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英一拳砸在了炕上,发出了砰的闷响。
杨景澄说完要紧的话,也不理楼英,自顾自的大快朵颐。他下半晌倒是吃了点心,可一个大老爷们的,点心不管饱,只有饭菜才香。风卷残云的扫了大半的饭菜,知道剩下的楼英也不想吃,于是推开了一条窗缝,把叶欣儿唤进来收拾。
很快叶欣儿带着人把炕桌上的剩饭剩菜端走,又领着人上了茶并果子点心,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至此时,杨景澄才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哥哥看我屋里的丫头如何?”
楼英回过神来,诚恳的说了一句:“训练有素。”
杨景澄点头:“那你再想想,大奶奶新丧的时候,我屋里是什么模样?”
楼英怔了怔。
“丫头也好,长随也好,你得自己去教导方合你心意。”杨景澄语重心长的道,“妹子也是一样。她打小儿在府里关着,又没好生上过学,又没见过外头的世面,道理你不教她,她如何知道?似你今夜心急火燎的打她,她心里过不得,不是更逆着你,向着别个么?”
楼英被杨景澄说的垂下了头。
“另外,”杨景澄揉着太阳穴,头痛的道,“我提醒你一句,把你妹子弄给我做小,只怕你……咱们外祖也是乐意的。”
楼英猛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瞪着杨景澄。
杨景澄微笑着与之对视:“国公之上是郡王,未来的郡王侧妃,哥哥以为何?”
第51章 离心 别说章首辅,楼英险些就心……
别说章首辅,楼英险些就心动了。休说做妾的委屈,可做妾也得看是给谁做妾。郡王侧妃从二品,着霞帔、上玉牒,多少名门闺秀一世也没有的造化。
杨景澄当差半月便能引得乾清宫大太监亲来颁赏,将来能升郡王还真未必是吹牛。他能看出来,章首辅自然更看的明白,不过是个外孙女,谁嫌家里亲戚的诰命太多呢?
杨景澄看楼英面色松动,不由扶额:“你别闹,我不想后院起火。”
楼英愁苦的道:“可我妹子交给谁呢?”他跟谁家也没那么大仇,送个憨货去坑人家啊。倒是给杨景澄做侧夫人,诰命也有,也不要她当家,不过多养个人罢了。
杨景澄道:“民间有规定,勿以妾为妻。可到了我们宗室,这样正经带诰命的侧室,扶正的可不少。她是府里长大的,又有姨母撑腰。将来能不被人唆使的与正妻打擂台?谁还真愿意做妾每天去正妻那儿立规矩啊!”
楼英无力的道:“我知道你看不上她,她也确实配不上你。可你让我个做哥哥的怎么办呢?”
杨景澄撇嘴,鄙视的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在内宅叫关傻了!”
楼英拱手:“请赐教。”
杨景澄道:“我问你,天下有没有那等人品好,家里人口简单的人家?”
楼英叹道:“有。可那样的一般都穷。不是我嫌贫爱富,兰姐儿打小在府上长大,让她荆钗布裙,她心里不服气,再好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可要多陪送点嫁妆呢?我楼家一草一纸皆是府上供给,能拿出甚好东西?便是姨母心疼她陪嫁些田土,与府上也是绝不能比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所以说,”杨景澄道,“你得有自己的产业。将来报名姓,说一声‘在下楼英’,别人就得喊‘久仰久仰’,而不是在后头补一句,我外祖乃朝中章首辅。你报你祖父便罢了,报外祖……人家面上不说,心里岂有不笑话你攀龙附凤的?”
一席话又把楼英说的哑口无言。
“今晚不是我诚心拿话刺你,”杨景澄诚恳的道,“我只不想哥哥你日日在内帷里打转。譬如今夜的事,拿兰姐儿当枪使,不正因为她无依无靠任人摆布么?倘或姨父姨母在世,谁又能那般欺她?如今你父母不在,你做兄长的就该担起来。”
楼英的心被狠狠的扎了一下,不愿再往深了聊这个话题,只得低声道:“我知道你说的皆肺腑之言,我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可科举何其艰难,四十少进士,便是我天纵奇材,三十岁入翰林,兰儿也等不得了。我只得她一个妹妹,照顾不好她,将来百年之后,我拿什么面目见父母?”
杨景澄道:“考科举是来不及了,兰儿眼见着要说亲,你怕连童生还没考上呢。依我说,捐个出身吧。”
楼英拳头紧了紧:“捐官只是好听罢了。”
杨景澄笑道:“再添上一条有钱呢?”
