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眼赫然张大,几乎立不住地抵向身后的石英台面——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这样被她忽略了。她僵硬地哽了两秒,故作镇定回:“那不是我扔的。”
不知她拙劣的演技能否骗过阿姨,但她好歹像是舒了口气。
周谧与她道别,匆匆离开原地。
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恐慌与无措再度从脚底蔓生,彻底将她裹缠了。
周谧透不上气,再难控制地漫出两道泪,她抬手用力掖了下,停在墙边深深地呼吸,以此平复自己。
越想越不甘心。
她很快就要转正,拿到硕士学位,人生新台阶近在眼前。
可她也收到了二十四年来最为恶意的礼物,顺风顺水的缜密生活开始漏洞频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解决,程序全乱,周围都是死机的提示音。
周谧急需一个分担者,她不能一个人落水。
一个名字陡然浮现。
像找准靶心,周谧四下看看,旋即取出裤兜里的验孕棒和手机,聚焦拍下照片。
她没有编辑任何润滑的文字,直接将它粗鲁地塞了过去。
周谧顷刻冷静下来。
噩耗传达完毕,命运选中的倒霉蛋就不再只有她自己。
第4章
短信发出去后,周谧在冥想般的平静里度过了这个本该惊心动魄的上午。
同事们依次到来,她也与往常那般问好。
奥星没有固定上班时间,下午来的都有。但作为实习生,她相对谨慎,基本履行朝九晚七工作制,还被她的leader戏称为“事业单位阿康”。
周谧的leader叫叶雁,身材瘦削,腰从侧面看薄薄一片,BM风的忠诚信徒,负责的基本是些快消项目,布置给周谧的任务简单但琐碎:查阅资料,整合文件,翻译内容,甚至是收发快递,将打杂性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临近中午,叶雁在群里呼朋引伴,问出去吃还是点外卖。
周谧通常看其他人反应,再做跟风。
对外她基本就是个随大流者,随大流意味着不易出错,这也是她读着中文却不干copy writer的原因,创意需要灵机一动,自成一格,而她偏不爱天马行空的变数。
张敛是唯一的脱轨。
对了,张敛,周谧掀开桌上的手机,男人到现在都还没来公司,也没给自己任何反馈。
从短信界面切回群组,聊天记录显示饭友们今天的安排是去扫荡711。
周谧忙回了个“OK”。
三个人结伴下了楼,叶雁已经在外卖软件里提前挑拣要吃的东西,跟她俩一道的还有另一位AE,叫陶子伊,爱扎很高的马尾或丸子头,也是个都市丽人,小西装一件接一件每日不重样,风格比叶雁更要OL些。
周谧挑了一个饭团,一盒酸奶,回头看,陶子伊已经捧着碗泡面走去窗边。
叶雁偏爱沙拉,享受绿叶菜和柴鸡肉的样子总如见珍馐。
周谧有些羡慕她的自制力,跻身xs的世界果然费劲。
而她似乎也很羡慕周谧,不经意问:“吃什么长得啊,胸这么大。”
周谧悬在高脚凳边乱晃的脚顿住,回:“应该是遗传原因。”
“反正——”陶子伊吸溜一口面条,闷笑:“肯定不是吃菜。”
叶雁佯怒拱她胳膊,周谧也跟着乐。
不知不觉把酸奶盒吸瘪的时候,周谧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取出来瞄了眼,松弛的神经一下绷紧。
可能因为铃音过于动感,身边的俩女人都望了过来。
周谧下意识将手机一边掂高,躲避她们探问的眼神,并红着脸滑回地面:“我出去接个电话。”
她的反应太明显了,又没开始接触客户,何种电话会让她紧张如斯,多半关乎重要的异性。
叶雁与陶子伊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喔——”出声音,冲她挤眉弄眼。
周谧略窘地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门口,日头正盛,她眯起眼按了接听。
那头开门见山地确认身份:“周谧?”
“嗯。”她应了声,成功对接。
男人跟着确认事件:“你怀孕了?”
心跳如失灵的怀表,以至于周谧声音都有点打颤:“你看到了?”
很奇怪,交代事实怎么都让她忐忑至此,她梗起脖子:“就是我跟你,团建那次。”
耳边默了两秒,反问:“你确定?”
