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制住的章太后,倏地颓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身边,只有他一个,把我当祖母的孙子了……呜……”
此言一出,全场默然。
章太后是强悍的,寡母幼子,独掌朝堂。政斗、屠杀、睥睨天下。满朝文武,提起章太后,无不心生惧怕。只要端坐在珠帘后的她脸色一沉,能吓的回事的朝臣大气不敢喘。
可那般霸气无双的老太后,此时此刻,却无助的蹲在地上哭。
“哥哥没有。”章首辅伸出了手,把一母同胞的妹妹搂在了怀里,“哥哥去查,立刻去查。”如同幼时无数次的安抚一般,轻言细语的道,“不会有事的,咱们立刻派人。”
“我不信你!”章太后脱口而出。
章首辅恍惚了一下,这四个字,穿越了时空,蓦得带着他回到了几十年前。待字闺中的妹子,在秋千上,娇憨的埋怨。
我是不是做的太过了?章首辅想。章家枝繁叶茂,孩子多的死个嫡长孙都不心疼的地步。但宗室真的缺孩子,他宠爱的胞妹,也真的很孤独。
“我没有下旨用刑!”永和帝的脸色阴沉如水,“来人,拟制!命靖南伯出兵,给我追!”
话音将落,梁安以不合年龄的速度狂奔出门。众人七手八脚的把章太后扶到了侧殿的软塌上。气喘吁吁的章太后又推开众人:“滚,派人宣顾坚秉,我要见他!”
胖乎乎的陈方珠撒腿往外跑,差点与冲进来的安永郡王撞个满怀。
来不及告罪,陈方珠绕过安永郡王,往宫外飞奔。安永郡王走到了侧殿,环视了一圈,淡淡的道:“看来都知道了。”
侧殿内沉默。章首辅一系的官员,一个个垂着头,尴尬的无以复加。他们亲手把杨景澄送上了流放路,断绝他的一切前程。但谁也没料到,他在半路上遭受了重刑。
章首辅袖着手,平静的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此事我真不知晓。”
没人理他。
章太后侧身趴在软塌上,把脸埋进了胳膊里。这妇人常见的姿态,众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半日后,徐立本忍不住咳了一声,道:“我们别围着,拦着太医不好。”
众人方如梦初醒,想起了章太后是个女流,他们看着章太后躺着叫怎么回事?连忙逃也似的跑回的大殿,老老实实的等着太医的诊治。太医没诊完,跑的满头大汗的顾坚秉冲了进来。
永和帝抬手指了指侧殿,顾坚秉又二话不说的往侧殿里跑。然后,撞上了章太后那双冰冷的眼眸。
顾坚秉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老老实实跪在了章太后跟前。
章太后挥了挥手,好几个太医竟默契的散开,堵在了侧殿门口。顾坚秉的心猛的漏跳了好几拍,谁特娘的告诉他,章太后这副模样,为何要叫病入膏肓!?
“你能联络上褚俊楠吧。”章太后平铺直述的道。
顾坚秉张了张嘴,认命的应了声:“是。”
“通知他,带着他的人立刻北上。”章太后理直气壮的道。
顾坚秉奓着胆子问:“不能接回京?”
章太后一脸看蠢货的表情:“照我说的做。另外,你派人去趟慈宁宫,找到一个人。”说着,章太后压低了声音,在顾坚秉耳边描述了那人的姓名长相与暗号,而后吩咐道,“让他告知左近据点,精干尽数抽调北上。此番是我算计有疏漏,叫澄哥儿遭了大罪。后头的路,必须保障万无一失!”
顾坚秉勉力劝说道:“娘娘,郡公在京里,还给世子留了些人。”
章太后面无表情的道:“你们郡公死了,我活着,你说你该听谁的?”
顾坚秉无言以对。
“去吧,别墨迹。”章太后最后没忘叮嘱,“出去后若有人问,你就说我让你调人去保护澄哥儿。别的一个字也不许提。”
顾坚秉面皮抽了抽,他看起来有难么蠢么?不过事态紧急,他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大殿,主动交代了章太后让他带人去保护杨景澄之事。
章太后没闹着要把杨景澄接回,只是要派更信任的人去护持。弄的朝堂上的众臣僚皆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尤其是章首辅,他闭了闭眼,猜到章太后大概是打算在朔方给杨景澄弄个上好的宅子接着娇养。于是没多说什么,放任顾坚秉去调人了。同时心里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章太后终是看得清大局的。非要白养着个小孙子写信玩,便随她去吧。
顾坚秉的速度非常快,一面在锦衣卫里点人,一面暗中派人去联络章太后的人。章太后麾下的据点登时炸开了锅!不等顾坚秉的人出发,几十匹健马已如离弦之箭般,飞快的奔出了京城地界,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正在挑选精兵的靖南伯忽然收到了一封密信。他一目十行的扫过,险些叫信上的内容惊出了身冷汗。赶忙把密信点火烧成灰烬,而后立在大帐里沉思了许久。
巳时三刻,靖南伯在梁安着急上火的催促下,故作姿态的道:“现正是秋冬,蒙古时常犯边,世子北上不安全,怎么不索性接回来?”
