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年贵觉得自己一辈子操心的事儿,都比不得近来多。不到三十的人,险些愁白了头。他亦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但再多的谋划,前提皆是人别冻死在路上!
章太后……她没常识啊!
丁年贵心累的不行,转了一圈,最后只得折回车里,重新点起了炭火。小炉子烧炭火,旁边必得有人。一则太容易熄灭,没人看着很快便烧没了;二则车厢内全是布帛棉絮,容易起火。他已是打算夜里守火,白天睡觉了。
杨景澄团在被子堆里,看着小炉子上微弱的炭火,叹道:“要不你挨着我睡吧,我觉得炉子隔我那么远,还不如你暖和。”
“八月飞雪!老天必定觉得今岁有冤情!”丁年贵实在忍不住抱怨了。
杨景澄苦笑:“华阳哥哥死的那般冤,老天替他下场雪也是应该的。”
“他走的就是条死路,你赶上黄鸿安那才叫冤的没处说理。”丁年贵试了试炉子的温度,在寒风凛冽里确实没有卵用,只能扑灭了炭火,钻进了被窝里,“嘶,被窝里怎么这么凉!”
“我刚去上厕所了,人都冻透了好么!”杨景澄毫不客气的挨了过来,“好冷!要是许平安在就好了,我夹在你们俩火炉中间,一准不冷。”
提起许平安,丁年贵就来气:“在京里兴头的找不着北了,等下次见了他,我非弄死丫的不可!”他一个人又当丫头又当侍卫的,险些累到吐舌头。就如杨景澄所言,你陪着睡个觉也好啊!他们家世子的脚都快冻成冰坨了!
正在赶夜路的许平安大大的打了个喷嚏,一面策马狂奔,一面仰着头狂骂老天:“刚过中秋,下你娘的雪!特么的赶路冷死老子了!”
“别骂了别骂了,越骂越冷。”张发财道,“再说也不是天冷,是我们跑马冷啊!”
跟在后头的沈雷更加委屈:“最冤的是我好么?关我什么事儿啊!我又不是世子的侍卫,我只是个看茶棚的!为什么要跟着你们出远门?”
许平安冷哼道:“当日我们一起南下的侍卫死绝了,换句话说就是你们丁头儿的嫡系差不多只剩咱仨了。你别去啊!他回来剥你的皮,不怪我不求情!”
沈雷一脸生无可恋:“不是,我们丁头儿那般惊才绝艳,手下就咱仨个小兵,像话吗?”
张发财看傻子似的表情看着他:“我们丁头儿才六品,怎么着?你还想整个东厂为他所用?”
许平安叹了口气,藏什么拙呢?往日藏拙混日子,现在好了吧!算上沈雷,四个人凑一块儿够干屁的!要不是宁江实在太远,他都宁可跑一趟宁江,连马桓带宁江卫,直接拖着一齐北上了。
不过也就是想想,宁江卫没有上头的旨意,谁敢轻易调动?又不是他们仨,现如同孤魂野鬼般。梁安权当不认得他,由他在外头游荡。毕竟他名义上已经调离东厂,叫章太后送给杨景澄做侍卫了。
搞死蒋兴利及其家眷后,许平安一琢磨,留京实在不像话,还是追他们世子去吧。于是带上张发财,顺手打包了沈雷,三人一并朝北狂奔。沈雷这颗东厂暗子好端端的消失,上头亦无追究,许平安便知那老阴货梁安八成也是这个意思。你特娘的不能直说!?
雨雪天,三天两夜八百里,身手最差的沈雷差点累哭了。不等他哭出来,却是许平安见到了蜷在棉被堆里,瘦的脱了形的杨景澄,登时红了眼圈。
“世子,属下无能,让您受苦了。”许平安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自责。
杨景澄抬头看了看他与张发财,心里亦是涌上了酸涩:“裘有根死了,你们知道了么?”
