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有别的朝臣,”顺太妃道,“圣上,妃母没上过学,可是妃母小时候在民间听过书。说书先生说,君敬臣忠、君明臣贤。你一味只顾抢人而不看品性,讨人嫌的忠臣又怎么能出头呢?”
永和帝嗤笑:“哪还有什么忠臣!忠于权势钱财的臣罢了。”
顺太妃道:“华阳郡公呢?”
永和帝垂下眼睑:“他那样的又有几个?”
“许是我妇道人家见识浅,不知道外头男人的心思。”顺太妃依旧用柔和的语调道,“但我在宫里头看宫女太监,心眼儿好的多夸他,爱掐尖要强挑事儿的不理他,时日长了,宫里自然安静了。”
永和帝苦笑了两声,没再说话。道理是这个道理,原先他也不是没提拔过清正的官员。结果呢?清廉倒是清廉了,却是一味耿直,放出去当父母官,但凡审案只求清名,不论哪样的刁民惹事,皆护在头里,指责富户的不是。
诚然民间多是为富不仁的,可他那般行事,不是引着地痞流氓去祸害乡绅么?到头来当官三年,尽与富户打官司,农田水利甚也不干,反不如委派些能干的去,哪怕他贪些,好赖把当地的事儿办齐活了。
再则,朝廷的俸禄着实太低了。一个县令到地方,举目皆是生人,那些吏员还多是当地大族家的子弟,难缠的了不得。不叫他带两个幕僚去任上,与把那处扔了有甚区别?从县令开始贪,往上还有甚好说的!自然为保青云路,层层孝敬。他早年倒想效仿先贤设养廉银子,可将将张口,户部便与他哭穷。
说白了,天下事,但凡其间的人多了,事便多了。哪是区区一个宫室整治奴才可比的?不过顺太妃常居内宫,不懂外务也寻常。便是章太后,若没有娘家帮衬,也成不了今日的势头。
夜渐深了,在顺太妃的苦劝之下,永和帝只得去歇息。然而躺在床上的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绝不能让自己的人全军覆没,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捞出张继臣与吴子英,这是千金买下的那根马骨,亦是帝党的旗帜。章太后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做梦!
第45章 开审 远处鸡鸣声起,夜间素来惊……
远处鸡鸣声起,夜间素来惊醒的青黛立刻掀被而起。轻手轻脚的下床,点亮了气死风灯拿在手里,沿着回廊走到正屋,打开了房门。先将厅内的烛火皆点亮,又快速把火盆点上,拖到外头,借着风势助燃。
趁这个机会,她迅速的回房梳洗,并叫醒了同房的丫头石英,叮嘱她去外头看着火,仔细火花溅到帘子上。她素来手脚麻利,办事也牢靠。譬如早起时女眷梳妆费工夫,她便只胡乱盘个团髻,先侍奉好了主子,回头再慢慢收拾。是以她不过半刻钟多点儿,便浑身上下打理干净,又急匆匆的去了正房。
此刻火盆已经点起来了,青黛与石英两个一齐抬进了屋内。叶欣儿早把卧房与外厅的幔帐挂起,好叫火盆顺利过去。待火盆放进了屋内,外头婆子也烧暖了炕,才轻声唤杨景澄起床。
昨日衙门里预备三司会审的事足足折腾到半夜,杨景澄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打着哈欠,不情不愿的爬了起来。秋巧眼疾手快的拿了件披风与他裹上,道是冬日里冷,叫他搭件衣裳再洗漱。而此时叶欣儿已经从瓮里倒出了热水,正唤小丫头去厨房再打滚水来。
杨景澄掬了把水泼在脸上,登时清醒了几分。几个丫头在他身后无声的来回,杨景澄一面拿帕子擦着脸,一面暗自点头。经过一番整治,他院里总算有个模样了。就在他梳头的功夫,青黛又点起了熏笼,把他外出的衣服尽数摊上去,以免他上身的时候觉着凉。另,他身上现披着的这件,亦是青黛昨夜放在熏笼上熏好的。
