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饭菜依旧丰盛,陈姚带着几个眼生的小厮,里里外外忙碌着摆饭。杨景澄忽然笑问:“小哥,天气寒冷,可否上一壶酒,与我们暖暖身子?”
陈姚怔了怔,忙解释道:“朔方乃军事重镇,轻易不许饮酒,请公子见谅。”
杨景澄笑眯眯的道:“军营内自是不许随意饮酒,以免醉醺醺的,遭了敌军算计。可我们又不是将兵,打仗轮不到我们头上,喝点酒又有甚妨碍?难道整个朔方镇内的百姓,也是不许饮酒的不成?”
陈姚为难的道:“这个……奴才做不得主。”
“那你去帮我问一声儿。”杨景澄意有所指的补充道,“放心,我不喝,只给我这几个兄弟喝。”
陈姚明显的松了口气,低低告了声罪,带着人拎着空盒子出去了。张发财心直口快的道:“好公子,您好端端的要甚酒?知道您是好心,可我们黑心肠的头儿一准不许喝。看得见喝不着,那才难受哩。这酒不要也罢。”
沈雷扶额,这憨货到底怎么混进东厂的?话说咱东厂不是查案的地界么?你怕不是跟五城兵马司掉包了吧!
张发财左看看,右看看,忽觉有什么不对。直到杨景澄不厚道的笑了起来:“你再仔细想想?”
张发财赶紧闭嘴,闷头扒饭。
过了一会儿,陈姚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正是一壶好酒,并有五个精巧的酒杯。看那酒壶的精致模样,差不多一人一杯,便到头了。
陈姚将托盘放在桌上,稳稳的斟了五杯酒,果然五杯之后,酒壶见了底。杨景澄笑对张发财道:“独你最馋酒,都给你喝吧。”
五杯酒,对张发财而言,不够塞牙缝的。他又看了看左右,发觉大家伙真的都不肯动,总算回过点味儿来了。双手捧过托盘,美滋滋的把五杯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陈姚没甚反应,见酒喝完,又端着托盘悄悄的退出去了。
张发财砸吧着嘴道:“这小子不简单。”
“这屋里就你最简单了。”许平安毫不留情的抨击。
丁年贵笑问杨景澄:“可试出来了?”
杨景澄笑而不语,挟起一筷子萝卜干丝,送进嘴里嚼着。康良侯是让他静养,还是软禁,用一壶酒一试便知。陈姚先前不肯给酒,非得他说不喝,方端酒进屋。可见康良侯正在一面观察他的心性,一面盼着他好生养病。
半个月无人打搅,杨景澄恢复的速度惊人。除却脖子上的伤还有些小麻烦,其余地方只剩疤痕再无异常。每日的老母鸡红枣儿汤,也让他的脸颊迅速丰腴,并渐渐有了血色。光凭桌上每道菜里,恨不得都塞几颗大红枣的做派,杨景澄便知康良侯的善意了。
咸香的萝卜丝,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响,如同杨景澄此刻欢快的心情。一路上他想了数种游说康良侯的法子,皆无十足把握。如今看来,康良侯竟不用他费心思,只恨不得把一腔真心端到他面前,让满心想着报仇的杨景澄如何不喜?唯一要担忧的是,康良侯所求,他是否给的起。
想从侯爵直奔公爵,杨景澄是不在意的。所谓勋爵,不掌实权,一年到头无非多些禄米,实属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但,执掌朔方的康良侯本身已有实权,倘或他想再进一步,杨景澄便无法承诺了。不独要防备武将,还有他现即使上位,亦无实权的问题。
不过双方既未面谈,胡乱猜度也无用。这不比对章太后的揣摩,他至少是与章太后打过交道,略知她秉性的。康良侯则不然,他除了一个名号,一无所知。康良侯府的蔡仪胆小如鼠,带兵打仗纯属废柴,可不代表康良侯也是个草包。能稳稳守住朔方几十年,说他没本事,当真鬼都不信。
既有本事,少不得打叠精神应对。他现已康复大半,想来面谈的日子不远了。
杨景澄猜的没错,就在九月十八日的清晨,陈姚掀帘而入,一如既往的谦恭神情,说的却是:“公子,我们侯爷想见见您,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丁年贵抱着刀,倚在门上问:“是他来见我们公子,还是唤我们公子去见他。小哥你可得讲清楚。”
