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一岁那年家变起,丁年贵几乎经历了世间的一切残酷。挣扎求存,步步危机。他很难睡个好觉,随时警惕着有人来袭。然而,他的警觉并非天生,而是来自于他不愿回忆的训练。
在宁江府的两年,是他过的最惬意的时光。不仅仅是活少,最要紧的是人好伺候。他就没见过比杨景澄更憨傻的货色。可这憨傻的货,他待人以诚。
他们不是主仆,而是兄弟。没正儿八经的拜过把子,但彼此都知道,他们就是最要好的兄弟。
可想而知,当丁年贵见到杨景澄的景况时,是何等的滔天怒火。他太理解裘有根为何忍不住要飞蛾扑火般的冲杀。只因自己保护了那么久的人,就是不愿他受那样的羞辱。
黄鸿安已经没有力气去害怕了,无法形容的痛楚,是他此刻能感受到的全部。他鼻涕眼泪搅和在了一起,无数次张嘴,想说出求饶的话,却因声带被毁,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总算知道,人世间,比绝望更绝望的是,只求一死。
太阳升起,北边的温度又下降了几许。杨景澄被阳光晃的睁开了眼,看了眼左近无人,艰难的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驿站的条件不好,屋子隔音很差,他听见了隔壁有轻微的响动。
于是,他试探着下床,用没受伤的胳膊支撑着体重,一点一点的往外挪。他要去确认颜舜华的生死,因为他醒来之后,只见到了丁年贵与杜玉娘。他担心那二人为了安抚他,隐瞒了什么。
狭小的房间,减轻了杨景澄的负担。他勉强挪到了隔壁,用身体的重量撞开了门。这是一间与他那处相差仿佛的屋子,同样狭窄的空间内,摆放着一张简陋的床。床上躺着的正是形销骨立的颜舜华。
“胖丫。”杨景澄的嗓子有些发堵,想继续往前走,看的再仔细些。被动静惊醒的杜玉娘发现了他,赶紧上前来搀扶。
有了杜玉娘的帮忙,杨景澄顺利的坐到了床沿。看到颜舜华微微起伏的胸口,先大大的松了口气。还活着,活着就好。
伸手去摸颜舜华的脸,隔着纱布,都感到滚烫。不用杨景澄询问,杜玉娘便爽脆的道:“太医说了,夫人能发烧是好事。不发烧才坏了!您放心吧。”
杨景澄看着杜玉娘笑了笑,问:“你怎么跟着来了?”
说起此事,杜玉娘便十分委屈的道:“那日我受了伤,被卫所捡去养伤。还没养好呢,丁头儿就把我拎上了回京的马车,我伺候了他一路。他凶的要死,可比您难伺候多了!”
杨景澄笑道:“我替他谢你。你还想回宁江么?”
杜玉娘一脸心如死灰:“您看着丁头儿像是能放人的样子么?他前日便说了,以后我就跟着夫人,我力气大,甚骑马抬轿子的,比寻常的丫头好使。”
杨景澄不厚道的笑了,笑了半日,他安慰杜玉娘道:“没事,他听我的。近来内子处暂离不得你,待她大好了,你想回宁江,我派人送你回去。”
杜玉娘摆摆手:“罢了罢了,我横竖是个孤魂野鬼,飘哪不是飘,你们家给的月钱还高。我跟着您混饭吃得了。再说,当时您买我买的可是死契,论理,我也该在您家一辈子的。”
杨景澄垂下眼:“原先我身边倒是好去处,现可未必。”
“那有什么呀。”杜玉娘不以为意的道,“我又没别的要求,您让我吃饱饭就成。早些年饿的很了,哪有饭我便去哪。一辈子顿顿能吃个饱饱的,就是最好的去处啦。”
被结结实实饿过好几日的杨景澄感同身受,原还想再问两句宁江事,却是坐在床沿的姿势有些吃力,他竟维持不住了。拉了把杜玉娘,有气无力的吩咐道:“送我回去。”
“坐不稳了吧?”杜玉娘一面轻松扶起杨景澄,一面很有经验的道,“您是受伤太重,瘦脱形了,屁股上没肉,坐不稳的。多吃饭长点肉便好了。”
杨景澄笑,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丫头,还挺可乐的。
统共没几步路,杜玉娘力气又大,轻而易举的就把杨景澄送回了房,重新躺回了床上。哪知他身上着实伤口太多,一番动作下来,不知裂开了多少,直把他疼了个龇牙咧嘴。
丁年贵进门时,见此情景,再联想方才在楼下听到的动静,心里便猜着了八分。撇了撇嘴道:“不信我,活该疼死你。”
杜玉娘见丁年贵如见阎王,真是半眼都嫌多的,慌忙的溜之大吉。
被数落了的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刚好些,你就骂我。”
丁年贵噎了噎,老子哪骂你了!?
