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穷尽建仁帝所想,他也没想到顺嫔是来送解药的。
还带来了一个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故事。
顺嫔就照着当初对晚香所言,把方贵妃让身边宫女爬床争宠,以及又磋磨这些人这一系列的事说了。
当然受尽委屈吃尽苦头的对象,也从之前雪鸢很可怜,变成了除了雪鸢很可怜,她也很可怜很悲惨。
“臣妾听闻皇后娘娘是从永寿宫出来就病倒的,又听闻其病状,寝食难安一整夜,臣妾实在坐不住了……
“臣妾身份卑微,胆子也小,在宫里从不敢惹是生非,只想安稳度日,可皇后娘娘是个好人,那日她碰见十二皇子……
“……娘娘不光给十二皇子送了冻疮药膏,之后也对臣妾和十二皇子颇多照顾,臣妾心中感激不尽,也无法报答,也因此这次壮着胆子前来送药,还望陛下赎了臣妾唐突之罪。”
“你说当年雪鸢也是相同的症状,之后她死时你替她整理尸身,发现她身上青色经络曝于体表?”
顺嫔想着昨日皇后交代她的话,让她一定要状似不经意地提到这件事。
“是这样没错,当时吓了臣妾一跳,却不敢对他人言。”
“你说你胆子小,却倒敢偷贵妃的药。”
顺嫔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建仁帝脸色,以帕掩面哭道:“臣妾也是实在不得已,当时臣妾已经有了身子,却不敢明言,怕贵妃娘娘容不下臣妾,那些日子臣妾每天半夜总是做梦梦到雪鸢……臣妾也是逼不得已才偷药,不过是为了自保,请陛下明见!”
荣庆也算见过大世面的,此时却听得目瞪口呆。他不敢去看建仁帝,只知道这次方贵妃恐怕是要遭。
到了此时,建仁帝反倒平静下来了,他半耷着眼皮,面色异常平静,反而显得越发高深莫测。
“你把药给荣庆。”他指了指荣庆,“刚好人在,你把这药拿给李院正看看,若是无碍就速速拿去坤宁宫。”
“是。”
建仁帝又道:“你退下。此事不要再与他人提及。”
“是,陛下。”顺嫔小心翼翼行了个礼,人退了下去。
等走出乾清宫,她才感受到心脏跳动几欲裂开的滋味。
.
荣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归。
他回来时,整个乾清宫里鸦雀无声,建仁帝正在看折子,一旁服侍的小成子只差没缩成鹌鹑状,进来换茶的小太监也是轻手轻脚,屏息静气。
时不时就能听见建仁帝一声冷笑,也不知那折子上都写了什么。
荣庆料想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阵子朝堂上在闹什么,陛下是个什么态度,可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回来了?”
建仁帝慢条斯理的声音打断了荣庆的胡思乱想,他忙堆着笑,轻手轻脚走上前来。
“那药,可有用处?”
“正是对症之药,奴婢在一旁亲自看李院正和几位太医会诊,皇后娘娘的热现在也退了。奴婢想陛下这儿缺不了人,就赶忙回来了,没敢多留。”
“那皇后身上的症状可是消退了?”
荣庆迟疑了一下,道:“服下药后,确实有所削减,至少不再像当时奴婢去看时那样。陛下,您是不知道,当时奴婢去看,真是被下了一跳,还没见过这样可怖之物。”
建仁帝哼了声,没再说话。
他不说,荣庆自然也不敢多说,挥手让边上磨墨的小成子下去了,自己替了他的位置。
“荣庆你说——顺嫔所言有几分真,李院正跟和顺嫔可有什么牵扯?”
荣庆面露苦色,这事能是他能插嘴的?