陈姚当即被噎住。
“你别逗人家小孩儿。”杨景澄笑道,“陈小哥且稍等,我换上大衣裳便去。还得劳烦你带路呢。”
陈姚不动声色的挪开了两步,靠近了杨景澄,同时远离了难缠的丁年贵。丁年贵看的好笑,在旁人的地盘上,他身手再好,也是个送菜的。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怎会为难主人家的小厮。何况这个小厮,到底是奴才,还是监视他们的探子,可就不好说了。
杨景澄自打出仕以后,便改了过去公子哥儿早起腻腻歪歪的毛病。三下五除二的穿好大衣裳,又在陈姚的服侍下,裹上了件狐狸皮的披风。遂利索的领着四个侍卫,跟着陈姚出了门。
朔方依旧在下雪,杨景澄踩在冰雪上,心情是说不出的畅快。先前病怏怏走不动道儿的日子,他可真是受够了。眼下总算不必人搀扶,能自家迈开腿行走了。重病过一场方知,身体康健,万金不换!
陈姚在前不疾不徐的领着路,杨景澄便也不紧不慢的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康良侯的总兵府。府内屋舍极多,小院一个接着一个。但都很是朴素,不独没有京中的雕梁画栋,连门上挂着的厚重帘子,亦无甚花色,只有素净的青布面子。乍一眼看去,不像公侯府邸,倒向寻常农家富户。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巷道的杨景澄眼前豁然开朗。总兵府正前方的演武场堪称辽阔!场内少说有几十号人马在对练,那热火朝天的气氛,让年轻的杨景澄,顿感热血沸腾!
“公子,我们很快便到。”陈姚见杨景澄停下了步伐,出声提醒道。
杨景澄有些不舍的挪开了眼,朔方有着宁江卫不曾见过的粗犷与彪悍,这无疑更符合杨景澄对武将兵丁的想象。金戈铁马、大漠烽烟,那方是男儿驰骋的疆场。宁江卫那点小打小闹,在骑兵对抗跟前,着实有些不够看了。
但,杨景澄不是来巡查的。他不能让康良侯久等。不必陈姚催促,他加快了步伐,三两下跟上了陈姚,接着往康良侯那处走。又穿过几重屋舍,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地头。
正房五间,正是公侯府邸的规制。杨景澄便知,此乃康良侯日常起居的正房了。只是门前守着的并非娇俏的丫头,而是身形魁梧、皮肤粗糙、脸上冻出了两坨红色的汉子。左边那汉子见了人来,伸出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随手一扯,便亮出了大门。
杨景澄:“……”康良侯不怕冷风灌进去的么!?为了避免屋里的热气溢散太多,杨景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人冲进了屋。屋内很空旷,这是杨景澄对总兵府正房的第一印象。
与绝大多数正厅一般,此处亦是上首两个座位。但两侧却有不同,足足十六把椅子,竟不显逼仄,可见屋舍之大,与京中的寻常公侯府邸,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守门的兵士不在乎热气不热气的,如此宽阔的屋舍,没有客人时,便烧了炉子,也是极冷的,如何掀帘子自然不要紧了。
陈姚没在厅内多做停留,而是领着杨景澄右拐。掀帘子进了常做书房的东间。暖风袭来,杨景澄总算找到了点熟悉的味道。
“侯爷,杨公子来了。”陈姚进门,规规矩矩的朝炕上的男人躬身行礼。
杨景澄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同时向他看来。老人的眼睛很小,长相更是寻常,五官凑到一处,便有一股尖酸刻薄的小气劲儿,与常人想象中的武将相去甚远。但杨景澄知道,这正是朝中知名的边疆大将康良侯。
二人第一次见,康良侯赞赏的上下打量着杨景澄。生的好的人占便宜,哪怕杨景澄此刻的精神气不足往日的十分之一,也能分辨出他的好模样。只粗略一眼,康良侯便在心里盘算着自家哪个孙女可相配了。
然而,他还没盘算清楚,二人便双双僵在了当场!