连叶欣儿都感叹,自打青黛来了,她夜里都睡的沉些,再不消时不时的惊醒,听着更夫报更的数着时辰,好掐着点儿的喊杨景澄起床。正因如此,她们这等爷们身边的贴身丫头,没一个能睡好的。生怕起晚了误了爷们读书上衙的正事,挨顿打都是轻的。却不想青黛一个伺候姑娘的也那般谨慎,楼兰当真不知珍惜。
寅正二刻,厨下里准点儿送了滚热的早饭。跟着杨景澄出门的马健与牛四条亦赶了来。华阳郡公是个严厉的人,旁的衙门或有迟到的,锦衣卫却是决计不敢有人去捋他的虎须。说是点卯,卯时初刻不到,不管哪位,来头几何,统统拉到大堂前,当众敲二十板子再说。闹得各锦衣卫家里早起跟着忙的脚下生风。
厨房里的仆妇打开食盒,依次拿出几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又拿出一碟子红彤彤的咸鸭蛋、一碟水晶虾仁、一瓯儿白炸猪肉并一份拌豆芽儿充作佐粥的小菜,又有五六个大馒头,那是给马健与牛四条这两个半大小子吃的。不过他们既然跟了杨景澄,少不得在吃食上占些便宜。譬如今日端出来的黄米面枣儿糕,才上桌,就叫他们二人一人拿了一个去。
厨房的婆子恼的直敲他们的脑袋,恨声道:“今冬新送来的红枣儿,世子还没尝过呢!”
杨景澄哪有功夫跟他们磨牙,端起一碗放温了的粥往嘴里灌。许多当官的都是点卯之后在衙门附近买小摊贩上的馒头烧饼作早饭,可富贵人家的主子们几乎不在外头乱吃东西,嫌不干净怕吃坏了肚子。弄得杨景澄只得打仗似的吃饭,待到巳时再吃家里送来的点心。
不消半刻钟,三个青壮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个一干二净。杨景澄又匆忙折回屋里,换上出门的衣裳,赶在寅正三刻左右冲出了家门。瑞安公府离北镇抚司衙门不远,清早路上行人亦不多。三个人打马赶去,卯时妥妥能到。只是那吃了饭不可骑马吹风的富贵人家养生经是半点顾不得了。
抵达北镇抚司衙门时,他们三人尚算早的。牛四条大口的喘着气:“哎呦嘿!当官老爷的真真不容易,我家养的狗还没起呢,咱就要开工了!”
杨景澄笑骂道:“你就仗着我懒的与你们计较吧,这话你当着别的官老爷说去,看不活剥了你一层皮!”
牛四条嘿嘿笑了两声:“那是,若不是世子宽宏,我定是个锯嘴的葫芦,半个字都不敢多说的。”
杨景澄懒得理他,径直往内走。处了几日主仆三人便各自摸清了脾性,杨景澄行事雷厉风行,最恨拖拖拉拉,往日他在家便没少为此发脾气。可瑞安公府都多少年没有上衙上朝的人了?
统共只有瑞安公在三大节去走个过场,府里上上下下都磨蹭,赶上杨景澄个怪胎,自然怨声载道,私底下说不出半个好字来。然,只消手脚麻利,他倒是挺好相处。脾气好,不朝打暮骂,赏钱也大方。他们一齐长大的兄弟皆羡慕的了不得。
而杨景澄也熟悉了新得的两个长随。休看马健年岁小,他父亲着实教导的好,为人机灵稳重,是个能办事的;牛四条身手敏捷,抗摔抗打,只是嘴闲不下来。好在他从不与旁人乱说话,杨景澄也就随他去了。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拘的太狠了也不好。
当!当!当!高悬于阁楼的云板急促的响了三声。北镇抚司衙门所有锦衣卫皆动了起来,飞快跑到自己所属的院中,按着位置横平竖直的站好。杨景澄亦笔挺的站在了秦永望身后,往院中扫一眼,并无空缺,今日无人迟到。
文书开始点名,千把号人的一所点一遍总要些时候。杨景澄微微的皱了皱眉,虽说无甚急事,但为何不叫旗队先点名再合计呢?不过他没把疑惑说出口,心中谨记自己是副官,不是要紧的事,没必要与上官起冲突。
各所点完名,便由千户训话,之后各旗领了任务各自散去。秦永望顶着两个黑眼圈,对杨景澄交代道:“我往大堂去了,你看着外头。叫他们一个个皮紧些,倘或有谁躲着吃酒赌博闹事,给我往重了罚!”
