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又看向以安永郡王为首的宗室,面容严肃的道:“永和二十三年十数宗室问斩。倘或那时还能称派系之争,十数位前辈死的壮烈;而今你们为了个贪赃枉法的混账意欲逼迫圣上,如若因此被问责,怕是将来的后裔也要拍手称快!”
“你胡说!”青田郡公夫人在里间厉声尖叫,“好你个华阳,往日我们王府待你不薄,而今落了难,你不说替我们出气,反倒头一个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便你心里有万千谋划,也不该拿我们家做踏脚石!圣上都不曾慢待过宗亲!你算老几!”
承泽侯夫人急的眼泪直掉,她夫君承泽侯信奉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的话,平日里没少拿外头的事与她分说。是以她虽不出门,朝中暗涌却是感受的真真切切。她娘家的风光皆来自圣上恩宠,她父亲叫圣上丢了脸,一家子低头任打任骂便也罢了,偏生满心怨愤,岂不是叫圣上寒心?可她母亲突逢大变,现半句劝也听不得,可如何是好!
青田郡公夫人胸口起伏,见华阳没回话,一行哭一行骂:“怎么?哑巴了?你不是很能吗?赫赫扬扬的锦衣卫指挥使,连自家亲戚都护不住,算什么能为!”
间壁外头依旧静寂无声,承泽侯夫人心中惴惴,忍不住放轻脚步,探头往外探去。她嫂子在后头低喝:“你作甚!还不回来!”
承泽侯夫人充耳不闻,扶着壁板悄悄推开了条门缝,随即脸色一白。只见先前在侍奉祖父的容西郡王此刻正立在厅中,被华阳郡公盯的冷汗直流。十几年前的旧事,容西郡王是亲历者,自然记忆犹新。那一次宗室损失之惨重,不单是丁口,更重要的乃族中精华几乎损失殆尽。他也算久历朝政之人,深知如今宗室能扶得上墙的屈指可数。而圣上无子,他会选谁做太子?他又能选谁做太子?
现他是郡王,是将来的亲王,比区区郡公爵位高了足足三级。然而今日的区区郡公,明日也许便是执掌天下的帝王。此番幼弟闯了大祸,他自然在华阳郡公面前抬不起头来。
宗亲们看在眼里,更是骇然。连容西郡王都唯唯诺诺,华阳的威势已到此地步了么?
唯有杨景澄眼里射出光彩,只消立在那处,众宗亲长辈皆不敢抬头,好霸气!男儿一生当如是!
承泽侯夫人捂住嘴,慢慢的退回母亲身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用极低的声音道:“大伯在外头……”
青田郡公夫人的哭骂声戛然而止!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怕华阳,盖因瞅准了华阳不能拿她怎样。然而她现没了爵位,梁王府又是她嫡婆婆当家,惹了大伯子,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想着日后宴请,人人大红的凤冠霞帔,她却只得穿常服,不由悲从中来,又呜呜咽咽的开始哭。她的儿媳更哭的难过,梁王都多大年纪了,哪日老去了,她们家靠什么过活?婆媳两个抱头痛哭,好不凄凉。
外间的对峙还在继续,华阳郡公平静的道:“夺爵是我提议的。”
安永郡王张大了嘴,容西郡王却是心中了然。
“爵位不过一年千儿八百两银子,不够裁件大衣裳的。我们也无人靠俸禄过活。”华阳郡公淡淡的道,“但既是我提议夺爵,便从我名下划拨两个庄子出来,赡养三叔公一家老小吧。”目光又落在承泽侯身上,“四姑母的食邑与朝廷赐的田庄皆要收回,你改日使个人来我家,我把京郊的庄子与她做嫁妆。”
容西郡王冷汗流的更凶了,连忙道:“你这话外道了不是?你三叔公给圣上添了麻烦,该重罚!今日因父王昏厥,我在家侍疾,才叫你做了恶人。若叫我来说,这是罚的轻了!弟妹与侄儿侄女自有我养活,过几日待我点出了他这些年贪墨的银钱,一并交予圣上。那砸死的民夫,也由我们家抚恤。还请你替我请奏圣上,咱们家的人要杀要剐绝无怨言,只求圣上万万保重龙体,切记别为了那混账动怒。”
华阳郡公从大朝会上一直紧绷的神经,此刻才慢慢放松下来。总算,宗室里还有明白人。疲倦的脸上扯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轻声道:“浮财皆交上去吧,圣上此刻……也不容易。钱不凑手了与我说。”又看承泽侯,“你也是。你家虽然人口少,可支系却多。少了四姑母的庄子,只怕周转不开。”
承泽侯往日只知道华阳郡公十分严厉,不想他待宗亲倒是心软。摇头笑道:“钱多便多花些,钱少便少花些。何况您想给,她也不好意思收。”
承泽侯夫人在里间听了个分明,华阳郡公一番话说的她心酸不已。若非事出有因,谁愿叫亲戚记恨?分明是自家父亲惹祸,倒要旁人低三下四的赔情。
听到华阳郡公总惦记着送她庄子,她再忍不住,隔着壁板道:“不过一年少裁两件衣裳,少打两副首饰,有甚要紧?安哥儿你休瞧不起我,也休瞧不起他。俗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待来日,我家定挣几个庄子出来,再戴满头珠翠,那才叫体面!”