杨景澄前二日烧的迷迷糊糊,今日方清醒了些许。此刻他侧躺在床上,认认真真的打量起了丁年贵。
“你看着我作甚?”丁年贵被盯的很是不自在。
“你昨晚一夜没睡?”杨景澄问。
“嗯。”丁年贵知道自己的状态瞒不了人。
“收拾黄鸿安,犯不着连夜赶。”杨景澄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借一半床给你睡。”
“不了,驿站的床太小,两个大男人挤着难受,我打地铺即可。”丁年贵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杨景澄感受了下空气的温度:“地上不冷?”
丁年贵好笑的道:“还没到中秋呢,算什么冷?”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我冷。”
丁年贵:“……”
“上来!”杨景澄不客气的道。
丁年贵叹了口气:“您浑身的伤,您怕压着你。”
“真的冷。”杨景澄强调,“我病了,我怕冷。”
丁年贵无奈:“别闹,我不小心胳膊肘撞你一下,您能疼昏过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日你伤的那般重,铁定没好。”其实不用推算日子,单看丁年贵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便知道了。杨景澄又沉默了很久,方道,“你替我挡的箭,我记着呢。”
丁年贵不再废话,掀开被子,躺到了杨景澄的旁边。
“睡吧,有事我喊你。”杨景澄道。
丁年贵笑道:“可别又像上回,憋着不上厕所。”
“憋不住,我疼。”杨景澄情绪低落的道,“我很困,但疼的睡不着。”
“昨天夜里没歇好?”
“嗯。半梦半醒的,一直分不清看到活着的你,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你活着,胖丫也还活着。”杨景澄喃喃道,“要不是梦,就好了。”
丁年贵伸出手指,在杨景澄脖颈处一戳。杨景澄当即痛的狠狠打了个哆嗦。
“痛的很,不是梦。”丁年贵收回手指,悠然的道。
杨景澄怒瞪的丁年贵,这侍卫还能不能要了!?
丁年贵突然笑出了声:“世子,能活着与您重逢,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杨景澄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我已不是世子,你们得改口了。”
“公子。”丁年贵从善如流的改了口,他的眼皮开始往下耷拉,“我很累,特别累。”
杨景澄愣了愣。
“你安安生生的呆着别乱跑。让我睡一觉可好?”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那年宁江大水,丁年贵也是这般叮嘱。他极少喊累,再难受再疲倦,也只是忍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这样的请求。
“你睡吧,我哪儿也不去。有事喊你。”
杨景澄话音落下的瞬间,疲乏到了极致的丁年贵便合上了眼,沉沉的睡着了。
第335章 交流 这一觉,丁年贵睡的无比香……
这一觉,丁年贵睡的无比香甜。要知道,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八月初三日中午,初四日下午找到杨景澄,紧接着就是寻驿站、上药并初步审讯黄鸿安和俘虏的锦衣卫。好容易勉强忙完,已是初五凌晨。彼时杨景澄的状况,哪个睡的着?直到今日初七,杨景澄方称得上安稳了些许。
算来,未痊愈的丁年贵,是足足熬了四天四夜,中途只零碎的歇了歇,不累才怪。
杨景澄暂弄不清楚今夕何夕,但他自己本身也没什么体力,亦老老实实的躺着睡觉。只可惜,他前胸后背皆布满了伤,怎么睡都疼,只得不停的动来动去。恰也是不停的动弹,丁年贵始终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反倒睡的更沉。不然,以他的状况,忽然不动了,丁年贵非吓醒来不可。
一口气睡到了下午,丁年贵餍足的伸了个懒腰。再侧头看杨景澄蔫蔫儿的缩在被窝里,眼神却比早起时更清明了几分,遂笑道:“世……公子看来恢复的不错。”
“痛……”杨景澄难受的哼哼着。
杨景澄伤的太重,岂是三四日功夫便能康复的?只好养着吧。丁年贵对此没什么法子,唯有岔开话题道:“我看外头的日头正好,我扶您出去晒晒?”
“不去。”杨景澄断然拒绝,“动起来更痛。”
丁年贵压下心中瞬间腾起的暴虐,换了个话题道:“说来,许平安怎么带着您上京的,您同我讲一讲。”疼痛的时候,顶好有人陪着说话分神,聊的高兴时,没那么难熬。因此,丁年贵见杨景澄难受,便引着他说话。
“他要我装成他老婆,一路混上来的。”杨景澄提起便郁闷,之所以让他装女的,正是因为许平安说他生的秀气。放屁!那叫俊朗好不好!现丁年贵回来了,再不怕打不过那混蛋,回头揍他!