楼英低落的道:“我哪来的钱……”
杨景澄点头:“我正打算拉上京里的亲戚们做场买卖,偏赶上朝中有事耽误了,故还没告诉你。我的意思是,你捐个官,甭管几品什么官,横竖好在外行走即可。有了出身,我再引荐你给众亲戚,你来总揽。毕竟我身上有差事,许多事脱不开身。再则,我披着北镇抚司的皮,也少有人打歪主意。是以这官我是必得接着当的,且要当好,当到圣上跟前去。”
一股暖意从楼英的心底升起,八岁进瑞安公府,长这般大,还没有哪个似杨景澄一般替他这般打算。说甚做买卖,瑞安公府钱多人少,杨景澄甚时候叫钱愁过?寻个买卖的借口,不过是顾及他的颜面罢了。都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楼英却觉得眼睛发酸。他与杨景澄既无血缘、又无旧情,可近来他待自己,着实没话说!
杨景澄接着道:“不过眼下,买卖的事不急,亦急不来。我明日去承泽侯那处打听打听,看兵马司那头有没有好缺。只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当武将了。”
楼英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住哽咽,缓缓的道:“我不懂外头的事,且凭世子做主吧。”
杨景澄笑道:“我又不是你亲长,替你做什么主?只是五城兵马司我能说上点话,旁的只怕得你自己去寻外祖了。不过文官个个打破头,捐来的官儿是万万没有实权的。倒是五城兵马司能管点子事。”
楼英摇了摇头,笑道:“你把我弄去兵马司,你的买卖谁又来替你管呢?”
杨景澄心道,买卖还不知道再哪处,先把你砸瓷实了再说,省的小爷我在家连个帮手都没有!面上却装作说漏了嘴的模样,讪笑了两句,岔开话题道:“今日我得了些好东西,正巧哥哥在,你挑几个回去耍吧。”
楼英好笑的看了杨景澄一眼,真是的,自己扯的谎都圆不回来,这大大咧咧的毛病,不知在外头会不会吃亏?改日还是提醒两句方好。
杨景澄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今晚的药已经有些猛了。楼英是个厚道人,想叫他立等与章夫人势不两立太难为他,何况也没必要。只要心向着自己,倒好替自己打探章家的消息。
于是他真个从袖子里掏出梁安给的单子,凑在烛台下开始念:“枣红御马一匹、错金宝刀一把、大红宫绣锦缎两匹、大红五彩妆花锦鸡缎子两匹、大红织金纱缎两匹、大红蜀锦两匹,”
念到此处,杨景澄哭笑不得,“这是给我裁过年的袄儿么?竟全是大红的!我们兄弟可不好穿出门,依我说,给母亲两匹,给大妹妹两匹,倒是妥当。”
提起楼兰,楼英的心又被扎了一下,叹道:“都给姨母吧,我要禁她的足,再好的衣裳也穿不上。”
“你何苦来?”杨景澄劝道,“你这头禁了她的足,那头章家摆酒,她要不要去?咦?外祖是不是十月里的生日?”
楼英答道:“十月十四的日子。”
“那可近了!”杨景澄想了想,“正好,这几匹料子裁了大衣裳,那日我们同去。”
楼英笑问:“你不穿官服去显摆显摆?”
杨景澄翻个白眼:“我顶着北镇抚司的名头去讨人嫌?”
楼英噗的笑出了声:“南镇抚司的衣裳同你一样,讨不了嫌。”
杨景澄哼了两声,接着念那礼单,哪知后头密密麻麻的皆是些鸡零狗碎的妆奁簪环,登时觉着眼晕,忙把单子递给楼英:“明日我早起要去衙里,你帮我理一理这些物事,挑两套顶好的出来,正好十四日那天叫母亲和大妹妹带去吃席。”
楼英没好气的道:“你再送她首饰,仔细真叫她嫁了你。我倒是乐意,只怕你不乐意。”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君子坦荡荡,我们一处长大的兄妹,得了好东西偏不分给她,更叫人说嘴了。况且,说是闺阁女子不可私相授受,换言之只要不是私底下行事,亲戚间的情分来往又有甚要紧?
我把首饰与你,你再交给她,谁再说闲话我拔了他舌头去!再说了,她今年好有十五了,你这个当大哥的不省事不知道给她攒嫁妆,还不许我个当二哥的心细,你就是个坏哥哥!”
楼英听的目瞪口呆,这又是哪里跑出来的歪理!怎么就赖到了他不给妹子攒嫁妆了呢?
杨景澄的理都能把三司会审歪没了,对付个楼英还不是小意思。也不管楼英怎么想,把礼单往他怀里一塞,又扬声唤人。待叶欣儿再次进来,杨景澄指着楼英道:“我明日没空,你们大爷早起过来挑东西,你们只管听他吩咐。”
又对青黛道,“大姑娘喜欢什么,你最清楚。我瞧着礼单上不独有裁大衣裳的大红段子,还有些家常能穿的料子,你捡她喜欢的出来,叫个裁缝来替她裁两套冬衣。就说是他哥哥赔给她的,请她千万别恼。”
楼英不干了:“虽说动手是我不对,该缓缓的说。可她该打也是真的,我还得给她赔不是?”