杨景澄挑眉,今日张继臣与吴子英案开审,秦永望这是不打算带着他去?
站在秦永望身后的苗祁欲言又止,听闻昨日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十分亲密的样子,可见杨景澄乃华阳郡公极看重的后辈,他们千户在要事上把杨景澄撇开了去真的好么?
然满心记挂着审讯的秦永望没看到心腹的脸色,大踏步的往大堂那头去了。杨景澄笑了笑,这上峰着实有些小心眼儿呐!
然秦永望自觉安排的很有道理,并不是给杨景澄穿小鞋——便是想,他也不敢。只是既然三司会审,各主官又少不得带些随从,乌央乌央的都是人,秦永望自然想少带两个人,省的裹乱。
再则审讯又不是甚好活计,弄不好一站一整日,杨景澄这等娇养长大的公子,何苦去遭那个罪。昨日折腾到半夜,今日好生叫他在屋里歇歇,才叫体贴。
自以为妥帖的秦永望带着心腹苗祁,进了北镇抚司的大堂,早有狱卒与力士将张继臣与吴子英带了上来。因他们是永和帝的人,倒没受刑,只是有些憔悴。这也正常,在诏狱那见不到日光的地头,常年阴暗潮湿,现又是冬日里,冷的人骨头发颤。好好的青壮年往里头关几日都蔫儿了,何况上了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的大人们。
不多时,都察院左都御史耿德兴与刑部尚书康承裕跟在华阳郡公后头进得门来。秦永望低着头站在了角落里,生怕碍了大人们的眼。他们几个说是审案,不过是个旁听。三位老大人在座,能有小小千户什么事儿?
因是锦衣卫的地盘,华阳郡公又有宗室封爵,遂在正中的首位上坐了,耿德兴与康承裕并两部的其它官员分座左右两侧。华阳郡公朝大堂里扫了一眼,都察院与刑部的官员们站在右边,锦衣卫站在左边。他们前边儿是拿着杀威棒的锦衣卫,张继臣与吴子英坐在中间的条凳上,准备受审。
康承裕朝华阳郡公拱拱手:“如此,请指挥使大人开始吧。”
“且慢。”华阳郡公微抬起手,看向秦永望,“一所的副千户怎么不在?可是今晨迟到了?”
二所的郭兴业用余光往秦永望那处瞥了一眼,险些笑出声来。在心里骂了句草包,暗道这样的大事,人人带了副千户,偏你带个百户,你是不是傻?
秦永望心中一突,强行镇定道:“并未迟到,只一所有些琐事交代他去办了。”
华阳郡公没说话,康承裕笑道:“今日北镇抚司还有甚事比三司会审要紧?”康承裕当然知道一所的副千户是哪个,似他这等做官做老了的人,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皆牢记于心。
何况那位还是一脚踢翻了文正清、致使接连几桩大案频频爆发的主儿。此刻没见着,便是华阳郡公不开口,他们也是要故意问上一问的。不成想这样露脸的机会,这小千户竟没把副手带上。
此乃官场打压副手的常用伎俩,小小千户居然当着华阳的面就使上了,一所难道竟不是华阳的地盘?抬头看了看另一头的指挥同知蒋兴利,用眼神示意,公然落华阳郡公的颜面,是你的人?
蒋兴利含笑摇了摇头,扶不上墙的阿斗多了,与他有什么相干?
华阳郡公压下心中的恼怒,沉声道:“他写字颇快,去个人,唤他来堂上抄录口供!”