丁年贵沉声道:“我知道,我审过黄鸿安。”
杨景澄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下去,朝夕相对了两年的贴身侍卫,如今只剩寥寥三人,让他如何不伤感。尤其是裘有根,明明可以平安无事,却为了他,不顾一切的冲杀出来。多日以来,他没提过裘有根,并非遗忘,只是不敢提。生怕自己说出他的名字,就会落下泪来。
许平安见状,又倏地笑了,世子还是那个世子,一点没变。他没上没下的在杨景澄脑袋上撸了两把:“放心吧,我们会好好活着的。活到您看着我们厌烦为止。”
“你说的,”杨景澄略略振作了些许,“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许平安爽朗一笑,“做不到我下辈子给您家当狗!”
杨景澄当即笑出声,应道:“好。”
第342章 抵达 九月初三日,历经艰难险……
九月初三日,历经艰难险阻的杨景澄,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朔方镇。朔方之雄壮,不必赘言。只说今日那场暴雪,就让长居京中的武德卫齐齐骂娘!也得亏是差不多到地头了才下,不然非得困在路上不可。
一行人匆匆对了勘合印信,排队进城。杨景澄想探个脑袋出去看街景,却被丁年贵粗暴的摁了回去。杨景澄最厚的衣裳也只是寻常棉衣,当日青黛她们出门时,以为大毛衣裳会随后送来。谁曾想,先等到的是永和帝命杨景澄即刻北上的圣旨。
因此,此时杨景澄几个着实穿的单薄。恰逢朔方下雪,丁年贵更不敢让他作死了。
好容易一一核查进了城。就有个不知名的官员,十分和气的出来迎接。武德卫区区三千人,搁在官道上浩浩荡荡,进了九边这等动辄十万大军的地界儿,着实算不得什么。三言两语间,朔方镇的官员便腾出了个小营地,用来安顿武德卫。
至于杨景澄等人,自有另一群人前来,领着他们往总兵府里走。边疆天高地阔,总兵府也修的很是威武。马车路过大门未停,直拐到东门,长驱直入,径直越过了二门,至一座小院门前方才停下。
丁年贵与许平安彼此对望了一眼,不等人开口,又有个小厮小跑过来,躬身向车内的杨景澄行礼,口齿伶俐的道:“奴才陈姚,是总兵遣来伺候公子的。我们总兵说,公子一路辛苦,家中已备好热水与饭食,请公子先作修整,明日再见面不迟。”
张发财脸色微变,在杨景澄耳边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康良侯与华阳郡公不睦,公子千万小心!”
杨景澄笑了笑没说话,掀开车帘,便往外走。然而风流姿态不过一瞬,帘外寒风呼啸,杨景澄当场被冻的连打哆嗦。还是逐渐习惯了照顾病人的丁年贵眼疾手快的抄起个棉被,将他整个裹住,才勉强挡住寒风。
小厮陈姚没有半点笑话的意思,无比恭敬的引着杨景澄一行往屋内走。杨景澄挑了挑眉,觉得许多事,即将水落石出了。
推门而入,一股暖风袭来。堂屋当中有个大大的火盆,烧着极旺的炭火。杨景澄站在火边,扫了眼屋内的景况。很常见的北方屋舍,当中一间正屋,西边卧房,东边书房,并带有两间小耳房。
不必陈姚介绍,杨景澄自家便能走到东耳房,寻到了水汽氤氲的浴室。与京中不同的是,此地的浴桶为铁质,好似口大锅。锅底有灶台,想是能在外头加柴禾烧水,以保寒冬腊月里洗澡不冷。
北边苦寒之地,冬日里能三五不时在自家泡个热水澡的,怕也只有总兵府这等地界了。
跟进来的陈姚,手里抱着一大包袱衣裳,随手放在了浴桶边的架子上,低眉顺目的道:“公子,可要奴才伺候您沐浴更衣?”
