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煜回了礼,“有劳江公公,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江弘侧目往身后看了看,吉祥方捧着一沓衣物送来明煜面前。江弘这才道,“圣上口谕,请都督明日一早进金銮殿面圣。与百官一同朝拜。”
明煜见得,吉祥手上的是一身檀紫的蟒袍。如今事情落定,陛下是要还他原职的意思。
明煜自让一旁小兵接了下来,他自又单膝跪下,谢了圣意。
身后忽的传来方氏的喊声,“我远儿还在,他算是什么都督?”
江弘将人请起,撇了一眼那后头的女人,只见女人妆面头发已乱,失了几分神志。江弘方开口小声问了问,“这就是那毒妇方氏?”
明煜微微倾目后视,“确是明夫人。”
江弘望着妇人冷冷一笑,方扬声与明煜道,“今夜里怕是要辛苦都督了。陛下有意,还得请明都督一早,将成京候被害之事在朝堂上与百官说明,也好与成京候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方氏听得这话,眼神忽的闪躲起来,却又笑道,“就算是明炎那个老糊涂回来找我,我也不怕。”
江弘无奈摇了摇头,“这审犯人的事儿,还是镇抚司在行,江弘便就不打扰了。”江弘说罢,自又与明煜告了辞,方领着一干内侍回皇宫复命去。
方淳虽当了多年禁卫军家眷,却从未来过镇抚司。穿过一进大堂,二进办差文书院落,方见得后头一座冰冷的石狱…阴风寒瑟,从里头灌出。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进去那里!”
“还能由得你了?”小兵也懒得和她多说,便直架着人往里头去。小兵只觉手中妇人挣扎了数下,可那般气力着实做不了数。两个小兵没客气,将人压下了石狱。
方氏闻见了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股发了霉的血腥气,参杂着腐烂的食物味道…
却见眼前灯火由暗转明,耳旁有铁门被人推开之声,随之而来的是呼呼的风声。腐肉味道夹杂着潮湿灌入鼻息,方氏没忍住,直一把要呕去地上…
明煜却是面不改色,入了铁门,方寻着他惯坐的银铁椅,落座下去。他暗自扫了一圈墙上刑具,确都别来无恙。再看了看被压进来的方氏,明煜方冷笑了声,“夫人,可还习惯么?”
方氏摇头,面上笑容早就没了,“我、我是一品大官的生母,轮、轮不到你来造次。我远儿呢?你叫他来。”
“夫人莫急。我们依着流程来。”
明煜说着,喊来一旁镇抚司中文事年史俊,“将纸上罪状,念给明夫人听听。”
年史俊写得一手好字,方下午的时候,便依着明煜的意思,早列好了方氏罪状。此下便就念给方淳听。
“罪妇方氏,于寅庚除夕之夜,下毒谋害成京候致死。又于同日,卖通江湖雇佣兵役意图谋害朝廷一品官员与甜水巷中。七月初二,再次收买影役抢夺朝廷命官周玄赫府上家财。以上三项罪状,皆为罪妇所为…”
“闭嘴,你胡说!”方氏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休想让我就这样认罪,你们可有证据?”
年史俊缓缓翻了翻案册:“人证,是太医刘义刘大人。”
“那影役呢?”方氏笑了,“你们没有证据。”
年史俊被问得一时哑口,却见得都督朝他摆了摆手,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他方退得一旁,听着都督发话。
明煜望着地上的方氏,自也起了几分笑意。
“明夫人怕是忘了,我镇抚司名声在外,办案可真需要你说的那些证据?”
“况且,单单你与刘义合谋,谋杀朝廷功勋一件罪责,便足以诛连三族。那些费力不讨好的证据,我又何必放在眼里?”
“诛…株连三族…”方氏这才有些慌了。
她一人疯癫无碍,可方家还正往内阁上争着位置,一家大小,都在仕途上打滚。兄长方壑,还有侄儿方原,二侄儿方循…
明煜见得她神色生变,方缓缓起了身来,“夫人若认罪,陛下不定还会留一线仁慈与方家的人。十三司已对影役下手布局,若夫人真是强行拖到十三司收网之日,怕就不仅仅是方氏三族的罪过了。”
方氏忽的大笑,“我不信!”
“你明煜的话,我才不信!”
副将张琪凑来,问道,“都督,这罪妇癫狂,可要用刑?”
“不必。”
“明夫人是把硬骨头,那些该都没用。”
张琪见得方氏几分得意,还朝他吐了一口口水来,“听听,还是你们都督明事理。”
张琪见她模样,实在可恨。却听都督道,“你便去将远大都督请来,与夫人见一见罢。”
“……”张琪疑惑着看向明煜,见得那双眉眼之中神色,方忙垂眸一拜,“是。都督。”
方氏听得能见明远,正是高兴起来。望着明煜喊道,“我阿远还在,你就莫想着将这位置坐稳!”