杨景澄已被夺爵,两个人该如何见礼!?宗室见官大一级,但成年后依旧无职无爵的宗室,本朝已经一百多年没出现过了!偏偏杨景澄现就一庶民。庶民见了侯爵,那是得正儿八经磕三个响头的!
康良侯刚挤出来的笑容渐渐消失,见了昔年的瑞安公世子,自然得他出门相迎,而后恭敬行礼,再等杨景澄答礼。可如今让他一个侯爵,对着庶民行礼,老脸上的确有些挂不住。可若果真把杨景澄当成庶民,他康良侯怕不是想带着全家老少一块儿升天!
杨景澄定了定神,他没有随便朝人下跪的习惯。但介于自己如今庶民的身份,于是他拱手朝康良侯作了一揖:“晚辈杨景澄,见过侯爷。”
康良侯忙不迭的避开,口里连称不敢。他发现杨景澄无论什么礼,他都不敢受,因为他今日受了礼,翌日非得被章太后摁死不可。
娘娘啊!康良侯无比悲愤的想,您就不能把您的大孙子的爵位先整回来么!?哪怕挂个最低品的男爵也好啊!不然您让臣下的日子怎么过啊!
二人正尴尬间,忽听一声轻笑。随即帘布一晃,走进来了器宇轩昂的武将。只见他头戴朱缨暖耳、身着甲裳,身材魁梧,发须皆白,宽额方脸,双目炯炯有神,恰是那书上画上活脱脱走下来的武将模样。
来人竟是原该在千里之外的陇原总兵宣献伯!
不待杨景澄眼中的惊愕之色散去,就见宣献伯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庄严郑重的道:“臣,陇原总兵韩运,拜见殿下!”
第344章 开眼 康良侯呆了,特娘的你堂堂宣……
康良侯呆了,特娘的你堂堂宣献伯,居然如此厚颜无耻的吗!?
杨景澄也呆了,且不论宣献伯一来便朝他行礼,你一个千里之外的总兵官,大冬天的不抵御蒙古,跑朔方来是什么情况!?
还是丁年贵反应快,推了杨景澄一把。杨景澄方如梦初醒,赶忙上前,先去搀宣献伯。扶上宣献伯的甲胄,杨景澄肝都疼了。甲胄在身,是无法叩拜的,他单膝跪地,妥妥儿的大礼!咱篡位的能低调点儿么!?
宣献伯在杨景澄的搀扶下,顺势站起。他与康良侯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杨景澄,笑道:“多年未见,殿下长高了好些。只是太瘦了,可是伤势未愈之故?”
“伯爷您别叫我殿下。”杨景澄先澄清道,“我已让朝廷夺爵,您又是长辈,唤我名字便是。”杨景澄年少时曾与回京述职的宣献伯见过一面,不过已有好些年了,宣献伯是否真记得他,可真不好说。
仔仔细细养了杨景澄半个月的康良侯险些怄死,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道:“怎么?宣献伯府与瑞安国公府竟还有亲?”
杨景澄:“……”当着康良侯的面,实在有点不好说马桓是他武师父来着。
宣献伯却是听懂了,爽朗的笑了两声,又开始挤兑康良侯:“殿下养了半个多月不见好,你是不是没给请个好大夫?”