男人说话,哪有女子插言的理?方才青田郡公夫人的怒骂已叫男人们不满,此刻又听承泽侯夫人高谈阔论,容西郡王再也忍不住,怒喝道:“闭嘴!宗亲们议事,你个姑娘家胡乱插话,成何体统!”
华阳郡公此刻却真的笑了:“我看四姑母说的很有道理。”
众宗亲纷纷张大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华阳郡公居然替没规矩的女子说话,啊,不对,华阳这厮居然会笑!
唯有杨景澄抚掌赞道:“四姑母果然女中豪杰!好一句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侄儿记住了!”
安永郡王抽抽嘴角,世人都道他行事荒诞乖张,哪知赶上华阳与杨景澄这哥俩,只觉得自愧不如!承泽侯暗暗的给杨景澄竖起了个大拇指,算他没看错这小子!确实值得结交!
看着众人的表情,华阳刚展露的笑颜又收了回去。也不知道这起子被章太后打的不敢出声的大老爷们,是怎么有脸在女人跟前耀武扬威的。难道方才承泽侯夫人说的有错么?一个个躺在祖宗打下的基业上游手好闲、尸位素餐,还不如个女子有志气,充甚好汉?议事时,听不见旁人言语里的道理,只顾看身份男女……
华阳郡公垂下眼眸,不如章家多矣。不过杨景澄能跳出来替他姑姑说话,宗室里也不算全军覆没了。伸手拍了拍杨景澄的肩:“衙门里正忙的脚打后脑勺,你同我回去吧。”
又对李纪桐道,“你舅舅是个没长脑的,这几日京里乱的很,五城兵马司那处你看紧了。休说你身上没官职,侯爵亦领朝廷俸禄。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倘或街面上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李纪桐头皮一紧,赶忙应了。按说华阳郡公管不到他头上,可谁让华阳郡公现是准太子呢?对着杨景澄他还敢摆三分姑父的款儿,对上华阳?没倒过来管他叫爷就不错了!现有华阳郡公的亲口吩咐,李纪桐是岳父的丧事也不管了,亲戚也不招待了,给众长辈大小舅子行了一圈的礼,火烧屁股似的冲出大门,往兵马司的衙门去了。
众宗室当着华阳郡公的面,哪敢挑他的不是。一个个忙不迭的把华阳郡公恭送出门,才各自松了口气,接着为已故青田郡公的丧事忙了起来。可惜他现已被夺爵,规制下降了好几等,又因他害的圣上今日大朝上节节败退,闹的帝党的官员们心里把他骂成了臭狗肉,亦不肯亲自前来吊唁。堂堂梁王三子的丧仪,到头来只有些亲族进进出出,好不萧条。
华阳郡公骑着马,一路沉默的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踏进正厅时忽顿住脚步,回身对跟在后头的杨景澄道:“记住你今日的话。”
杨景澄怔了怔:“好男不吃分家饭?”
华阳郡公笑了笑,在杨景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休叫我失望!”
不知为何,杨景澄只觉得千斤重担猛的压到了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良久,才对华阳郡公低头拱手道:“是!”
第44章 密辛 “咚、咚、咚……”戌时初……
“咚、咚、咚……”戌时初刻,宵禁的鼓声按时响起。夜幕降临,万家灯火辉煌。永和帝怔怔的看着窗外的夜色,六百次暮鼓一下下的敲在他的心头,敲的他心烦意乱、焦虑不安。
张继臣被参时,他以为是章太后的报复,不想紧接着吴子英便露出了马脚;当他觉着吴子英是章太后的后手时,工部却闯出了弥天大祸。直到宋望海递上来的弹劾,他才知道,章太后的剑原来指的是礼部。
而今礼部尚书朱明德被参避嫌;礼部侍郎张继臣与兵部尚书吴子英三司会审;工部尚书甄养盛收监、左侍郎青田郡公病亡夺爵。永和帝蓦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那一年他在朝堂势单力薄,唯有宗室是他有力的后盾;也是那一年,章太后大开杀戒,宗室血流成河。十几年的努力,一点点积累的班底,此番又要消耗殆尽么?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跟着他的人两次都不曾有好下场,他身边还会有人跟随么?而国家大事唯祀与戎,礼部尚书与兵部尚书纷纷落马,做皇帝的还有甚威信可言!?
章太后好狠的手段!
烛影轻晃,顺太妃行至跟前,轻声劝道:“圣上,你该歇着了。”
“妃母!”永和帝看向顺太妃:“她太过了!太过了!她查贪腐我认!可她的人能贪,我的不能,又是个甚道理?文正清辱宗室不该杀?我统共杀了她手底下的一条狗,她就要灭我三部的力量!
贪腐!哈哈哈哈!贪腐!她章家万顷良田从何而来!?堪比王府的百亩豪宅从何而来!?她不过是想告诉朝臣,跟着她有好处,跟着我做饿死鬼!”