被众人视线盯的手脚发麻的苗祁赶忙应道:“是!”说毕,后退出大堂,转身撒腿往一所跑去报信了。
第46章 狡辩 杨景澄进门的时候,照例享……
杨景澄进门的时候,照例享受了一番方才秦永望与苗祁的待遇。众人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不止一个来回,有看戏、有嘲弄、有探究。杨景澄目不斜视的站在了秦永望旁边,很快有力士搬来了桌椅并摆上了笔墨,请他坐下。
康承裕挑了挑眉,他为官多年,最善相面。单杨景澄进门后的举止风度,断不是个草包。看来传言有误。秦永望却是心中惊慌,他原是一番好意,不想叫华阳郡公特特点了出来,可见是办的不让他满意了。心中不住的懊悔,近来怎地总是不顺?
杨景澄两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澄澈的看向上座的三位大人,先朝华阳郡公拱手,又向其余两位点头示意。本朝朝臣最高品级为一品,他个从一品的国公世子,能叫他行礼的满朝也无几人。肯与两个二品官点点头,已是十分谦虚了。
康承裕与耿德兴等人纷纷朝他回礼,又请他落座。杨景澄方从容坐下,摊开纸笔,预备随时记录。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心里对杨景澄既不倨傲亦不怯场的表现很是满意。眼神不善的瞥了秦永望一眼,对于这个老部下他是清楚的。心思有些活络,总爱寻些小巧,倒没什么坏心。
然他把杨景澄放在一所,可不是当姑娘家圈着的。合该叫他多多历练才是!譬如今日,他寻的由头也非无的放矢,他早派人查过杨景澄,知道他书法寻常,写字却是真个儿快,做个记录官恰恰好。
见杨景澄做好了准备,华阳郡公惊堂木一拍,贪腐案正式开审!
都察院与兵部的文书亦收拾妥当,抖了抖宽广的袖子,预备与杨景澄一较长短。
华阳郡公率先开腔,垂问吴子英:“御史参你贪墨军饷达十数万两,可有此事?”
吴子英自然不认,拱手道:“指挥使明鉴,不知御史何处听来的谣言诽谤于我。”
康承裕道:“安定卫失守,将兵道兵器皆非金铁、盔甲更是用纸制成,沾水即破。安定卫千户告状的折子早递到了圣上的案头,吴大人休狡辩的好,省的遭罪。”
吴子英答道:“俗话说,拿人拿赃,康大人莫不是听了几句闲言,便要治我的罪?要说天下那般大,里头有人弄鬼难免,你非要按我个监察不严的过错,我只得认了。谁让我是尚书呢?可你若说我贪墨安定卫的军饷,总该拿出个凭证来吧?莫不是空口白牙便可断案?”
耿德兴捋须笑道:“我这有处账本,与诸位一观。”说着从袖里掏出了两个小本子,由随从分别递给了华阳郡公与康承裕。
康承裕翻开看了眼,只见上头墨迹清晰,字迹遒劲有力,不似账房先生的手笔,遂问道:“可是誊抄本?”
耿德兴答道:“正是!原本字迹凌乱,不便阅读。再者未免遗失,还是暂搁在都察院。不过这两本誊抄本我已亲自核对过,账目绝没有错漏。二位大人先看个数,回头再对照原本即可。”
吴子英面色不变,安定卫地处边陲,与蒙古不知道打了多少回。此番不过是蒙古为了过冬南下寻点吃食。昨夜有人密报与他,道是蒙古已然退兵。那他还有甚好怕的?至于账目,他日常做的仔细,暗账皆藏在家中隐蔽之处,便是随从子女皆不清楚,又有锦衣卫打掩护,翻的出来算他本事。
吴子英倒是从容淡定了,那账本华阳郡公却是越看越心惊。这倒不是他护住的兵部的暗账,而是安定卫千户拼死让人疾驰送入京的账目。本朝有律,失土问斩。当日蒙古来势汹汹,而今冬尤其的冷,只怕蒙古不同往年打个草谷便走。
若是强抢了安定卫过冬,即使来年春天撤了兵,今冬岁考他也过不得了。为了保自家性命,连夜使人送了账目与都察院,盼着把那破城之责甩到装备上,好叫自己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