“不必。”丁年贵断然拒绝,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切生人,都不允许靠近杨景澄,这是他的习惯。
陈姚没说什么,把澡豆手巾等物指给了丁年贵后,从善如流的退出了东耳房。许平安与张发财同时松了口气,对外人防备,已成他们的本能。如今康良侯态度不明,他们自然不敢放松警惕。
杨景澄满打满算,养伤不到二十日。路上各种颠簸,伤口不知裂开了多少回。此时再渴望,都是不能洗澡的。只好在丁年贵等人的帮助下,尽可能的清理了一回。顺势坐在温暖的浴室里,让丁年贵给他换药。
最浅的鞭伤已经结痂;手指上的伤口,亦渐渐愈合,纵然暂不能拿笔,不方便吃饭,总归无甚大碍;要紧的是脖子上被木枷压出来的伤口,路上反复发作,此刻还不停的渗血与渗脓,杨景澄的虚弱泰半来自于此。
小心翼翼的重新换过干净的布条,又穿上了陈姚预备的厚实衣裳。许平安几个已经匆忙洗了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过来,对丁年贵道:“你去洗漱吧,公子交给我们看会儿。”
杨景澄好笑道:“我又不是孩子。难得有热热的水,你们泡一泡去去乏多好。围着我转作甚?”
许平安笑道:“我没吃饭,饿着呢,头儿你快着些。您老不出来,我们公子定不肯先开饭。”
丁年贵看着杨景澄的伤便心情不好,刚换了药的他脸色阴沉,好似谁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也不搭理许平安的废话,自去洗漱。许平安本想搀着杨景澄出去,杨景澄却不肯动。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丁年贵,以及脱掉衣裳后,他后背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一日,章首辅的人突袭,箭矢当空射来,丁年贵把他护在了身下。重伤断后,而后几千里奔波。重逢后,不眠不休的对他悉心照料,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丁年贵亦是满身的伤痕。他同自己一般,贫血、畏寒,却什么都没说。
杨景澄垂下了眼,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人如此善待。可正因这份不值得,能窥见丁年贵多年来,到底委屈到了什么地步,才觉得自己的一点微末善意,便能珍贵到让他不惜以命相护。
或许他的父亲曾经的确草菅人命、为祸一方。但杨景澄始终觉得,稚子无辜。便是要以株连去震慑贪污腐败,也不该把一个孩子折磨到此般地步。
未经历过刑罚之前,杨景澄只知道丁年贵等人曾活的艰难。直到带刺的鞭子甩到了自己身上,他才切实的感受到那有多疼。而丁年贵身上密密麻麻交错的鞭伤、刀伤、乃至烫伤,光是想一想,便疼的几欲昏厥。
杀人不过头点地,非大奸大恶之徒,何必如此?
丁年贵的速度极快,不等杨景澄回神,他已拧干了头发,衣裳整齐的走了过来。杨景澄连忙打叠起精神,几个人一同走出东耳房。陈姚早在书房的炕桌上摆好了饭食。好久不曾正经吃过饭的几个人,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恨不能狼吞虎咽。
将杨景澄安顿在上首,许平安几个连忙踹了鞋子上炕,美滋滋的催促道:“公子,快吃啊!”
杨景澄看着自己依旧被包成蚕茧般的双手,没好气的道:“吃个屁,我拿不了筷子!你们先吃,吃完帮我一把。”
陈姚忙赶上来道:“奴才伺候公子吃饭吧。”
杨景澄无奈的点了点头,他如今至多能捧着粥碗往嘴里倒粥,甚自己动手拿碗筷是想都别想的。心里又把黄鸿安骂了个百八十回,恨不能再把人从地里刨出来挫骨扬灰。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跟他手指过不去。害他二十多岁的人了,吃饭全靠人喂,像话么!?