梁安急的都快哭了:“我的伯爷,那得朝廷吵八百回去了。待他们吵明白,咱们世子怕都死了!”
靖南伯怒道:“边境久不太平,派百八十人有甚用?那么长的路,要护他周全,少说得两千!我丑话说在前头,人,我可以派。赶上蒙古或贼寇,出了事儿可别赖我。”
梁安对军事屁都不懂,他哪弄的明白二百与二千的区别,忙不迭的道:“好好好,你先按两千人点,我去讨旨。”
靖南伯奇道:“你是圣上跟前的红人,那么关心瑞安公世子作甚?”
“他生的好,我喜欢他那样儿的后生不行啊?”梁安根本不想与靖南伯废话,随口回了一句,往宫里讨旨去了。
靖南伯挑了挑眉,有点意思。
两个时辰后,另一个年轻点的太监带来了圣旨,命靖南伯精选两千人,护送杨景澄去朔方。
恭恭敬敬接旨的靖南伯眉心跳了跳,不动声色的接了旨,当即命自己的心腹清点人马,即刻北上!
第332章 营救 京中接到了消息,杨景澄的……
京中接到了消息,杨景澄的噩梦却远没有结束。裘有根并非无名之辈,当章太后公然把他们拨给杨景澄时,他们的长相与身份在锦衣卫与东厂里就不再是秘密。何况,这里还有裘有根的旧日同僚。
二十几个人的死亡,恐吓住了一部分锦衣卫,但也激怒了另一部分锦衣卫。他们丧失了慢慢折磨的兴趣,带着倒刺的鞭子凶狠落下,连颜舜华都没放过。
次日清早,感觉没歇多久的杨景澄像死狗一样被人拽起,继续赶路。但这一回,体力耗尽的杨景澄实在走不动了。押送人员每日大约行多少里是有数的,他们不可能为杨景澄耽搁。于是只得借来了一辆车,推着受伤的夫妻往前走。
简陋的板车,颠簸的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两个伤员。可怒火中烧的黄鸿安哪里顾得上杨景澄的感受?平白添了个推车活计的锦衣卫更是暴躁。不巧,路上有个石子儿,推车的一个没扶稳,杨景澄直接从车上滚落。木枷的重量带着他直直砸在地上,也亏他还剩一点微末的意识,常年习武的他本能的用手撑了一下,否则方才木枷的冲击,足以摔断他的脖子!
“他不能死,你们仔细些!”有锦衣卫提醒道。
推车的人恼羞成怒,一脚重重的踩在杨景澄的后背上。后背上是血肉模糊的鞭伤,他一脚下去,杨景澄早已沙哑的嗓子,再次被迫发出了惨叫。
锦衣卫最爱听的便是这绝望的惨叫,正欲再来两脚,突然,远处竟有一支利箭当空袭来!
不待众人反应,箭羽接连射出,紧接着马蹄轰鸣,那声势宛如蒙古来袭!这帮蒋兴利的手下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匆忙往道路两边奔逃。
然而,快狠准的箭羽,毫不留情的收割着生命。不多时,整个队伍的哀嚎连成了一片。
在众锦衣卫慌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到了杨景澄的跟前。杨景澄似察觉到了什么,艰难的睁了睁眼,却是视线模糊,看不清模样。他心想:这次又是谁?千万,别再来送死了……
随即,在那人试图拆卸他的木枷时,痛的直接陷入了昏迷。
“你们是谁?胆敢袭击锦衣卫,是不是不想活了!?”押送的锦衣卫们出离愤怒了,区区押送的差事,他们不说跑了百趟,十几二十趟总是有的。不想今次竟整出了那多幺蛾子!
来人却是面无表情,一挥手,旁边十几号人马,同时抽刀,骑在马背上的他们开始了单方面的屠杀。
蒋兴利的人,本就不如华阳郡公的精锐,又是步兵对上了骑兵。押送的锦衣卫见状,气势先矮了半截。
两军相逢勇者胜!一心想逃命的,哪是来人的对手。三两下的便被砍死了大半,好几个机灵的见势不好,飞也似的逃跑了。黄鸿安也想逃,却是不知哪里飞来块石头,精准的砸在了他膝盖上,砸的快速奔跑的他摔了个狗啃泥。
战斗结束的极快,仅半刻钟的功夫,尚且活着的锦衣卫们,便已被五花大绑,并串在了一起。像一群羔羊般,被人撵着向前走。而昏迷过去的杨景澄,木枷与镣铐皆被卸下,有人轻柔的把他抱起,一起朝前方不远处的驿站赶去。
杨景澄很难受,意识极模糊的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但疼痛并没有减少,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别动,上药有点痛,忍一忍。”有人如是说。
声音很熟悉,但昏昏沉沉的杨景澄怎么也想不起是哪个。意识在真实与幻梦中交错,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重生了一回?这一回,还要抱华阳哥哥的大腿么?
