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教室弥漫着昏昏欲睡的气氛,下课铃一响,讲课的教授收声,阶梯教室骤然寂静。从教室外上厕所回来的同学大喊:“江岷,有人找你”,声音击破寂静,教室里的学生们又在窸窸窣窣猜测是哪个女生来找江岷了。
江岷合上书,走出教室。
学校的走廊里,灯光很亮,在强烈的照明之下,没有任何阴影可以存在。
陈维筝站在角落里,脸色苍白,江岷一眼辨认出他,他走到陈维筝面前,发现陈维筝没怎么长个,还是那么矮,尤其在他面前总是流露出需要被照顾的样子。
江岷说:“去外面说,这里说话不方便。”
陈维筝却说:“我没有不方便。”
江岷说:“我不方便。”
陈维筝讥笑道:“你还是这么自私的人呐。”
江岷不多做理会,他直接转身去教室里取书包,然后一路走向停车场。江岷开着一辆黑色的路虎,在停车场停着的一众清贫汽车里,他的车格外招摇。
陈维筝做上副驾驶,讽刺他:“你爸的事闹得那么大,你却在他的学校里这么招摇,果然,没什么事能伤到你。”
江岷反问:“他的事是我造成的么?我是堂堂正正考进这里的,凭什么要因为他的事抬不起头?”
江岷的话听起来是没有错,可大多数人都不会像他这般坦荡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有道德感,而他没有。
陈维筝面对江岷,仍是会恨,仍是会怕,仍是想要逃避。
可是傅佳辞说,因为他软弱,所以才会有逃避的念头。而往往,人们都会把所有的过错归结于逃避的人。
他来找江岷了,他要把江岷的过错都还给江岷。
陈维筝从皮夹克的内兜里取出那张有江岷签字的银行卡:“江岷,我要你的道歉,不要你的钱。”
江岷说:“我在开车,不能分心,稍后再说。”
陈维筝:“我不想浪费你时间,也没有时间可以和你浪费。”
江岷皱了皱眉,打转向把车停到路边。
树叶在街灯的照射下,向车窗投下巨大的黑影,像黑夜里的一只巨兽,它正好包围着江岷。
陈维筝说:“江岷,你知道你是很自私的人吗?”
江岷嗯了一声,他自然比所有人都了解他自己。
他是个完美的利己主义,仅此而已。
陈维筝:“你欠我一声道歉。”
江岷敷衍道:“对不起。”
“可真不走心。在你眼里,我们都只是浪费你生命的存在,是不是?”
江岷无可否认,但他猜想陈维筝消失三年多,突然回来找他一定是有别的诱因的。
他很了解陈维筝,陈维筝是一个逃避上瘾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有事发生,他决计不会回来找他。他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岷敏锐的直觉更让陈维筝感到悲哀——他是个对外界信息很敏感的人,这样的他,三年前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行为对自己造成了伤害?
答案只有一个。
他明知道会造成伤害,可他还是去做了,因为他根本不不在乎别人。
陈维筝认清了事实以后,瞬间清醒过来:江岷是不会真心道歉的,他是个没有真心的人。
“江岷,我遇到困难了。三年前我因为你离开津州,前往闵洲的,现在我在闵洲遇到了困难,只要你能帮我摆平,让我能留在闵洲,我再也不回津州打扰你了。”
江岷冷笑一声:“陈维筝,你真以为我无所不能了?”
陈维筝:“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无所不能,所以才对别人都不屑一顾的?”