他服侍了建仁帝半辈子,再清楚不过他的秉性。
可他又不能不答,只能斟字酌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还没听说顺嫔和李院正有什么牵扯,顺嫔娘娘位份在此,平时给她看病请脉的也用不了李院正。”
整个皇宫里也就三位能用上李院正——太后、皇后、建仁帝。
其实建仁帝话里还有个人他没提,那就是皇后。
就顺嫔这样的,即使动什么歪主意,也收买不了李院正,尤其事主还是皇后,顺嫔是因为给皇后送药,才说出那一切的,而皇后中毒,是在永寿宫被下了药。
可皇后牵扯着前皇后、前太子、杜家,乃至定国公府,与其说建仁帝问的是顺嫔,不如说是皇后,可建仁帝不明说,荣庆自然要装傻。
主仆二人心知肚明。
“奴婢方才去坤宁宫,皇后娘娘确实惨烈,不过一夜的时间,整个人就像在太阳下头暴晒了一日的模样,浑身烧得滚烫,进气没有出气多,恐怕这次好了,也要养上一段不短的日子。”
建仁帝没有接腔,荣庆点到即止。
过了会儿,建仁帝突然道:“贵妃,不能动。”
荣庆当然知道,若是想动,昨天就动了,哪会出来‘不准走漏风声’。贵妃是小,皇子却是大,荣庆脑海里闪过端王的脸,很快那张脸又换成了八皇子。
“贵妃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啪’的一声,是朱笔砸落在案几上,喷溅出一道朱墨,正好不巧地落在荣庆脸正中央,仿若他被人从中间劈了一刀。
可他却一动都不敢动。
小成子听到动静进来,忙上前来低着头收拾案几,看都没敢看模样狼藉的干爹一眼。
一直到收拾干净后,建仁帝才撇了他一眼:“收拾收拾去,像什么样子。”
荣庆默默地下去了。
第137章 小皇后(四十七) 晚香正要抗议,嘴里……
草长莺飞,正是三月天。
文华殿前的海棠开了,层层叠叠,灿若彩霞。
女童甩了丫头跑出来,藏在海棠树下面,跳着扯那垂下来的花缨子,她扯了一把又一把,才择出一朵稍微整齐的、带着枝杈的海棠,往头上别。
一别没别住,再别还是没别住。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拿下她手里的海棠,替她戴上,笑道:“小香儿也知道爱美了。”
女童转过身,抬头就看到身穿淡黄色锦袍的少年。
他头戴乌纱翼善冠,腰间悬着一块上等的龙形羊脂白玉。年纪并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面容俊秀,身形修长,气质和煦,格外有一种从容有度的气派。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身边的丫鬟和宫人呢?”
“太子哥哥。”小小的她,脸上充满了被逮住懊恼。她只想到文华殿的海棠肯定开了,却忘了文华殿是太子听筵和观政之地。
“是不是又顽皮了?”太子微笑喟叹,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找母后。”
女童顿时又乐了,笑眯眯地牵上大掌,任他领着她走。
“太子殿下。”
是位穿着官袍的老臣。
“我送郡主回坤宁宫,等会就归。”
这老臣脸上明显写着不敢苟同,似乎在说寻个太监送也并无不可,太子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就走了。
路上,太子对女童道:“下次别再偷跑出来,小心碰到坏人。”
“宫里头也有坏人?”女童先是疑惑,再是蹙起眉,“若有坏人让太子哥哥和皇后姑母将他撵走,他就不能欺负香儿了。”
太子一愣,旋即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小丫头!太子哥哥说的话,你记住就行了,若真是碰到坏人,太子哥哥和皇后姑母又不在,你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不在……”
……
等晚香醒来时,她依旧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其实整个过程中,她并没有完全昏迷,她身体上的疼痛和折磨她都知道,只是到后来被烧得昏昏沉沉,一直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
这期间她做了个梦,梦到了太子,此时即使回想起来,她也分不清到底这事是曾经发生过,还是只是她的做的一个梦,毕竟她梦里的年纪还太小。
“娘娘!”
是司棋的呼声,可最先映入晚香眼底的却是问玉。
他的脸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睛——本来琥珀色澄净的瞳子,如今却是乌鸦鸦的,像是里头蕴藏了暴风骤雨。
“问玉?”
“娘娘,你感觉好点了吗?”
不及二人说话,守在外头的几个太医便都涌了进来。
望、闻、问、切,晚香甚至被要求张嘴露出舌苔给人看,太医这才宣布皇后娘娘算是脱离了危险,不过太医院开的药还得继续喝,并且要休养一阵子。
太医离开后,抱琴端着一个托盘过来。
上头放了两碗药。
晚香被扶起喝了药,苦得她是皱眉皱脸,眼泪都快出来了,可负责喂药的是问玉,他看似与平时别无不同,甚至看起来也轻手轻脚的,可手下的力量却不容忽视,让晚香有一种他在故意灌自己药的感觉。
她觉得有些委屈,大抵也是太过虚弱,不免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
问玉半垂着鸦羽似的睫毛,沉声道:“娘娘这次受了不少苦,现在虽醒了,但并不代表好了,所以这药必须喝。”
所以你就灌我药了,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不给,一喝就是两碗?