他却不知,黄鸿安哪还有全尸?早被当日怒极的丁年贵砍个稀烂,与挫骨扬灰也差不离了。留在京里的蒋兴利更惨,许平安刀法不如丁年贵,盖不住东厂条件好。刀是好物,抢救的药品亦不少。蒋兴利硬生生的被吊了十几日方咽气,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千刀万剐。
且东厂何止这点手段?兰贵一声令下,蒋黄两家人,皆是从小的开始行刑。父母眼睁睁的看着心肝宝贝被百般花样的折磨,耳边是孩子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不等自己受刑,已然痛不欲生。
蒋兴利更是一边自己挨刀,一边看着最宠爱的孙子被烙铁生生烫死。满脸的鼻涕眼泪,也不知是哭给自己,还是哭给儿孙。
这一切,许平安与张发财皆默契的没与杨景澄细说。论起蒋兴利,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活活弄死。家眷们好似不存在般,提都不提。杨景澄自家本就精神不大好,又满脑子推演章太后的算计,还得抽空想想颜舜华与未曾见过的女儿。确实不记得追问蒋兴利的家人下场了,叫许平安与张发财乐的轻松,省的再编谎。
康良侯命人预备的晚宴很是丰盛,许平安几个一顿胡吃海喝,也不过将将吃完。杨景澄倒没吃多少,太医虽没跟来,他却老老实实的记得医嘱。哪怕对着满桌的诱惑,依旧只挑了几样清淡的菜蔬,吃了个八分饱便罢。
伺候他吃饭的陈姚眼里闪过了一丝精光,表面不动声色的道:“公子,这道香烤小羊排,用的是咱们朔方本地的滩羊,烤出来鲜香扑鼻,入口柔嫩软滑,您再尝一口?”
“不了。”杨景澄解释道,“烤物多有香料,先前太医说了,忌香料。劳小哥上覆侯爷,改日待我好了,再领侯爷美意。”
陈姚忙道不敢,又劝了几道菜,杨景澄皆含笑拒绝。陈姚心中默道:这可不像被饿了一路的人。
其实杨景澄不是不想吃,啃了一路的窝头,凭谁见了正经的肉菜馒头,都忍不住流口水。但这里是康良侯的地盘,他必须克制,好让自己尽快康复,再做旁的打算。似他如今这般,坐都不大坐的稳,谋划反攻之类的,更不必谈了。
不止杨景澄,丁年贵亦极为克制。他统共只吃了个鸡腿,并一些炖萝卜。只因素食吃久了的人,猛的吃的过于油腻,容易闹肚子。按他原先的身体,大抵无事。如今么……还是仔细为上。
陈姚认真把几个人的特征记在心里。饭毕,又帮着伺候杨景澄洗漱。待到杨景澄上床休息,他那侍卫直接把他往里赶了点儿,自觉躺在了他旁边,且佩刀搁在了床头能随时拿到的地方,不由暗自点头,确实谨慎!
吃饱喝足的杨景澄沾枕即眠,靠在床头的丁年贵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姚:“小哥还有甚吩咐?”
陈姚唬了一跳,忙低头道:“不、不敢。奴才想问,奴才再哪值夜比较方便。”
“你没地儿了,自去睡吧,这里不必你伺候,有我们呢。”许平安一屁股坐到了卧房的炕上,他的背后是南沿的大窗;张发财拖了个软塌,横在了厅与卧房之间;而沈雷,则随便用两个板凳,架了个简单的铺盖,堵住了西耳房的入口。
四个人形成两层守卫,把床铺靠内的杨景澄,护了个严严实实。
陈姚心中一凛,不敢再逗留,规规矩矩的退出了屋子。一夜无话。
第343章 殿下 杨景澄次日早起,并没有见……
杨景澄次日早起,并没有见到康良侯。就好似他故意晾着杨景澄一般,这一晾,便足足晾了半个月。期间好吃好喝伺候着,衣裳也送了几套保暖的皮裘,但不允许他出院子,亦不许有人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