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音无力答话,只由得嬷嬷扶着,走近了那大门,便见得门楣上“清凉台”三个大字。嬷嬷笑道,“此处,原是老爷的书房。老爷去后,便是公子爷在用了。没成亲的时候,公子爷也不常在下面住,日日都是在这清凉台里歇下的。”
入来这清凉台,果有一阵山风灌入。山林凉意几许,直叫人心口里都舒朗了几分。慈音暗自在想,周阁老果是会选地儿的,如此清幽,确是养心养性。
院子不大,独独一进的小院儿,带着一个靠山的后院儿。慈音却见得靠着东面的山坡建的屋子里,还亮着灯火,许是有人在里头的。嬷嬷却没将她往那处亮堂的屋子里引,而是将她引入了西面的屋子里。
推开门,便是一股墨香扑鼻,多有工匠制墨而用尽精血,此话不假。光是闻见这墨香,已然能见其中底蕴。嬷嬷挑着灯笼,转入侧屋,方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慈音只见这屋子小巧,却颇为清凉。该是因得靠着西面的山坡,晒不见夕阳的缘故。嬷嬷推开山窗,还有小风灌入。
慈音被嬷嬷扶着,去了床榻上坐下。嬷嬷又去伺候着她取了鞋袜。她方半卧了下来。此下心境,倒是松散了许多,只再合上了眼,便又全是明府上的过往…
慈音有些昏昏沉沉,被嬷嬷扶着躺了下去。梦中迷迷茫茫,似在箫音阁,又似在清凉台。她好似察觉着有人推门进来,靠在她床头一直守着。她自开口念念,“二爷…”
梦中的人笑了笑,又抬手顺了顺她的长发,探了探她的额头。却问道,“还觉着心热么?”
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去拉起那人的手来,“二爷的手,好凉。”
……
几束朝阳穿透窗棱纱罗,落来面上的时候,慈音方再缓缓睁了眼。这小屋子确好,早晨能见朝阳,下午便没有西晒了。床褥上未扑凉席,却有几分山间的凉意。慈音不自觉拢了拢被褥,方发现被褥被什么东西压着…
男人趴着被褥一角,正睡熟了。任由得慈音拉了那被褥半晌,方才缓缓撑起脸来,揉了揉眼睛。
“醒了啊?”周玄赫还有几分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直问着人。
“你在这儿做什么?”
见慈音撑着身子要起来,周玄赫方忙起了身,“看着你睡得不安,便就守着。”说罢了,又行去一旁圆桌上,端了杯冷茶水送来。
昨日夜里,慈音虽是故梦连连,可这山上凉快,身子到底清爽了几分。
望着周玄赫手中送来的茶杯,慈音提醒了声,“周大人,莫忘了我们有约法三章在先。”
“嗐,记得记得。”周玄赫笑了笑,“与你共处一室,都是我的错。今儿夜里我让兰儿陪你,我去东屋里睡。你别多想,好生养病。”
周玄赫话落,人已经退去了屋外,“我这便走了,你好生歇着。一会儿嬷嬷送早膳来啊。”
见得人走了,慈音自也不再与他计较。
没多久,嬷嬷果送了早膳来。慈音胃口不好,吃下数口,便就作罢。可这间西屋倒是挑起了她几分兴趣。墙上挂着画卷,收藏的都是前朝名家的山水之作。慈音住着的小屋子方只是一件小偏屋,往外头去,还有正堂与暖阁。
见得慈音往外去,嬷嬷自来扶着,方又与她说道,“这处小山坳,冬暖夏凉。只是要换着来住。夏日里住着西边儿,躲西晒乘凉风;冬日里住着东边儿,晒暖阳挡西风。”
“公子爷夏日里本都是用这间屋子里做书房的,昨儿下午让我们清理了出来,与大娘子养病了。他自个儿不是搬去了东边儿,挨西晒去了。”
慈音边听着,目光边落在正墙的书法上。“至虚极,宁静笃。”倒是有几分道儒仙气。再看了看那落款章印,方发觉是先周阁老的落款…再看另一侧墙上装裱着的八仙图,上头八位仙人神态各异,却各有各的桀骜不羁,然每张面上,却都是十足的和善谦卑。
慈音不觉想起周玄赫那副没皮相的笑脸来,仔细再看了看落印,果是出自他的手笔。原他在外那般皮相,多有几分从这书房里来…
慈音坐着这西屋里用了盏茶,吹了一会儿的山林小风。她自觉着身子更清爽了几分,一丝新的生机缓缓在心中升起。只是饭后午睡,那些过往便又会回来梦境里寻她,二爷好似来陪着她去了山间,吹着细风,摘了鲜花,放入热茶之中,与茶添香…
**
暮色来临,东街上的热浪还未褪去,成排成楼的灯笼便再扬起了另一番火辣。大小的铺头抢着抓住最后一丝商机。
忙碌了整日,将将才清闲下来的京城人,望着彩楼花槛,听着吆喝唱曲儿,各自都能寻着让自己欢喜的地儿。
张家秀才忙着读书,不上街许久了,行来丰乐楼面前,便不自觉地停下来观望观望。指着丰乐楼对面的大铺小楼,与旁边的人仔细打听:
“诶,这原来不是翠玉轩的么?怎的也改成酒楼了?”
