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之后不久,便到了立夏,天气毫无预兆就热了起来,仿佛之前的寒风凌冽已是很久远的事。
若说这宫中有人被陆皇后之死影响过深,那么非萧瑾瑜莫属。
这孩子知道自己以后就没有母亲了,便一直闷闷不乐,饭吃不下觉睡不安,短短时日里,小下巴上的一点肉就瘦没了。
与此同时,他还更黏萧桓了,非要时时刻刻都跟在父皇身边才行,夜里做梦还喊着“父皇不要离开我”。
萧桓心疼得不行,因着自己已不再命不久矣,自然也不再对萧瑾瑜严加要求,而是打算细水长流地教导,先宠宠孩子再说。
崔近月不过几日没来勤政殿,感觉萧桓似乎消瘦了不少。
一问缘由,简直不知该说萧桓什么好。
小孩子要什么给什么,闹起来也陪着,简直就是跟着胡闹。
趁着萧瑾瑜去跟太傅上课的时候,崔近月问萧桓,“陛下,我之前与你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要让你警醒起来,好好教导萧瑾瑜,可你如今这般溺爱,就不怕养出个昏君?”
萧桓闻言皱了皱眉头,“阿月,你何必这样说瑾儿,他是个好孩子,又年纪尚小,其实最是听话不过了,我们何必现在就对他如此苛刻?”
崔近月无言,她这才突然发现,她之前没有想错,萧桓对萧瑾瑜的确很宠,是个好父亲。
可事实上,萧桓对萧瑾瑜竟是宠过头了。
谁说一个明于见事,识人至清的人,就一定能将孩子教得同样如此呢?
也是崔近月大意了,便是在江湖中,都有亲爹不教子的公认规矩。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亲爹教起孩子来,通常都不忍心严苛,自己还察觉不出来,以至于把孩子教成了不学无术,三脚猫功夫还自命天高的武林败类。
所以,她就不该全指望萧桓。
万一真的让他溺爱教学,萧瑾瑜不成暴君反成了昏君,估计在原身眼里根本没差。
崔近月深深吐呼一口气,“好,你不忍心,我忍心,我来教他。”
萧桓闻言有些欣喜,“你要收瑾儿为徒?阿月,你会教他习得功法吗?”
这个世界没有江湖,没有武功秘籍,只有杂耍班子和力气体格更好的普通人,便是戏文里,也没人写得出能飞檐走壁,真气护体的大侠。
萧桓也是在亲身体会过后,才明白所谓功法,是如何神秘莫测,诡妙至深,就如上天恩赐,是他生命里最绚烂的奇迹。
即使崔近月只为他掀开了面纱一角,他也能从中窥探出那方不同的世界。
他自然是希望萧瑾瑜也能习得功法,无论修练到什么地步,都足以让萧瑾瑜超脱于普通人,立于另一种层面。
崔近月却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收徒弟,我只是会以我的法子来教萧瑾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太过娇气敏感,还很会耍小聪明,非常需要磨练心性,阿桓,你若真的爱他,就不能舍不得。”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萧瑾瑜天生就比常人要聪明,若好好加以引导,他就能成为一个不会反被聪明误的聪明人,可若是被压制或荒废,那么,他要么成为一个疯子,要么成为一个蠢货,你要为他怎么选?”
萧桓缓缓敛了喜色,崔近月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不可能不当一回事。
即使不相信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可萧瑾瑜的毛病和缺陷,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只是就如崔近月所言,他是舍不得孩子吃苦,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就算萧桓真的糊涂,也是绝不愿让唯一的孩子成为疯子或蠢货的。
良久后,他轻叹一声,“既如此,那瑾儿就交给你了,无论你要怎么教他,我都不会插手,只是你需记得,你是他的亲生母亲,若不想他怨你,你要有些分寸。”
萧桓已经明白,崔近月就是为萧瑾瑜而来,她占了孔淑妃的身,是萧瑾瑜生母这个事实就抹灭不了,他自然不想萧瑾瑜对生母心生怨恨。
崔近月却是洒脱一笑,“放心,我又不指望他养老。”
萧桓怔愣一瞬,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日萧瑾瑜一回勤政殿,便直奔萧桓而来,见内殿中只有父皇一人,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自陆皇后离世后,萧瑾瑜就更加在意孔淑妃这个人了,即使他还未完全明白世事,也已然有了自己的一套想法与逻辑。
比如,他不希望萧桓喜欢孔淑妃,不希望孔淑妃取代陆皇后,他希望独占萧桓的宠爱,希望这宫里永远都只有他一个孩子。
好在孔淑妃已经好几天都没过来,她最好以后都别再来了。
萧瑾瑜这样想着,脸上却是灿烂的笑容,他欢快地朝萧桓跑去,“父皇,儿臣好想你。”
让他意外的是,萧桓并没有就势将他接到怀里,而是以手稳住他的肩膀,让他站在了一步之外。
萧瑾瑜瘪了瘪嘴,“父皇。”
萧桓故意没有去看孩子的眼睛,只淡淡道,“瑾儿,从明日起,你便会有一位新的老师,你一定要听话,不要故意顶撞她,切记,她要如何教你,我都是不会插手的。”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听话,好好跟老师学习。”萧瑾瑜在父亲面前向来乖巧,这时候自然应得很是干脆。
对于多一位新的老师,他也并不在意,反正什么课程对他这颗聪明的大脑来说,都不是难事。
萧瑾瑜甚至都没问一问新老师是谁,在他心里,萧桓排第一,其他都不重要。
萧桓见他如此,思索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崔近月的身份。
毕竟崔近月说了,她想给萧瑾瑜一个惊喜。
至于第二天萧瑾瑜见到崔近月是惊喜还是惊吓,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88章 当皇权日落西山7 她的儿子是暴君……
“怎么会是你?”