“你大还是她大?”杨景澄道,“你让着她些不是该的么?难道叫个姑娘家给你来赔不是?便是要她来认错,也得你先做了初一,她才好做十五。”说着扭头对青黛道,“别听你们家大爷的,他就是个棒槌!礼单在他手里,东西却在我院里,你尽管紧着大姑娘喜欢的挑。这件事办好了,我给你们买花带!”
叶欣儿笑道:“那可说好了,要买花,我要南边儿来的绒花。京里那些凑数儿的我可不要。”
“嗤,真真小家子气,”杨景澄嘲笑道,“京里的花不好,你问问扎珠花的匠户答不答应。”
叶欣儿恼的往杨景澄胳膊上拧了拧,恨声道:“替你省钱哩,好心没好报!”
杨景澄哎呦一声,秋巧拍手笑道:“还是我们姨娘厉害,这就治住了那不当家花花的人!”屋里的丫头哄的笑了。
楼英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往日他几乎没踏进过东院,然则那时的东院绝没有现在的热闹。昔年畏畏缩缩的叶欣儿,现竟敢当着众人拧杨景澄。俗话说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单看其御下,便知骨子里仁善,而非众人传言那般只怜惜美人。
再想想他待自己的情分,楼英的心底不由生出了十二分的悔恨,往日怎么就把他当了觊觎自家妹子的恶人呢?想到此处,忽又心中一惊——到底,又是谁告诉自己,杨景澄是恶人!?
楼英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齐聚心头。他视之为母亲的人,当真那般……蛇蝎心肠么?
第52章 人心 次日一早,东院的丫头石英……
次日一早,东院的丫头石英按时睁开了眼,却是没听见身边青黛的动静,遂打了个哈欠想翻身再补一觉。却是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子外头的亮光,唬的从床上跳起,死命的推搡着青黛:“好姐姐,快起来,今日我们起迟了!”
青黛猛的惊醒,想起床时忽觉浑身无力,又倒了回去。石英忙伸手一探,不由“呀”了一声:“姐姐你发热了!我去告诉姨娘知道!”
青黛忙拉住石英的袖子,有气无力的道:“无事,你休管我,且把正屋里的火盆点起来要紧。不然世子起来冻着可不是玩的。我歇会子便好。”
石英急道:“姐姐好生糊涂,便不为你自己想,过了病气给世子怎么办?我忘不了点炭盆的事,你且躺着吧。”说毕,匆匆穿上外套,跑出门去。
到了外头,发现天上扯棉絮般竟是下起了大雪。今年冷的早,前几日只是干冷,今日方见着了雪花。看着那冰凉凉的白色,石英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心中感叹,寒冬腊月真不好过。
轻手轻脚的走到正屋,打开了房门,似往常一般开始点炭盆。里头的叶欣儿听见了动静,正想问外头几点了,便听书房的自鸣钟隐隐约约的敲了四下。她翻身起来,走到外头轻声问:“今日怎么这般早?”
正点火的石英道:“我瞧着天色大亮,以为迟了,差点把魂都唬散了。谁知道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衬的窗户纸发白。虚惊了一场。”
“下雪了?”叶欣儿怔了怔,很快又反应了过来,立刻走出门去,把院里的下人一个个的喊醒,尤其是平日烧炕的婆子。现炕头尚有余温,可下雪天里很快热气散尽,杨景澄起来该觉着冷了。他们家这位世子爷也是个古怪的主儿,真真年轻汉子火力旺,一年四季都歇在床上,打死不肯睡炕,也不知哪里养的毛病。
一番折腾,整个院子都醒了。杨景澄也听到了动静,扬声问:“几点了?”
正要进来喊他起床的叶欣儿道:“四点一刻。”
杨景澄打了个哈欠:“怎底今日这般早。”
“外头下大雪了。”叶欣儿见他醒了,又去抱他冬日里穿的衣裳,“我方才看了看,足有一尺深的雪,路上不好走,你得快着些。”
杨景澄惊讶的道:“一尺深?你没看错?”
叶欣儿叹道:“可不是一尺深?今冬这天也是怪,先前不下雪,憋着一口气儿,赶在昨天夜里下了个够够的。是了,如今冬日里常见雪,世子夜里得早些睡,方能早些起,不然可睡不够。”
杨景澄胡乱的点着头,接过衣裳开始穿。忽觉屋内少了个人,便问:“青黛呢?”
石英在外头答道:“早起她发烧了,我不叫她近前来。待世子去衙门里了,我喊婆子把她挪出去。”
杨景澄皱眉问:“挪出去?挪哪去?”
石英是家生子,没想那么多,随口答道:“家里去呗。规矩便是这样,得了病的都叫挪出去,省的过了病气。唉,要我说都是她自家心思重,昨夜不知甚缘故,哭了半宿,早起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