却见得明煜勾着一抹笑意,落座回去那银铁方椅上,又叫人沏热茶来。
方氏心中几分忐忑,今日整日不见她的远儿,此下终是盼到了。没多久的功夫,果见得方那出去的副将回来。
“远儿…”方氏起身往外头盼着。
却只见得四个小卒,带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覆着白花花的绸布…入来了牢房里。
“远儿…”方氏喊着明远的名字,脚下却不自觉后退了数步。随之方抬手指着明煜喊道,“你休想骗我,我远儿还好好的。这不是他!”
明煜冷冷:“尸身就在这儿,夫人不信,亲自去看看便知了。”
方氏摇着头,不敢靠近。直等得那尸身抬到她面前,方一把跪落去了地上,又颤颤巍巍抬手,去揭开那白绸来…
见得里头那张脸面,方氏直去捧了起来,一时间泪珠如雨下。
“今儿一早,还敦嘱着,叫你换上这身新月白的袍子。”
“以前那些都穿旧了,也不知道换。你怎么如此的拧着劲儿?这世上除了她明慈音还有多少好闺秀,你非要绑着她身上做什么?”
方氏看向明煜,“是你?你杀了他!”
明煜道,“夫人看看清楚,他身上都是剑伤。明煜从来不用剑。”
“倒是夫人请的影役,各个剑术高超,为了钱财不惜夺人性命。”
方氏一个踉跄,直摔坐去了地上。她却与影役有过交代,为了钱财不必顾忌人命,杀了那明慈音最好,好让她的远儿死心…
可她的确是忘了,慈音七岁那年,险些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是阿远生生将人接了下来,他比慈音还小一岁,那时候的个头儿也没长过慈音,便就是断了一支手臂,还咬着牙对慈音笑…
方氏的目光颤颤巍巍落去自己一双手上,口中呢喃,念念有词,“血,都是血…”随之,又忽的大笑起来,言语失了轮次,直喊着老爷,皇帝,高祖皇帝…
明煜放下茶碗,自喊来一旁候着的年史俊,“与方夫人画押。”
方氏这回没有反抗,呆呆坐着,只由得年史俊捏着她的指头,占了朱砂,印去了那张罪状上。
明煜见事情落定,起了身来。吩咐一旁张琪道,“将人压入死牢,好好养着。圣上有旨,好生打理远都督后事。等远都督下葬之后,一同请成京候和远都督灵位,让她常年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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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金銮殿上。方氏一族受得牵连,被皇帝夺去官职,流放北疆。
明煜官复原职,官场之中,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阎王果真是阎王,地狱里走一遭,都能活着爬回来…从今往后,他们的日子,怕是依旧得谨小慎微起来。
明府上历经劫数,怕也得要些许时日方能恢复元气。明煜受得皇帝恩准,回府中休假打理。
晌午时分,太阳又热辣了起来。
明府门内,却早早跪着了一干家眷。明煜正翻身下马,方行到门前,却见得大管家前来迎人。
大管家让人准备了火盆灵水,自与明煜拜了一拜道,“都督此番险难,还得跨过火盆,洒着观音灵水,保佑日后平平安安。”
明煜扫过他身后一干奴仆,多有几分胆怯。他自也不是因得方氏,就要牵连诸多无辜之人。便依着大管家的意思,跨过了火盆,受了观音灵水,便作是领了他们的人情。
绕过门前松柏屏风,又见林姨娘领着香琴、明兴跪在大道儿上。
见他回来,林姨娘领着一儿一女,与他拜了一拜,“都督,我等实在是不知道主母所作所为。那夜除夕,主母称老爷病了,不叫我们出门。我们方各自在房中过的年…次日一早,便听得老爷和都督双双亡故。我等妇孺便也只管着哭丧戴孝了…”
“今日一早方听得外头传来的消息。我们也才恍然大悟…”
明煜将姨娘扶起,“方氏所为已画押伏法,与他人无由。姨娘不必慌张。日后家中大小琐事,我还想请姨娘帮忙打理。”
林姨娘今日带着子女来一跪,本就求一份安心。明煜早前虽名声在外,却也并非不顾情面之人,她是知道的。况且,她还与明炎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得来这个结果,林氏却还有得几分受益,“多谢了都督。都督想让我办什么,直开口便是,不必客气。”