“嗐,您可多久没来东街了?”
“那翠玉轩老板得罪了朝中权贵,离京好久了。这不,重新装潢,便开了家如意楼。这可是摆明地和对面丰乐楼抢生意呢!”
“原是这样!”张家秀才正望着,肉香飘入鼻息,夹杂着浓厚的香料味道。可忍不了了,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子,喊着旁人道,“走走走,今儿尝鲜,请你吃肉。”
乍一眼看去,这如意坊里客多红火,比起对面丰乐楼,可喜气了不少。张家秀才便就放了心。人多的地方,定是不贵。贵的地方可没这么多人花得起银子。
方进了店面,便见个小娘子来接客。小娘子布衣笑面,一派和气。
张家秀才更被收买了几分人心,被那小娘子引着坐下,便就下了狠手,来十串儿乳猪肉,十串儿大虾,十串儿牛舌,一壶好酒。
小娘子动作麻利,便朝着那侧边的烧烤厨房里报了过去。
张家秀才见得那边的小屋,便才知道方才街上的香气儿从哪儿来。别人家酒楼的厨房恨不得藏着掖着,偏生这如意楼的,将厨房临街架着。这肉香,这蒜辣,一把大火一烘,焦黄肉色与火红香料融为一体,脂香汁流…
要往雨水巷子里多行两步,便可见得如意楼的偏门。临街的大铺面专做百姓平价的生意,从这偏门里进去,方能食得精挑细选的海味山珍。
大马车将将在偏门前停下,便有小厮上来招呼。
小厮丁有能说会道,知书懂礼,读书写字不在话下。认得出来马车上的“慎”字,见得是二位夫人从马车上下来,丁有忙迎上去拜了一拜,“二位夫人,雅间儿正备着呢。您们里头请吧。”
丁有引着两位贵客入了院子,方又喊一旁候着的吴楠,“去告诉老板娘一声,慎国公府两位夫人来了。”
吴楠穿过山水庭院,绕开厨房,方寻去后头的平层厢房,门前敲了三下。听得里头嬷嬷回问了声,“什么事儿?”
吴楠方一五一十,将丁有方说过的话凑着门边又说了一遍。
嬷嬷回到,“掌柜的知道了,你且先去伺候着吧。”
听得吴楠退下了,杨嬷嬷方去一旁胭脂盒子里,挑了片唇脂来。“姑娘快用上这个吧,一会儿得要出去了。”
蜜儿从杨嬷嬷手中接过那唇脂,轻轻抿了一抿。杨嬷嬷方绕去了她身后,寻了一只珠钗插入了云鬓。
“好了,杨嬷嬷。我们出去吧。莫让贵客等得久了…”
蜜儿拉开来房门,便自往前院儿的小楼上去。
杨嬷嬷身后随着。只觉姑娘这一身桃红的新裙,果真衬得那肤色更雪白了几分。只是这云缎的料子本该是衬得人几分柔弱斯文的,在姑娘身上,却成了一股子练达轻巧。杨嬷嬷自笑了笑,那些闺中小女儿,又怎和姑娘作比。姑娘小小年纪,便是这如蜜坊的大掌柜了!
蜜儿行来厢房门前,方轻声敲了一敲。是丁有来开的门。丁有忙悄声,与蜜儿报上客人的身份:“老板娘,是慎国公府两位夫人。”
蜜儿自笑面迎了进去,与二位妇人福了一福,“二位夫人吉祥。我们伺候得可还周到?”话说着,蜜儿自已将客人们打量了一遍。二人看着年岁相仿,看起来年岁虽都长些了,却都保养得体面得很。
却是深碧色衣裙的夫人回了话,“掌柜的客气。”
“听闻这如意楼的风头,都将对面丰乐楼压了下去。家里便就坐不住了,得来尝尝鲜儿…”
“夫人们赏面儿。丰乐楼到底是百年老店,我们不过新店开张,一时间抢了些许风头。到时候还得要还回去的。”
蜜儿还未开□□代,丁有便递上来菜谱了。蜜儿自将菜谱送过去夫人手中。那深碧色衣裙的夫人问起来几道菜,蜜儿自一一将食材与做法都解答了。二人用不了太多,点了三样儿主菜,两样素碟儿。蜜儿方留着丁有在房中继续伺候,自己则下楼,转去了厨房。
“一碟儿秘制烧鹅,一份升平炙,再有一炉冷蟾辣羹。”今儿后厨里无人当家,蜜儿新拜的三位老师,都去了城外有新活儿忙。这些个厨子,大半儿都是蜜儿新选来的学徒。选的时候,问题不多,自只让人尝几样鲜食材,当场能想出各色菜样儿,能说服人者留下为学徒。
经过蜜儿和三位老师大半个月的□□,这些厨子们到底也才是刚刚上手,遇得贵客,蜜儿便少不了要来亲自敦促。
雨水巷的侧门前,正又有五位贵客骑马而来。吴楠忙上前喊着马奴来与客人们牵马,却只见为首一人身上蟒袍,腰后双刀,不必多问,便也识得出来人是谁,吴楠忙是一拜,“明、明都督。”
明煜扫了一眼那小厮,只问:“可还有雅间儿?”