康良侯想撕了宣献伯个无赖!没好气的道:“他是外伤!又没发烧没着凉的,我们个破地方,有个屁的大夫。既你这么关心,怎底不在你陇原带个好大夫来?”
杨景澄:“……”传闻中的两个斗鸡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逮什么都能吵起来。二人宿怨已久,杨景澄又与他们不熟,劝是不好劝的,索性袖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好在宣献伯奔袭千里,不是来争意气的。二人吵了几句,便都罢了手。康良侯作为主人家,来请杨景澄上座。宣献伯都行过大礼了,杨景澄也不便再推辞,安生坐了。而后康良侯与宣献伯分宾主落座。
陈姚忙带着人上了茶点,康良侯挥了挥手,屋内伺候的小厮们便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出。而后康良侯的目光落在了丁年贵身上。
机要密事,自来不许太多人知晓。丁年贵朝康良侯躬身作揖道:“下官东厂丁年贵,奉娘娘之命侍奉公子,非必要,不可擅离。请侯爷恕罪。”
康良侯神色缓和了些许:“既是娘娘的人,你随意吧。”
于是丁年贵站到了杨景澄身旁,又用眼神示意许平安出去。许平安二话不说,退出了屋外,却立在了帘子外头。而张发财与沈雷则走出了门,不远不近的站在院子内,看着窗前,警惕有人靠近。
武将多半爽快,清场之后,康良侯也不绕弯子,先对杨景澄拱手道谢:“舍弟蔡仪承蒙公子相救,末将感激不尽。”顿了顿,他又道,“我在朝中素有些不好的名声,我也不想赖账。但一码归一码,我素来恩怨分明。公子既对我们家有恩,我定当竭力回报。天寒地冻,各处须得谨防蒙古袭击,不便派人护送公子回京。公子且在此安心小住,待来年开春,我必替公子讨个说法!公子以为何?”
宣献伯不耐烦的道:“恁的废话多!我性子直,实话实说了。长乐那小子上位,从大了讲,天下苍生都要不好了;往小了讲,他是章鸿祯那厮的人。他们文臣一向不把我们武将当人,叫姓章的把持了朝堂,我们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您是郡公的兄弟,亦是武将出身,旁人我不晓得,横竖我支持您。我的话放在这儿,只要您日后别太偏向文臣,便是把我过河拆桥了也不要紧。殿下若答应一声好,从今往后,您指哪我打哪,绝无二话!”
康良侯脸都绿了,你干脆直接说你想造反得了!
杨景澄哭笑不得,只好先回宣献伯的话:“伯爷,咱们八字还没一撇呢。”到了此时,杨景澄也不矫情的说自己不想篡了。
宣献伯嗤笑:“外有武将,内有娘娘,您八字两撇都齐活了。无非是冬季里苦寒,蒙古活不下去了便要南下抢钱抢粮,我们走不开。待开了春,他们得回家放羊,没空侵扰我们,我们各点些兵马,横扫过去。靖南伯那小子还敢拦我们不成?便是敢,他也不想。您不晓得,梅文寿是他极看好的后辈,就同当年赵敬一样,那是轻易不让卷进纠纷里头的。他把人派给您,他那司马昭之心,也就路人皆知了。”
提起赵敬两个字,康良侯的脸又绿了几分。
哪知宣献伯半点面子都不给,冷哼一声道:“你耍个屁的脾气,老子好心好意的让你家小子跟在他屁股后头捡军功,你那不争气的小子不但不领情,居然还敢阵前叫嚣!这等混账,换成我早关在家里活活打死了,省的在外丢人现眼。”
康良侯的火气腾的暴起,喝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试试就试试!”宣献伯半点没有在别人地盘上的自觉,“你看看人家章鸿祯,别说个奴婢养的庶子,正子嫡孙照样砍的利索。”宣献伯的鄙视之情溢于言表,“就凭你这样儿的,不过仗着是朝中无人,才让你掌了朔方。要不然,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