这是萧瑾瑜在宫中校场见到崔近月后,说的第一句话。
崔近月勾了勾唇,“为什么不能是我?”
萧瑾瑜皱起小眉头,强忍着没转头就走,“孔娘娘,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小家伙明明已经猜到某个事实,却不愿意相信,话语里带着试探和侥幸的意味,小小年纪,小心思是真的多。
崔近月觉得有些好笑,“错了,你该叫我一声老师,你今日来校场就是来见我的,从此以后,便由我来教导你体魄和心性胆识,小殿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萧瑾瑜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再不复在萧桓面前的乖巧伶俐,眼中泛出凶狠,语气也尖锐起来,“不可能,父皇怎么会让你一个女人当我老师,你有什么资格教我。”
崔近月闻言也敛了笑意,冷冷道,“没想到你这么小就有看不起女人的毛病了,看来,我还真得好好教导你才是。”
身为暴君,上一世的萧瑾瑜自然是无恶不作,喜好女色这一点也没落下,他大肆搜罗美人入宫,弄得民间家家户户的女孩都不敢抛头露面,他甚至还强抢过已经嫁了人的女子。
而对这些女子,他一点都不爱惜,一不顺心就断人手脚,最爱看她们的惨状,以她们的苦痛为乐。
虽然他是男女都作贱,但是本就苦命的女子被他残害,也尤为让人愤怒。
却原来,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这种看不起女子的征兆。
崔近月如今的形貌柔弱纤瘦,一看便是个娇软美人,可她这般眼中现出泠泠冷光的样子,却瞬间震住了萧瑾瑜,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孩子直觉敏锐,有感危险后,也顾不得逞强,转身就想跑。
然而崔近月就如幽灵般,眨眼间就行至他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叫他再动弹不得。
萧瑾瑜整个人被她拎起来,脚不着地,声音也都跟着打结变形了,“你你你……你想干嘛?你要是敢打我,我一定会告诉父王,让他狠狠惩戒你。”
崔近月轻笑一声,“我不会打你,至于你父皇会不会为了你惩戒我,你大可以试试。”
萧瑾瑜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却不妨碍他用力挣扎,两条腿都胡乱蹬起来,想要把自己晃下去,如果不是没那么大力气,他一定会狠狠去咬她的手。
可惜,无论他怎么挣扎,崔近月的那只手都牢牢抓着他,甚至就着这样的姿势,直接把他拎到了校场中心,然后松手,任他掉落在地。
萧瑾瑜与土地大面积接触一番,虽然没怎么摔疼,但身上的锦袍一下子就被泥土弄脏了,他气喘吁吁地站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崔近月,只觉受到了极大侮辱,眼睛都气红了。
他握紧双拳,紧咬着牙,像是在控制自己不要冲动。
崔近月挑眉,“想必小殿下最近学问学得不错,都已经领悟到知难而退这四个字的精髓了。”
萧瑾瑜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崔近月是在嘲讽自己。
一股热流猛然冲上头顶,他再顾不得方才那种被死死压制的畏惧感,猛然朝崔近月冲了过来,“我杀了你。”
下一瞬,“嘭。”
萧瑾瑜只感觉到右膝先是被一股巨力所阻,而紧接着传来的酸痛感,使得他才迈出一步就不受自控地软了腿,整个人都半趴到草地上,好险没摔个狗啃泥。
他双手撑在肮脏的泥土上,恶狠狠地抬头去看崔近月,只见她缓缓收回手,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可恨至极。
萧瑾瑜确信,刚才一定是她突然袭击了他。
崔近月抱起手臂,朝萧瑾瑜走近了些,“从现在开始,我很欢迎小殿下你来杀我,只要你有这个能耐,凭自己的本事,我随时奉陪。”
“不过现在的你,实在太弱了,连我的一根手指头都赢不过,小殿下,就凭你这幅德行,你能把我怎么样呢?或许你可以找你父皇哭哭鼻子,还没开始就认输,说不定,你父皇一心软,就让你藏起来再不敢来找我了。”
“你闭嘴。”萧瑾瑜恨极,心里狂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崔近月觉得有些好笑,“很不服气是吗?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久之前,你应该就懂得了怎么样让你父皇母后心软,继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可惜,那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你其实非常弱小,没有半点可以嚣张的本钱,所倚仗的,都是旁人的势。”