永和帝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嘶声呐喊道:“这是我的江山!若不是她开的先例,我何必放任贪官横行!”永和帝胸口起伏,“妃母,你可知,我的朝堂中,连御史都是贪的!最清正廉明的御史,贪污腐败、欺凌宗室、草菅人命。”
他说话的声音渐低,眼里慢慢渗出了泪,“区区七品孺人,就敢公然咒我们家断子绝孙!”永和帝咬紧了牙,“她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把皇家放在眼里!”
永和帝拳头攥的死紧,万千怨愤集聚于此,无法宣泄。这些年来,他受够了!受够了章太后的跋扈,受够了朝臣的倒戈!可他不能退,身为帝王,后退一步,就是死!
顺太妃轻轻抚着永和帝的后脊,像他小时候那般安抚着他,自己的眼圈却是红了。嫡母手里讨生活的庶子何等艰难?果真有嫡子也罢了,无非是死了当皇帝的心,去外头做个潇洒亲王。偏偏只得他个庶子来继承大统。
突然,永和帝猛的抓住了顺太妃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问:“妃母,你告诉我,我娘到底怎么死的?”
顺太妃的手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她杀了我娘是不是?”永和帝双目赤红、咬牙切齿的道,“我从没提过此事,今日头一回问你。你告诉我,我娘怎么死的?”
顺太妃咽了咽口水,艰难的道:“她……伤心过度,跟着先皇去了。”
“伤心过度?”永和帝看着顺太妃,一字一句的道,“倘或我现在蹬腿去了,满宫妃嫔,谁肯为我上吊?”
“圣上休说不吉利的话。”顺太妃眼神有些慌乱,这孩子怎么忽然想起旧事来?
“妃母!”永和帝死死盯着顺太妃的眼睛,“你是伴着我娘长大的,你不想替她报仇么?”
念起已故的陈太后,顺太妃的眼泪再忍不住,一颗一颗的往下落。陈太后出身寻常,因貌美被人举荐入宫。是以她并不像旁的妃嫔那般能带四五个丫头进来。民间的小姐儿,亦没有一茬一茬的丫头轮替。一个丫头,只要活着,便跟小姐一辈子。
小时候陪她耍,长大了替她梳头,嫁人了伴着她在夫家立足,朝夕相对,从不分离,比夫妻都亲。可她家小姐那一年突然把她撵去了浣衣局;也是那一年她家没病没灾的小姐突然死了,死在了先皇之后。
都说她家小姐是个忠贞人儿,自己悄悄上了吊。可顺太妃知道,那是假的,假的!小姐与先皇,哪来那般深的情谊!?她当时觉的天都塌了,甚至架了□□爬上屋顶,就想那么跳下去,跟去地府接着伴着她家的小姐。
可是当年唯一的皇子寻不着亲娘,年仅五岁的永和帝哭的撕心裂肺,众人才慌了神,满宫里找她。这时候才有经年的嬷嬷太监出来说,怕她寻短见,大冬日里的抱着永和帝,一座一座的宫苑喊她的名字。永和帝也跟着喊:“四丫儿!四丫儿!”
当时站在屋顶的她终于一个激灵,明白了小姐把她撵去浣衣局,不是因为打碎了心爱的瓶子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要把她打发的远远的,要她活下来,活下来照看小皇子。她麻溜的从屋顶上爬下,把偷来的□□放了回去,然后找到了永和帝,把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永和帝终于找到了熟悉的人,安定了下来,在顺太妃的怀里沉沉睡去。
那一日,德妃追封陈太后,顺太妃从宫女四丫儿一跃成为后宫主位的顺嫔,开始独自抚养永和帝。
往事在脑海中迅速闪过,永和帝的目光依然没有挪开半寸。他幼时的记忆并不美好,养母对嫡母的恐惧深入骨髓。早先的时候,每每带他去给嫡母请安,都紧张的手抖。
她以为他年纪小不记得,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方才一个试探,她的手果然抖了!章太后威严不假,可她从不屑与宫女太监计较,无子无宠的顺太妃为什么要怕成那副模样?
许久,顺太妃干涩的道:“圣上,你不可疑圣母皇太后的忠贞。”
“她杀了我娘,我却得管她叫娘!由着她欺辱我,由着她摆布朝堂!”永和帝用极低的声音道,“华阳是庶子,他的娘也莫名其妙死了。还有瑞安公世子,我前脚封的侧夫人,她后脚就死了。他们两个的嫡母都姓章!!!”永和帝声音渐大,几近嘶吼,“妃母,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顺太妃登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不骗你有什么法子呢?章家权势滔天,陈家却仅仅一介商户,而今死活不知。谁能替你娘做主呢?想到此处,她顿时生出了索然无味之感。永和帝长大了,不消她照看;章太后屹立宫中,她无法报仇;陈家没了消息,自己本家?早不记得了。真想念小姐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顺太妃抽出被永和帝握住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往日重复了千百次的那般轻言安慰:“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永和帝好似也冷静了下来,却是颓然的道:“过不去了,章家不会容忍有人挑衅,张继臣与吴子英保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