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真的伤的很重。”白鹭哽咽着强调。
“太医怎么说?”杨景澄问。
“外伤还好,内伤重。”白鹭仔细回想着太医的话,开始跟杨景澄解释。
原来,颜舜华与杨景澄不同。即使锁骨被穿透,因救的及时,倒也还好。鞭伤更是杜玉娘顺手就给治了。然而,黄鸿安当日踹的那一脚,着实重创了颜舜华。以至于她至今都未脱险。
毕竟杨景澄乃外伤,无非日后留疤难看些,可惜了他家里自幼养的好皮肉,但若说有甚后遗症,倒不至于。颜舜华便不好说了,太医光下方子,便斟酌了好有个把时辰,可见病情之险重。且明摆着伤了根基,日后……还不定如何。
白鹭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已经忘了自己哭了多少回。只是看着自幼伴大的姑娘,变成这副模样,便忍不住的难过。
杨景澄没说话,他安安静静的躺着,听着白鹭的哭泣,听着去洗衣裳回来的黄莺的哭泣。他清楚两个丫头到底在哭什么,但有些话,他觉得不必同丫头们讲。他现在也不好受,确实没有了往日那等一遍又一遍解释的耐心,只好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前几日因各种不适,睡的很不好。从昨天夜里开始,方休息的好些。他身体还很虚弱,急需睡眠。
却不料,等到他再次醒来时,有双熟悉的眼,落入了他的眸中。杨景澄蓦得生出了由衷的喜悦。他的胖丫,是活过来了么?
虚弱的颜舜华靠在床头,定定的看着他。两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怔怔的看着彼此,相对无言。
屋内熏香缭绕,甜暖宜人。屋外却下着雨,湿意混着寒意,显出了几分北方冬日的威力。鲜明的对比,亦如此刻夫妻的心情。虽得救,两个人却都是千疮百孔。
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良久,他道:“你可千万要好好的,你死了,我便娶别人了。”
颜舜华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你娶别人吧,我不怪你。”
杨景澄愣住。
“我昨日醒过一回。”颜舜华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声音很轻,“姐儿,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了,因此欣儿没来,吴妈妈也没来。她们得跟着姐儿进宫去了。”
杨景澄一时没想明白颜舜华的意思,眼中满是疑惑。
“你将来……多疼姐儿些,便是了。”颜舜华笑了笑,目光柔和的看着杨景澄,“你值得更好的。”
“你很好。”杨景澄直接道。
颜舜华笑了,她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想清楚了叶欣儿的选择。章太后肯出手救她们不奇怪,但把他们的女儿接进慈宁宫抚养,便耐人寻味了。表面上看,是章太后在告知所有人,杨景澄是她看重的孙子,绝不允许再有人慢待。
但从杨景澄离京时,便不停琢磨夺储的颜舜华,已隐约察觉到了章太后的深意。
那么,对于杨景澄而言,他将来注定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们漂亮、年轻、干净,更不会像她一样,有着满身的难看至极的疤痕。颜舜华笑着笑着,眼里不自觉的渗出了泪。
她不甘心!
她承受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要把丈夫拱手让人。她比叶欣儿更不甘心!可是,世道对女人何其的残酷。无论她今日承受了多少,丑陋的她,已经彻底丧失了争宠的资格。
与其日后被嫌弃,不如趁着情谊尚存,为自己的女儿多争取一点疼爱。好歹,这场酷刑没白挨。
“我曾听闻,陈太后生的极好。”杨景澄忽然说起了宫廷秘闻,“比娘娘好看的多。”
这次轮到颜舜华听不懂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杨景澄想表达什么。
“但,宠冠六宫的,是娘娘。”杨景澄看向颜舜华,“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未必只看外表。”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喜欢聪慧的女人。”
颜舜华顿住。
杨景澄伸手摸到了颜舜华的后背,明显的感受到了她的僵硬。
他看着颜舜华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这不是疤痕,是我们一起闯过生死关后,得胜的功勋,值得你我一生铭记。”
颜舜华思绪顿时大乱,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了杨景澄。但她的眼里,杨景澄的目光澄澈如秋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与欺骗,唯有一如既往的真诚。
“你一向很聪慧,有些事,想必你猜到了。”杨景澄道,“但还是那句话,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结局。或许,是你我自作多情;或许,待我们争到的那一日,我们已过不惑之年。”
“又或许,”杨景澄深吸了口气,“此番经历,再遭一回,也未可知。”
颜舜华的脸上,霎时染上了惊恐。这是一场持续到今日,还未完全醒转的噩梦。她无法忘记铁钩穿过锁骨时,那几近灭顶的痛苦;更无法忘记,杨景澄被迫跪下时的屈辱。
再来一回?颜舜华用尽了理智,才忍住没有疯狂的尖叫。仅仅只是想一想,她便险些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手被紧紧地握住,棉布包扎的粗糙,带着温暖,把颜舜华从令人窒息的回忆中拉回了神。
“舜华。”杨景澄轻而郑重的道,“还愿陪我走下去么?”