薄怒瞬时让周谧面红如血:“除了你还有谁?我又不是植物可以自体受精。”
大概是听出了她在炸毛,亦或她的措辞比较有趣,男人语气平缓下来,有了安抚意味:“先冷静下来。”
又问:“你现在在哪,公司?”
周谧回:“嗯,下来吃饭了。”
张敛说:“我还在客户这边,你下午请个假,我忙完就去找你。”
周谧一愣:“找我干嘛?”MD突然找实习生不会过分瞩目吗?
张敛听起来有条不紊,亦不容置喙:“两点半,我在B1停车场等你。”
他看起来像要挂电话了,周谧赶忙叫住:“我要怎么请假?”
“说学校有事,”他在断线前再一次叮嘱:“两点半,别忘了。”
—
周谧在门外晒了会太阳,浑身因浮躁而升温。
她完全猜不透张敛的态度,也不知道他要花一下午带她做些什么。他冷静得甚至有点过分。
但好歹愿意一起面对不是?转念一想的周谧登时陷入劫后余生没看错人的庆幸之中,又委屈巴巴地红了鼻子,悲喜不定。
情绪稍适缓和后,她设好14:15的闹铃,折返店内。
坐回落地窗前,果不其然收到了两位同事的揶揄,并八卦地追问她是谁。
周谧不好作答,拎了个看起来最真实的回复:“就学校认识的男生。”
“在暧昧吧?”
“或者刚谈。反正肯定不是男朋友,谈久了才不会避着人通电话。”
“长得帅不帅啊?”
……
她俩七嘴八舌地问。
周谧只能涩涩地笑着点头。
后来话题不知何故就蔓延到了公司异性,叶雁与陶子伊资历久,对各人的性情外貌,工作能力都如数家珍。
她们聊到了张敛,说他是最绝的那个。
陶子伊感慨地拨了下额发,惋惜道:“可惜有女朋友了。”
叶雁接话:“还是VET手机老板的女儿呢。”
咣一下,好像有只粗陶罐子在周谧脑袋上碎裂了,她的感知与听觉均出现障碍,同事的交谈全变得沉闷而遥远。
灵魂似浮出躯体,目睹自己笑嘻嘻地参与话题:“这么牛的吗?”
陶子伊看向她,眼弯成细细的弧:“对啊,我前年刚来奥星那会,还年少轻狂想勾搭他,后来知道了他对象是谁,赶紧跑了。”
叶雁大呼没出息,又啧了声:“不然你以为VET为什么一直让我们代理?”
陶子伊说:“不是说他以前没被挖回国的时候就跟二千金认识了嘛。”
“渊源这么深?那肯定在一起很多年了吧。”
陶子伊咬着冰咖的吸管:“反正我听说的版本是这样。”
—
周谧难以置信地回到工位,沿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边无际的海绵上,软趴趴的,毫无着落。
胸口更是提不上气,被耻辱和愤懑来回捏挤。
美丽故事破碎。
她被骗了。
初遇那天的细节历历在目。跟张敛提出开房并得到应允后,她就挂在他脖颈上,手指点他鼻头,以尚存的一分理智跟他咕哝:“你是单身吧,我可不想睡有对象的。”
他分明点了头的。
然后她才把嘴嘟老高,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期待被他标致的嘴唇饲喂爱意。
捏了好一会拳,周谧抄起手机,决心发条短信过去一问究竟,可等真正到那关头,她的忍者属性又占领了情绪高地。
她关闭对话栏,并迅速切离,转而取消掉那个提前定好的闹铃。
见不见面已经不重要了。
结局显而易见。
她的童话就是个笑话。
她的王子也是个人渣。
多种情绪糅杂,让她难以正常工作。翻了几条产品资料后,周谧单手撑腮,开始疯狂喝水。
她一会跑去接茶,一会又跑去如厕,像只茫无头绪的磁力球在公司来回摆荡,一直熬到了约定的时间。
两点半时,无人来电。
张敛或许等了她一会,四十分,她的手机才亮起,是他的短信:人呢?
在你坟头翩翩起舞呢,周谧心里唾骂,但碍于实习期尚未结束,还在他的权利范围,她憋住了快冲破头皮要骂娘的怒意,还算客气地放他鸽子:我不过去了。
张敛的电话打了过来。
周谧长吁一口气,接通。
他依旧先发制人,无可挑剔的声线此刻听起来令人作呕:“请不下来假?”