不过……杨景澄脸色微变,小心翼翼的问:“许平安……还活着么?”
“在京里,收拾蒋兴利去了。”丁年贵倒是知道许平安的下落,“得亏他悄悄儿跟在你后头,见黄鸿安对你不利,连夜回京报信。不然……”丁年贵沉着脸道,“我未必赶得及救你。”
杨景澄讪笑:“是他报的信啊,那我得谢他。”
“公子!”丁年贵极为严肃的道,“侍卫便是为护卫您而存在的,您把他们赶走算怎么回事?倘或您有个三长两短,难道他们能活?”说着,他深深的看了杨景澄一眼,“现在,您应该知道,利索死在战场上,才是造化了吧?”
杨景澄默然无语。
丁年贵语重心长的道:“您此回果真惨死,被挂起来凌迟的就不止黄鸿安与蒋兴利,您明白么?”
“知道了。”杨景澄被训的没了脾气。
丁年贵叹了口气,他不忍心再念叨。于是又转了个话题:“您饿不饿?我去给您弄点东西?”
“不饿,你睡着的时候,我被灌了一肚子药,没胃口。”杨景澄情绪更低落了。
“多少吃点儿?”丁年贵劝道。
杨景澄摇了摇头,换了个姿势,侧头问丁年贵:“对了,当日那景况,你怎么跑出来的?”
丁年贵笑笑:“金富贵把我背出来的。”
“啊?”杨景澄惊讶的张大了嘴。
“他其实对您印象不错,只是各为其主。”丁年贵解释道,“那会子断龙闸落下,他知道杀您无望,于是点燃了□□,毁了些痕迹,为自己逃亡做准备。当时我倒在门后头,没被□□炸着。他撤离的时候,见我还有一口气,顺手把我带去了宁江据点。接着,他就消失了。”
“娘娘的据点么?”杨景澄问。
“嗯。宁江暗处统共两个据点,皆因您而设。他知道一处,剩下那个,现在应该撤离了。”丁年贵道,“总之,我们算两清。不过,便是我想寻他报仇,也不知道上哪寻去。我们这样的人,谁没有几个身份?谁又没在暗处藏些安生银子?他往江南人群密集处一躲,下辈子都甭指望能找到他。”
“然后呢?”杨景澄很配合的问。
“养伤,打探您的消息。结果您杳无音讯,我便知道许平安那货把您藏起来了。他属耗子的,打洞藏人一把好手。宁江的地道正是他主持扩宽的,不然我日日守着您,上哪有功夫打洞去?”丁年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亦算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傲的跟什么似的,您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他降服了。现想起来都觉着累。”
杨景澄笑道:“我发现我身边,当真人才济济。”
“人才多了。”丁年贵不以为意的道,“全天下乌央乌央的人,哪个不想往尖尖儿走?所谓不是猛龙不过江,您是国朝最正儿八经的权贵,能让您见着的,多少有几分看家本事。只看他愿不愿为您使出来罢了。”
杨景澄听的若有所思。
“我在宁江养了个把月的伤,便勉强能行动了。”丁年贵接着道,“怕许平安莽撞的带您进京,于是命人寻了辆马车,走陆路回京。那时我未痊愈,去宁江卫与马师父道别时,恰撞见了杜玉娘。想着她身手还可以,顺便把她拎上了车,一路叫跟着我回京,此番考虑到夫人正需女眷伺候,您的丫头们又不知何时才能来,我便又把她带上了。她除了粗手粗脚了点,倒挺好使。”
杨景澄先问:“马师父还好么?”
“挺好的,他没什么事。马健几个也救的及时,无甚大碍。”丁年贵忍不住在杨景澄脑袋上拍了一下,“到头来,竟是您伤的最重!让我怎么说您?”
杨景澄接着讪笑。
“我最后悔的,便是抵京之后,因依旧没探听到您的消息,放松了警惕。”丁年贵的音调倏地低了下去,“我就在京郊养伤,没及时过问外务。直到娘娘的旨意直接传到京郊……方知一切。”
“对不起!”丁年贵的声音瞬间沙哑,“是我太大意,才害的您遭这样的罪。”
“与你无干。是我自己太弱。”杨景澄苦笑,“上头神仙打架,我一个凡人,在几方角力之下,没粉身碎骨,已是万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您将来有什么打算?”丁年贵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