她终于走近萧瑾瑜,在他面前蹲下,用手指挑了一下他流出的泪,“可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你父皇不会永远包庇你,就像现在这样,你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回去告状,可你想过没有,我会出现在这里,就是陛下已经认可了我当你的老师教你,你再怎么哭闹,他都会把你打包给我送来。”
萧瑾瑜听到这里,哭着回嘴,“不可能,父皇不会这么对我的,你这个坏女人,休想挑拨我和父皇的关系。”
崔近月摇了摇头,“好吧,那换一种说法,我说要教你,就一定要教你,就算你父皇反悔了,把你藏起来,我也会把你找出来,你父皇也拦不了我,所以,我劝你接受现实,不要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明白吗?”
她的语气始终平缓,甚至带着些温柔,可听在萧瑾瑜的耳朵里,却令他毛骨悚然,他甚至无需质疑,强烈的预感告诉他,她所言非虚,她是真的敢这么做。
小小年纪的储君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胆子,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大人总有种隐隐的胆怯,更何况,她还这么嚣张。
萧瑾瑜完全不能确定,父皇到底是会帮她,还是帮自己。
他抿了抿唇,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一抹泪便吼道,“你要教我什么啊?”
崔近月也站了起来,看着已经调整好心态的萧瑾瑜,倏然笑起来,这孩子还挺能屈能伸。
“七岁是个很好的年纪,武林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这时候开始练功,习武者,心性胆魄最是重要,而你现在,一丁点达标之处都没有,所以,你当不得我的徒弟,我也不会教你武功。”
崔近月没在意萧瑾瑜愤恨的表情,继续道,“你是很聪明,懂得了些浅薄的道理,自以为掌控了无上的权势,便目空无物,觉得旁人都是些不堪的蠢材,你只需要动动脑筋就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他们的屈辱难堪,身家性命,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乐子,是也不是?”
萧瑾瑜又吃惊又心虚,不知崔近月怎么会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简直分毫不差。
崔近月轻轻一笑,“因此,我现在要教你的,就是体会苦累,倒也不指望你能易地而处,不过只有尝过了那种滋味,才能更懂得旁人什么时候会痛苦,你说是也不是?”
萧瑾瑜心觉不妙,满脸警惕,“你……你想干嘛?”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锦衣玉食长大,就算是手上有一个小小的划痕,也有一大帮人哄着让他不哭。
虽然不管是苦还是累,他都不知是何物,但这并不妨碍他领会到,崔近月绝对是想明晃晃教训他。
崔近月却没再多言,倏然手脚并用,踢开萧瑾瑜的双腿,又将他两只手摆好置于腰间两侧,紧接着,他便不受控制地弯下膝盖,整个人都形成了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
萧瑾瑜刚想反抗,就听她道,“第一日,半个时辰的马步,不管你坚不坚持得下来,我都不可能放你走,小殿下,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乖乖把这半个时辰的马步扎好,时候一到你就可以离开这儿,否则的话,这半个时辰便会一直顺延下去,你什么时候满了时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话音一落,崔近月的手就轻轻一摆,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弹向前方。
萧瑾瑜循声望去,就见十米开外摆了个小台子,上面只有个插着一炷香的香炉。
而现在,那香炉中的香,正随着崔近月的动作燃了起来。
萧瑾瑜瞳孔巨震,他这时已顾不上和崔近月对着干,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再回想起之前那股无声无息使他双膝跪地的力道,和这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她手上分明什么都没有,那东西会是什么?
崔近月当然知道萧瑾瑜的好奇,却没有解释的打算,很快就放开了他的身体,让他独自扎着马步。
没了另一股力道的支撑,萧瑾瑜不禁踉跄了一下,扎起马步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觉得浑身不适。双腿更是开始酸痛起来。
他自出生以来,就没受过委屈,也不知什么叫难受,下意识就想要起身,不再受这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