周谧勉力使自己平静:“不是,是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他无法跟上她跳脱的节奏。
“可以短信跟你说么,”周谧口吻隐隐不快:“你知道我在哪。”
张敛挂了电话,等她解释。
周谧连拍两下胸口顺气,开始编辑回复:这件事我们双方都有责任,你付我一半医药费就行,剩下的你就别管了,我会自己处理。
确定态度够酷,周谧将它发送出去。
张敛回得很快,三连问攻击,还不带标点的那种:
怎么处理
在公司
还是在家里
周谧眨眨眼,陷入深思。
她对这种事并非一无所知。
大四时她曾陪表姐去过一次妇产科,那会表姐因为胎停,不得不去医院结束妊娠,她难过又惊惶地在诊室里哭哭啼啼,而医生显然对此司空见惯,全程冷漠脸,就开了两盒药,连医嘱都言简意赅。
周谧以此为依据,振振有声:请几天假,去医院开点药就好了。
张敛又来了电话,宣告耐心无几。
周谧咬咬大拇指,握着手机躲去楼梯间,将其接听。
他的吐字有了压力:“马上三点,我约的医生也是三点。”
周谧问:“你要带我去看医生?”
张敛说:“检查。”
周谧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低却尖刻:“检查了又怎么样,不还是一样的结果,少假好心。”
那边安静了。
过了会,他开口问:“要多少钱。”
周谧哼出讥嘲的鼻音,眼却急速漫出红潮:“我不知道,先转我五千好了。”
“五千够了?”
“差不多吧,”她用词宛若采买东西,急于两讫:“多退少补。”
她照搬他之前的冷静,体面而虚假地演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个一直蒙在鼓里的悖德者和受害方,而是因意外和平分开的朋友。
张敛淡应:“行。”
周谧虚脱地往回走,安全出口的门在她身后吱呀合拢,她觉得自己也被硬生生夹了一下,头部急促地跳疼起来。
还没到工位,软件提示叮了声,她点开来看,是张敛的转账消息,数额比她的需求要多出一个零,足足五万块。
周谧没吭声,收下了这笔钱,又退回去四万五。
张敛说:剩余的当营养费,你好好休息。
周谧微哂:也不是全是你的错。做个人就行,好人就不必了。
几秒后,张敛如她所愿,且不发一言地,收走了那四万五。
第5章
晚上近七点,周谧离开公司,走进了地铁站。
混在攒动的人流里,她目随一位孕妇上了车。孕妇的气色不是很好,头发松松挽了个矮髻,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裹有炸弹,让人群割海般排向两边。
一个怀抱公文包的男人忙不迭起身,给她让座。
孕妇道了声谢,不急不缓坐下去,面孔平静得仿佛天生该享有这种特权。
周谧在她跟前站定,盯着她肚子出神,等对方莫名地瞥来一眼,她才不自在地错开视线。
孕妇邻座的中年女人看了好几眼她肚子,同她搭起话来:“几个月了,得有七个月了吧。”
孕妇笑了笑:“八个月了。”
中年女人一脸可喜可贺:“那快了啊,要解放了!”
“是啊,”孕妇的手不自觉摸上腹部:“现在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老公呢,也不陪着,”中年女人替她不满:“这个月份了还是得小心点。”
孕妇停顿几秒:“他今天有事。”
也是这时,周谧偏开了眼,不再看她们两个,后知后觉自己对这个孕妇过度关注了。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那就是她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仿佛某种生物本能,能敏锐地感知到同类。
表姐流产之后,与周谧一道逛街,也常望着商场里穿行的孕妇或跑跳的小孩怔神,就是因为她曾短暂并满怀期待地成为过一个母亲。
回到家后,周谧心力交瘁地把自己连同包一起甩在了床上。
妈妈在外面问:“今天回来得蛮早的嘛,吃过饭没有?”
周谧扬声回:“没有。”
妈妈没好气道:“那一回来就钻房间里干嘛,出来吃饭啊,等凉了再吃吗?”
“噢——”周谧呵一口气,翻身下床,趿上鞋拖。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其中有盘是清蒸鲈鱼,青红椒丝点缀,摆盘相当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