“这…”吴楠几分为难,“如意楼的雅间儿,都是要提前订的。我等早几日,好似并未听得都督要来呀?”
张琪忙接了话去,“都督公务繁忙,抽空来吃个饭,哪儿那么多的事儿。你们家雅间儿有还是没有?”
“这,我得进去问问大掌柜的。”吴楠正是为难,却见得一旁兵士亮了刀子。这便慌忙地改了口,“有、有的。小的这就领几位官爷去…”
陆清煦定下这规矩,一来,是为了让贵客们有礼节尊重之感;二来,则也是为了控制后头雅间儿里的人流。毕竟此处食材珍贵,价格略高,来用餐的食客非富即贵,便就不好让客人们见得如前头那般的闹市了。
那日去过如蜜坊之后,明煜寻了人几日,无果。
毕大海不在梅竹小院儿,打听了两日,方听得人在城外忙着扩张菜地。寻得了人,毕大海那口风也紧得很。明煜总不能撕破了脸将人带回去镇抚司中问话,那得伤了和气…
许修然每日都要去宫中当值,确是好找了许多,只是听得如蜜坊关门的消息,许修然比明煜还要惊讶几分。那丫头果是连这兄长也没知会一声,明煜这便就彻底失了线索…
还是今日一早,胡顺与他打听得来的消息。丰乐楼对面开了间儿新酒楼,卖烤串儿和好酒。后头是雅间儿,专招呼贵家宾客。有人偶见过,那大掌柜是个小娘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也有几个如蜜坊的熟客们说,那大掌柜就是如蜜坊的老板娘。
不论真假,明煜都要来亲眼看一看。如蜜坊,如意楼,同出一辙。到底是有相似。
那小厮引着他上了二楼,眼见得一间间厢房设得雅致。有些窗户紧闭,约是客人也不想露面,有些门窗则敞开了些许,客人该是抱着一丝好奇透气儿的心思…
厢房雅间儿上的牌匾,多以词牌为名。小厮正领着明煜入的这间,便就叫“青玉案”。明煜目光一一在那些厢房门前扫过,却只见得那间叫“绮罗香”的,正敞开着一面小窗。
里头那姑娘侧脸精致,峨眉入鬓,杏眼如水,唇齿伶俐正与对面两个妇人说道着桌上的菜样儿…
他并记不清楚她的五官模样。可那说话时候的笑容神态,语气顿挫,他又怎么可能将人认错?那丫头如今换了门面,也换了头面,俨然已与以往截然两人了…
蜜儿方带人上菜,又与二位夫人解释了一番菜样儿,一旁听着食客的评价,好的不好的,一一记下。吴楠却来敲了敲厢房的门,蜜儿忙寻过去,小声问道,“什么事儿?”
吴楠面色踌躇,只道,“来了一桌未曾预定的贵客,掌柜的要不要去看看?”
蜜儿听得是件麻烦事儿,又见得二位夫人尚且用得如意,方行回去作了礼,再退出了厢房来。
吴楠还在门外候着,见得蜜儿合上绮罗香的房门,忙着挤眉弄眼起来。
蜜儿见了他的神色,直问,“吴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暗号传送失败,吴楠只忙垂下眼睛来,用手揉着,“进、进沙子了…”
蜜儿问,“人在哪儿呢?”
吴楠眼看救不了,老实答话,“在对面青玉案厢房。”
“那你也随我来。”蜜儿方交代完了,自沿着小槛往青玉案去。方行了几步,手上却猝不及防地一紧,身子猛地一斜直被人拉入了一间未点灯的厢房里去…
视线还未来得及适应,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却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为何不等我回来?”
“卖了如蜜坊,可是不想让我寻得到你?”
“……”她自然认得出来那是谁。眼睛缓缓适应了暗处的光线,这才见得一双目色正直直落在自己面上。这回不再是浑浊的了,即便是在黑暗之中,蜜儿也能分辨得出那是清澈的、干净的,却带着些许执着的火光。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答的好,恍惚了半晌,却听他冷冷两个字。
“说话。”
蜜儿方定了定喉咙里的气息,缓缓道:
“都督如今已经大安好了,是喜事。”
“至于卖不卖如蜜坊,是我自己的打算,与都督无关。都督日后也该有自己的前程,以往那些事情,便莫再提了。”
“……”
听对面的人半晌无话,蜜儿只见那双如炬的眸子里微微颤动。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只是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便就不后悔。这如意楼,也是她所念想的,又与他有什么干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