晚香正要抗议,嘴里被塞进一块糖。
是杏仁糖,甜滋滋的,那股苦涩的感觉顿时少了不少。
再看他暗沉沉的瞳子,想到之前她做的事,顿时委屈没了,反而有些愧疚。这种愧疚,在看到周遭站着的侍书等人红肿的眼睛后,终于达到了顶峰。
当时她要做的事,是没告诉侍书等人的,就怕她们知道真相阻止,或是在人前显露痕迹。
只有问玉一人知道。
想到问玉要承受的压力和折磨,她虚弱地笑了一下,道:“让你们担心了。”
弄画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伏在床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琴几个也差不多,也就侍书稍微好点。
“娘娘,奴婢们可担心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会不会说话?”
这边七嘴八舌,那边问玉往后退了一退,他似是站久了,腿软了一下,晚香看见正欲说什么,他又恢复如常。
晚香心想,等会要找个时间跟他说说话,正这么想着,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
几人皆是疑窦,还是侍书出去了一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竟是兰若来了。
谁也不知道永寿宫被封,兰若是怎么出来的,因为她是方贵妃身边的管事姑姑,她说要求见皇后娘娘,看门的宫人也不敢拦她。
不过如今坤宁宫的人,都知道娘娘这次病危是跟永寿宫有关,都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她进了坤宁宫后,身前身后都跟着人。
只是没人想到兰若竟敢在外面突然闹起来。
又是哭又是闹,说要给皇后赔罪。
说在茶水中动手脚,是她自己的主意,没受任何人指使,至于为何动手,她说是见皇后太嚣张,永寿宫正值多事之际,偏偏皇后赶在这时候上门看热闹,还拿话讥讽她,她一时头脑发热,就往茶里加了点东西。
“娘娘,是命人赶她走,还是拿下她送去慎刑司?”
不能怪侍书拿不定注意,而是这件事实在太大,兰若闹得这一出,明摆着是闹剧,是来替贵妃脱罪的,她真当所有人都是傻子?
“我昏迷多久了?”
“不到两日,昨日顺嫔去了乾清宫,李院正回去后亲自又试了其他药方,娘娘服了药后,热就渐渐退了。”问玉道。他估计顾忌着侍书等人在,说得很含糊。
也就是说距离事发,只过了两夜一天。
“永寿宫如何?”
“陛下命人封了永寿宫,”问玉顿了顿,“暂时还没听说有任何处置。”
晚香蹙了蹙眉,抬手想揉揉涨疼的额角。可惜她手却没什么力气,不过抬到半空,便滑落了下来。
司棋挤过去帮她揉着,一下又一下。
晚香蹙着眉,思索了片刻:“不用让人赶她,再等等看。”
等?
抱琴几个面面相觑,但见娘娘脸色不好,就都没敢说什么。
……
等待很快有了结果。
是上次带人来坤宁宫大检的秦公公亲自带人来的。
秦公公一挥手,身后便扑上来几个太监,堵嘴的堵嘴,绑手的绑手,将披头散发的兰若制住,秦公公则走到殿门前求见皇后。
很快秦公公就被领进来了。
薄纱的帐子低垂,只能看见幔帐深处的床上躺着个人,床侧还站了两个人,似乎是服侍的宫人。
“给娘娘请安,奴婢等失职……”
秦公公大概解释了下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查出兰若有意图谋害皇后之嫌,打算将她带到慎刑司继续审问,谁知兰若金蝉脱壳说是回房换件衣裳,人竟跑到坤宁宫来闹了。
秦公公的解释很真情实意,晚香有没有在听外面人也不知道,只知道过了一会儿,里面才响起一个的声音。
“娘娘知道了,这事不怨你们,下次谨慎些别再犯了。”
“谢娘娘。”
秦公公告退,临快走出去时,他回头看了那薄纱帐子一眼,心道这叫什么事,人就匆匆出去了。
等人走后,晚香也没说什么,只说想睡一会儿。
侍书等人觉得她十分虚弱,连抬手都十分吃力,觉得她才刚见好了点,也不敢说什么惹娘娘不开心的话,就服侍她睡下了。
等中午时晚香睡醒,司棋服侍她喝了点稀粥。
太医交代暂时还是不能随意进食,先用稀粥,慢慢才能补起来,以免伤了肠胃。
这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米汤,只碗底有一点点煮化了的米粒。
晚香吃得很香甜,喝了一小碗,人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如此这般,侍书才敢将晚香之前睡后发生的事禀报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