迷蒙中的杨景澄苦笑,抱不抱的,有甚区别呢?从他出生那日起,便注定了哪一条路,都是绝路。只可惜了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
裘有根……
“莫哭,咱们上完药就好了。”熟悉的声音温和的哄着他,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时的情景。是个男的,不是我娘。
杨景澄被摆弄着,他想反抗,却没有力气。最终抵不过疼痛带来的巨大倦意,又一次昏睡了过去。但睡过去之前,他抓住了那熟人的衣裳,这个声音……他好像……想起来是谁了。
这一觉,杨景澄足足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光大亮,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棱,打在了他的身上。一瞬间,杨景澄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伤口任旧痛不可触,但他感觉自己得到了可以喘息的机会。
脖子很疼,杨景澄不舒服的动了动,却在偏过头的刹那,对上了一个人的脸。他抱着刀,坐在地平上,安静的宛如雕塑。
杨景澄猛的翻身坐起,扯动了身上的伤,痛的他眼前一黑,就要跌回床铺上。却有一双手,稳稳的接住了他。
“老丁……”杨景澄心底狠狠一颤,嘶哑的喊出了那个极为熟悉的名字。
“是我。”丁年贵一如既往的沉稳。
“老丁……”终于遇见熟人的杨景澄情绪突然崩溃,“我好疼,真的好疼……”
“对不起。”丁年贵托着杨景澄,慢慢的把他放回了床铺上。
两世为人,杨景澄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浑身的疼痛摧毁了他的理智,他毫无顾忌的大哭着,好似要把几个月以来的委屈,都要一次性的倾泻出来。
突如其来的刺杀,贴身侍卫的以命换命,父兄的亡故,妻子的受辱,路途上的刑罚与羞辱,以及裘有根的死亡……哪怕活了两辈子,大多数时间在内宅关着的他,也没有过如此残酷的经历。人的见识来自于历练,很显然,没有多少历练的杨景澄,在心性上,更接近个半大的孩子。
被人强行催熟的孩子。
丁年贵轻轻拍着杨景澄,心痛到麻木。他不敢回忆刚接到杨景澄时的情景;更不敢回忆昨天夜里上药时,手抖到无法自抑的自己。
“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丁年贵的手落到了杨景澄的头顶,轻轻的揉了两下,“待你好了,怎样罚我,我都无话可说。”
“老丁,我脖子疼……”杨景澄哭诉着。
丁年贵当即查探杨景澄的脖子,雪白的纱布渗出了点点血迹。那是木枷重压下,生生压出来的、深可见骨的伤。丁年贵心痛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却也只能轻声安抚:“过几日咱们就好了,忍一忍。”
骤然的重逢,杨景澄有千言万语想问想说,却因此刻的身体极为虚弱,叫几句发泄消耗了全部的精力,累得濒临昏迷。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突然大喊:“胖丫!”
丁年贵连忙安抚:“她在隔壁,杜玉娘在照顾,你别急。”
杜玉娘?那个死彪悍的白骨精?杨景澄心下一松,又一次的沉入了黑暗中。
颜舜华的伤势比杨景澄更严重。她毕竟是女人,且不曾习过武,身体底子与杨景澄不可同日而语。太医不如丁年贵的速度,此刻将将赶到,差点被马车颠散了架。忍着不适,在替颜舜华诊治。
丁年贵安顿好杨景澄,走到隔壁来瞧,便见到太医直摇头,不由心下发沉。杨景澄那样子,可再受不得打击了。
杜玉娘看见了丁年贵,站起来挠了挠头:“你得去京里再喊两个丫头过来,换药还成,细致活儿我干不好。”
“已经通知了,就没指望你。”丁年贵忍不住问,“夫人情况如何?”
杜玉娘叹道:“看命吧,命硬活,命不硬……”杜玉娘说到一半,觑见丁年贵迅速阴下去的脸色,赶忙补充道,“我命就挺硬,那么重的伤都挺过来了,我陪着她一准没事!”
丁年贵:“……”你就俩刀伤,算个屁的重伤!老子才叫重伤好不好!
太医匆忙看完了颜舜华,又要求去看杨景澄。此番他带着章太后的皇命出的京,万一治死了哪个……太医生生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忙不迭的提着药箱往隔壁跑。
看完杨景澄的伤,太医险些绝望。那头一个重伤高烧的,这头又一个重伤高烧的。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啊!感叹完之后,心里又生出了几分难受。他在太医院干了几十年,宗室的大小主子看了无数个。从没见过这么重的伤。宗室那就不兴打孩子,破皮的都没见过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