颜舜华喘着气,说不出话。如若没经历过酷刑,她大概会天真的说,无论刀山火海,都愿陪你走。可真的经历过,方知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良久,颜舜华颤声道:“龙景澄,我怕……”
“我也怕。”杨景澄道,“好疼啊!我疼的好久都睡不着。”
颜舜华哭了出来:“我也是。”
“所以,万一我们再遇到黄鸿安那种人,我手脚麻利些,我们一块儿死了吧。”杨景澄道。
这一次,颜舜华没有犹豫,果断的说了声:“好。”
“那,万一我们成功了。”杨景澄道,“一块儿活?”
杨景澄声音疲惫而喑哑,话语中的暖意,却浓郁至可化冬雪。
颜舜华定定的看着躺在身旁的男人,他可以为了自己,独闯诏狱;可以为了自己,哀求不怀好意的仇敌;还可以……绕一大圈,只为打消她的顾虑,安抚她的心弦。
人世间,只怕再没有比他更温柔更体贴的男人。
一股眷恋缓缓的从心底升起,一点点的融化着恐惧的坚冰。宛如春深日暖,沉眠的幼苗苏醒,破土而出。
“如果,能陪着你,一直陪着你。”颜舜华的身体开始了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她任然顽强的道,“哪怕再来一次,我……也愿意,陪着你去闯。”如果,我能活到终点的话。
杨景澄拿起颜舜华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而后轻轻说了声:“谢谢。”
严酷的刑罚,对杨景澄亦是莫大的打击。之所以一直睡不好,除了疼痛,还有始终萦绕在内心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恐惧。他害怕此刻的平静祥和,仅仅是一场梦。梦醒之后,看见的依旧是黄鸿安的脸,与在他指尖搅动的竹签。
但他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他得竭力装作镇定的样子,只是疼痛难忍,而没有心生恐惧。
这条路,是如此的难走。没有谁能保证从此便一帆风顺。但,颤抖中的颜舜华,积聚起的勇气,无疑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我们都在害怕,但我们都将一往无前。
卷入旋涡的两年,杨景澄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亦有太多人为他牺牲。
战亦死,不战亦死。杨景澄合上眼,开始了养精蓄锐。既然敌人始终穷追不舍,那皇位,他要定了!
第338章 启程 黄土铺就的官道上,旌旗……
黄土铺就的官道上,旌旗招展,脚步轰鸣。三千多人的队伍,加上行军所需的各色物资,排列在不甚宽阔的官道上,足有数里之远。这正是靖南伯派出的护卫杨景澄北上的武德卫,亦是都督府中,战力颇为强悍的一支队伍。
其将兵共两千四百人,辅军与军奴加起来有一千二百余人。有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便是杨景澄去往朔方的途中遭遇小股来袭的蒙古兵或山匪,亦不惧之。章太后此举,便是公然向朝堂昭示,她已打定主意,回护杨景澄到底了。
章首辅失误在前,永和帝又正被宗室烦的焦头烂额,而剩下的官员只要想一想,好几日了仍然挂在东厂刑架上不曾咽气的蒋兴利,便齐齐闭了嘴。以至于如此匪夷所思的“流放”,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反对。
然而,章太后再宠孩子,如今病重的她在朝堂上,依旧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能说动靖南伯调兵,却无法将杨景澄接回京。不独无法赦免杨景澄的罪责,甚至做不到让他在原地彻底养好伤再走。
就在武德卫抵达杨景澄所在的驿站当日,卫指挥使梅文寿便亲自上楼,请杨景澄随军继续北上。而第二批赶到的褚俊楠,亦同时接到圣旨,命他速回北镇抚司。其旨意之急迫,他甚至来不及与杨景澄多说几句,便不得不带着人告辞回京。
将将能勉强站稳的杨景澄,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却见原该躺在床上静养的颜舜华坐在窗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官道上的精神抖擞的武德卫,若有所思。而房间内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端坐在椅子上的颜舜华,腰背挺的笔直,完全不像有伤在身的模样。坐姿亦非时下女子那般,总微微低着头,显出独属于女子的秀丽柔美。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的目光从武德卫处收回,平静的看向了推门而入的杨景澄。
杨景澄的心,没来由的砰砰跳动了好几下。仅仅一夜的功夫,昨日那个故作坚强、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人虚弱的呼吸都有些凌乱,却凭空生出了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气势,尽显锋芒!
