得罪了他,省的惹的他咒我们几句,岂不是不得好下场?”杨景澄在京中时骂长乐郡公可是从来不避着人的,长乐郡公夫人非要说杨景澄金口玉言,不怕她夫君果真叫杨景澄骂死么?
长乐郡公夫人呼吸一滞,心还真漏跳了好几拍。
梅夫人制住了死对头,也没穷追不舍,赶紧把话题拐到了育儿上去,一时间厅里又热闹了起来。就在此时,产房内响起了嘹亮的婴啼。梅夫人腾的从椅子上站起,连声问:“可是生了?是儿是女?世子夫人可平安?”
“是儿子!”安永郡王妃欣喜的话语从里间传来,“好大的胖小子!王爷,咱们有孙子了!”
院里的安永郡王登时喜的跳起,一叠声的喊:“快,快!往宫里报喜!挂弓箭的呢?放鞭炮的呢?都给我动起来!”
世子夫人侧头看了眼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几乎喜极而泣。就在她想昏睡过去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尖叫声中闯了进来。温暖的、略带粗糙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颊:“你辛苦了。”
世子夫人的泪水唰的落下,哽咽着道:“幸不辱命。”
杨兴云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柔声道:“你先睡吧,孩子有我呢。”
“嗯。”世子夫人应了一声,疲倦的闭上眼,嘴含微笑,沉沉的睡着了。
第252章 私心(4-28-4) 杨兴云夫……
杨兴云夫妻诞下长子的好消息仅半日功夫便传遍了京城!在确认母子平安后,永和帝与章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的抬进了安永郡王府。紧接着各家宗亲与在京大大小小的官员的礼亦跟着进了安永郡王的家门。安永郡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看的杨兴云的侧夫人眼热不已。她即将临产,不住的在暗自祈求老天,让她也能生个儿子,从此荣华富贵一生无忧。
瑞安公府内,刚打发人去送礼的章夫人疲倦的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自打前日被娘家好生恫吓了一番之后,她近来都不大提的起精神。也是因此事她才深刻的认识到,比起本家的利益,出嫁的女儿真的什么都不算。伤心之余,也越发重视起了自己的儿子。
幸而牛哥儿生的颇为健壮,虽是一把年纪养下的孩子,却是打落地起就没怎么害过病,一日日的能吃能睡,与族里那些病怏怏的全然不同。想着儿子,章夫人心情好了些许,懒洋洋的问道:“大奶奶的孕吐好些了么?”
杏雨忙答道:“回夫人的话,大奶奶还是吐的厉害,太医已经换了三个方子了,想是还要些时日才能好转。”
章夫人点了点头,不怎么在意的道:“你们仔细些,她这一胎,连宫里都看的紧,千万别怠慢了。她想吃什么用什么,不用报我知道,直接让管事的去预备。”
杏雨跟了章夫人多年,一听便知她说的乃场面话,连忙帮着唱了几句高调,糊弄过了这一桩,才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颜舜华近日确有些不适,好在只是孕妇常见的症状,不过是难受些,倒还能忍。但身体以外的事就……
她放下手中的书本,隔着窗子看着外头进进出出的秀英,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那日从慈宁宫回来之后,东院的警戒明显加强,秀英的行动更是称的上明目张胆。
“这是在彰显慈爱、笼络人心;还是在挑拨离间、逼我们不得不做选择?”颜舜华低声自语。那日短暂的交锋,至今回想,依然让她心惊胆战。往日不论在史书上读过多少故事,都没有直面皇权来的惊悚。无论是章太后还是永和帝,皆可一言决她生死。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主动出击是否正确。只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颜舜华轻轻抚了抚肚子,三个来月的身孕,她时不时能感觉到体内有生命在游走。而这种感觉下,越发显出了她独自支撑的孤寂。她常常不自觉的想,如若杨景澄留在京中,他会如何应对?自己的心弦是否可以不用绷的那般紧?可惜杨景澄远在江南,直到她生产,京中的纷乱如麻都得独自面对。并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危机正是在生产之后!
这大概也是章太后提前布局,将她身边围的如铁桶一般的原因。颜舜华垂眸沉思,在华阳郡公日益强势的当下,章太后暂时可信。但杨景澄临行前的叮嘱她不敢忘,章太后与章家并非一体。自古君权与相权皆此消彼长,如若她是章首辅,心里的最优人选恐怕还是长乐郡公。这从章家一直不曾慢待过长乐可以看出来。
真麻烦!颜舜华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腹诽自己八成是最操心的宗室孕妇了。叶欣儿极有眼色的走了过来,替她按摩了起来。颜舜华舒服的闭上了眼,随口问道:“兰姑娘回去住多久了?怎么还没人接她回来?”
叶欣儿答道:“有大半个月了,近来府里事多,想是夫人一时没顾上。”
颜舜华隐隐知道她从慈宁宫回来后,章家有派人来。但她的耳目尚刺探不了章夫人的密谈,只能从章太后的态度和章夫人后续的反应里猜个大概。她的思绪不自觉的又飘到了章家,飘到了眼下的局势上。
“欣儿,我把圣上得罪的狠了,我很害怕。”颜舜华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既不曾像杨景澄那般重活过,亦无高贵的出身让她见过足够的权力倾轧。再果断的行动与谨慎的复盘,都无法真正消弭心中的恐惧。
我狠狠的在圣上的脸上扇了个脆响!在出事前,这样的事颜舜华甚至想都不敢想。可当时她毫不犹豫的去做了,赢得了章太后的赞赏,同时把自己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叶欣儿作为要紧的耳目,自是听说了颜舜华当日的选择。与杨景澄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她,同样被吓的好几日睡不着觉。此刻听颜舜华又一次提及,她忍不住道:“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不如……”彻底倒向章太后,以求生机!
颜舜华听懂了叶欣儿的未尽之意,苦笑摇头道:“世子,并非章家系。”
最先死的定然是骑墙派!叶欣儿心中默默的道,可她亦无可奈何。被迫卷入旋涡后,她们主仆二人方知女人家行事多么的艰难。她们谁也联络不上,谁也依靠不了。旁的事可向华阳郡公求助,可一旦涉及储位,杨景澄便是华阳郡公天然的死敌。漫说旁人未必肯帮,便是人家愿意,自家又真的敢接么?
叶欣儿看了看颜舜华的肚子,嘴里不免有些发苦。杨景澄无子或还好些,若颜舜华一举得男,更要遭华阳郡公防备了!在储君候选上,有儿子和没儿子,可差太多了!
绞尽脑汁思考的叶欣儿忽的手上一顿,颜舜华立刻睁开了双眼,就听叶欣儿道:“大奶奶方才……是不是问了兰姑娘?”
颜舜华愣了愣:“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