明煜转眸,目光落在一旁尚仅十三的明兴身上。“阿爹剩得唯一亲生血脉,还得请姨娘多多上心培养。”
明兴自幼文静,向来与两位兄长走得不近。此下刚被明煜摸了摸头,便忙着躲去了林氏身后。
明煜无奈一笑,只将人交给林氏。“我还有些要事。方氏留下中馈账目,还请姨娘好生清理。改日我与姨娘一道儿看看。”
林氏忙作了礼,便见那人急着往院子中去了。
明煜换下身上蟒袍,寻得一身浅色旧衣,方才再从府上出来。
张琪还候在门外,见人出来忙拜了一拜,“都督去哪里,我等护送都督。”
“不必。”明煜翻身上马,方淡淡吩咐,“你们先回镇抚司。这几日我奉圣意休假。公务还得请张同知多多担待,若有要事,来府上寻我也无妨。”
明煜留下话,方驾马往西街上去。他特地选了一身浅色常服,该不会吓到了丫头。打算着去小店里吃顿饭菜,与她好好说说话…
马蹄飞快,穿过城北官道,绕开几道大路,方见得是西街了。他远远张望,果见得那熟悉的三个大字。
他翻身下马,邻里声音几分熟悉,若不是因得他曾双目失明,眼下该还能遇到几个熟人。只是唯独那如蜜坊的门板子紧紧地合着。
他行去敲了敲门,无果。
迎着烈日等了少许时辰,无人。
却见得一行工匠行来这门前,架着梯子上去,正要端下那如蜜坊的牌匾…
他更是心紧了几分,忙过去问着,“为何要拆牌匾?这小店不是生意尚好?”
梯子上的工匠回头下来,笑着道,“这小老板娘发达了,另谋高就。这小店转手了!”
“……”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不过离开京城一月,便有了如此大的变故。可人又去了哪里?
他再开口问工匠。工匠不知。他又寻去旁侧几间邻里小店,问起蜜儿,人人摇头,只说,“没了老板娘,生意都凉了。走的时候也没说去哪儿,不过确是带着她那两个小奴走的。”
明煜等不及牛掌柜将话说完,便就翻身上了马。
毕大海、许修然,总有一个该知道那丫头的下落…
第46章 银汉迢迢暗渡(2)-虫 “为何不等我……
慈音已经昏昏沉沉了整整三日。
暑热还未褪去,下午的阳光几分毒辣,扫入来屋子里的时候,便更是闷热了些。
许修然将将请过了脉象,方与一旁周玄赫道,“本是心肝郁结,又遇上了暑热。两病相滞,便就更加情致不通,身重体乏。”
许修然说罢,起身去开了一道儿方子,又嘱咐着,“务必请大娘子放宽心些,若能有个阴凉些的住处,便更好了。”
“诶。”周玄赫答应下来,方忙送了许修然出去。持着那道儿方子,一路交代了管家,去药房里捡药来。
慈音躲着那阳光,微微往里侧了侧身,闭上眼来。眼前自又是一幕幕在箫音阁里曾与二爷一起的影子…
周玄赫回来,见得那微微耸起的肩头,忙行回去床边,碰了碰她的手臂。
“方许太医的话,你该也听见了,可得放宽了些心,病才能好。”
慈音半睡半醒,耳旁的人声,如隔着一层小山,虽是懂得其中意思,她却好似听不太清…
只等得人起身出去了,她方觉着屋子里的阳光似是没那么毒辣了,平躺了回来,继续入了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有婢子推门进来。这几日来喝粥吃药,她都依着周玄赫,不吵也不闹。本想如往常一样,吃完便继续躺回去的。却听得门前又来了人,慈音只定睛看了一眼,是位老嬷嬷。
那老嬷嬷道:“公子爷叫奴婢来,想请大娘子挪个地方养病。”
慈音几分懒散,只轻声问着,“此处住着正好,要挪去哪里?”
嬷嬷道,“这屋子好是好,坐北朝南的,可日头可足,夏日里却不怎么凉快。公子爷请大娘子搬去他的书房。那儿有间屋子,四处僻静清幽,从早到晚都能吹着山风,最是清凉了。”
慈音身觉乏累并不想动。可等得婢子喂了药汤,嬷嬷便来床边扶她了。
这屋子下午的阳光的确太盛,日日午后,她都被晒的手脚心里发烫。那嬷嬷口中的清幽之地,听起来倒是让能她舒心些的。
婢子与她送来薄斗篷披上,道是入了夜,颇有几分凉意。
慈音却不怕凉。挡开了婢子送来的披风,便扶着嬷嬷出去了。
这处二进的小院儿,名叫袅音阁,原是周府里设下与她和周玄赫的婚房。嬷嬷领着她从这里出来,方绕道儿去了后头。周府依山而建,得上了一座小山坡,方见得嬷嬷抬手指了指,“大娘子,便就在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