一瞬间,依门而立的杨景澄竟得想起了章太后。只是比起章太后,此时的颜舜华大抵是色厉内荏的。但即使看穿了颜舜华的伪装,杨景澄亦察觉到了她瘦弱的身体里,所蕴含的顽强的生命力。
这才是女人们原该有的模样,女人们就该如此的鲜活,而不是叫三寸金莲约束成无趣的泥塑木胎。
“你即刻要启程?”颜舜华问。
“嗯,圣旨已下,不容推诿。”杨景澄答道,“你可留在此地养伤。又将分别,望你珍重。”
颜舜华又问:“此去,有把握么?”
杨景澄再答:“不知。”
“但你决心已定。”颜舜华肯定的道。
“是。”杨景澄亦没有隐瞒。
颜舜华瞥了眼窗外,道:“如若时日不长,圣上对我亦无催促,那我便在此地等你。”
“等我什么?”杨景澄问。
“率领千军万马,接我入主坤宁!”颜舜华答的理所当然。
杨景澄默然许久:“若我败了呢?”
颜舜华爽脆的道:“黄泉路上等我便是!”
“胖丫。”杨景澄忽然唤道。
“嗯?”
杨景澄走到颜舜华面前,笑:“有时候在我面前,不必太逞强。”
颜舜华脸色一僵,她确实在逞强。又将别离,她必须隐藏自己的劣势的同时,竭力彰显自己的优势。寻常人家,出身卑微的小妾想压过正妻可谓天方夜谭,但到了皇家,便是稀松平常。她不能等到那一日再做准备,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不论宠爱,她至少要证明,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
颜舜华眼眸微垂,也只有稳稳的坐在正妻的位置上,她才有资格独占这个男人。
我喜欢他,我不会轻易放手。
脆弱与顽强交织,让此刻的颜舜华有了一股别样的气质。
杨景澄心尖微颤,不自觉的伸出了手,轻轻的揉了揉颜舜华的头:“你张牙舞爪的样子,很可爱。”顿了顿,他笑,“欣儿那丫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是我老婆,可不能学她那样。”
颜舜华的肩膀登时垮了下来:“她不敢。”不敢用情太深,以免终有一日,遍体鳞伤。
“嗯。”杨景澄在颜舜华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便宜你了。”
颜舜华:“……”
“我比她胆子大,我敢赌。”颜舜华深吸一口气,重新抬头看向杨景澄,“我信你此生,无论做天潢贵胄,还是沦落为贩夫走卒,必不负我!”
杨景澄目光更柔和了几许。世道对女人的不公,写进了三纲五常。他可以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颜舜华却只能承受。只因若她有丝毫不满,便是妒忌,便可休妻。是以,时下的女人,除却忠贞之外,对丈夫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唯有她们自己知道。
明知他在谋划什么,还敢全心全意,不得不说,颜舜华真的很有勇气。
窗外喇叭声响,兵器与甲胄碰撞的声音紧随其后。杨景澄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他弯腰,在颜舜华的唇上落下一吻:“谢你如此信我。”
说毕,他扶着墙,慢慢的走到了门口。
“我会是最好的皇后。”颜舜华倔强的道。
“嗯,我也信你。”杨景澄回头冲她笑了笑,一步跨出了门外。走向了等在楼梯口的丁年贵。
官道上,将兵们已然行动了起来。在队伍的中间,有一辆宝蓝顶盖的马车。青黛正带着石英与秋巧,往马车上搬东西。及至杨景澄被丁年贵背到了马车边,青黛几个丫头当即红了眼眶。
杨景澄名义上,终是去流放的。路上带着丫头伺候,着实有点目无法纪了。章太后可以有所优待,可心里有算计的他,却要装的老实些。何况,朔方不是善地,他想翻身,终究得偷偷联络上陇原的宣献伯才有希望。带着丫头确实不便。
“丁头儿。”石英叮嘱道,“世子喜洁,你可千万别又把他弄的脏兮兮的。”
丁年贵轻咳两声道:“知道了,你们可真够啰嗦的。”
石英冷哼了一声,脸上满是不信任的神情。
丁年贵没跟小丫头们计较,小心的将杨景澄扶上了车。
“世子……”青黛站在车下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