江岷:“你高估我了。”
“我不是高估你,我是在威胁你。江岷,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我清楚。你身上已经背负着你爸的丑闻了,我不介意再让你背负多一条流言蜚语。你应该清楚,用一己之力去对抗人言可畏,有多困难。”
良久,江岷才发出一声轻笑:“陈维筝,长出息了。”
“人要想活得好,就得学会利用别人,江岷,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
江岷默声,随着树影摇晃,他的侧脸时而陷入黑暗,时而坠入光明。
陈维筝看不清他的样子,也从没看清过他的样子。
“陈维筝,我帮你这次,以后别再找我了。”
江岷一开口,就占据所有上风。陈维筝的目光局促,狭窄的车里,不知该看向何处。
江岷仍是和以前一个样子,陈维筝以为,他父亲的丑闻会让他发生变化。
没有,没有变化,仍是无比自私、无比冷漠。
回忆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那是一些不连贯的画面。最深刻的一幕,是他留到肩膀的长发被班主任那剪刀剪成乱七八糟的发茬,班里的同学看他的眼神,又如看一个怪物,又如看一个陷入绝境的小动物。
唯独江岷走出来,问他:“放学后要去理发店修理一下吗?”
那天放学的路上,陈维筝问他:“我是不是像个怪物?”
江岷说:“不像。”
陈维筝解释:“我说,长头发的时候。”
江岷说:“也不像,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样子,别人就没资格来批判。”
陈维筝用了三年,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只要是自己喜欢的样子,别人就无法批判”,这看似动听的话,如同用蜜糖包裹的刀,糖衣的外表之下,是不顾旁人的自我、自私。
江岷把这句话诠释地淋漓尽致。
江岷和陈维筝搭乘夜火车去闵洲,见江岷走得毫无牵挂,陈维筝问:“不用通知你妈?”
江岷说:“不用。”
火车没买到卧铺,只有硬座,江岷和陈维筝面对面而坐,江岷不想面对陈维筝,他一上车就闭眼,但火车走走停停,十几分钟就停一下,乘客上上下下的,他无法入睡。
江岷曲起腿,支起上身,问陈维筝:“你确定那个叫威哥的能拿钱摆平?”
陈维筝说:“他无非欺负我在闵洲无钱无势,无亲无故,他知道我在闵洲有认识别的人,以后就不会为难我了,这些人,最认钱了。”
清晨抵达闵洲,二人在车站吃了早餐,江岷没有要多留在闵洲的计划,他只有一个周末的时间。陈维筝还在吃米粉,江岷已经在手机上查看今晚回津州的机票了。
陈维筝内心极度敏感,在他看来,江岷的举动无非是想赶快摆脱他。
江岷叫陈维筝找个地方约威哥出来,陈维筝思索了一阵,说:“有些事在外面说,被人听到了不好。”
江岷理解,陈维筝最惧怕别人的目光。
陈维筝说:“我会打电话好好跟他说,让他上我家,他要是不同意讲和,万一要闹事,咱们就报警。”
江岷笑了:“他要是带着专业打手来,咱们还有空报警吗?”
陈维筝说:“我在这里有个朋友,她…她也许能帮我们。”
江岷觉得稀奇:“什么朋友?”
陈维筝不是大众所能接受的样子,他也从来瞧不上跟别人做朋友,从陈维筝口中听到朋友二字,江岷觉得很不寻常。
陈维筝:“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江岷:“是吗?”
陈维筝:“她不冷漠。”
江岷眉头紧了紧,舒尔松开,他眼里含几分戏谑看向陈维筝:“陈维筝,既然你认为我是个冷漠的人,为什么还要找我帮你?”
陈维筝:“因为我知道,你不想和我惹上关系。”
陈维筝约威哥下午去他家见面,因威哥那边有事,又把见面时间挪到了晚上。
等到七八点,天越来越暗,江岷听着楼下一家吵吵嚷嚷的动静,心情颇是烦躁。他问陈维筝:“有烟吗?”
陈维筝:“你什么时候染上烟瘾的?”
在男人心中,第一根烟往往被赋予成年礼的含义。
陈维筝记得江岷洁身自好,他一向如同被实验室里的标本,不染一尘。
江岷说:“周围人都抽。”
陈维筝:“你可不是会被别人影响的人。”
江岷:“你真有那么了解我吗?
陈维筝被江岷一句话问得发怵。他看了眼挂表,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去买烟,你稍等。”
陈维筝拿起挂在沙发背上的风衣外套,穿上运动鞋离开。
穿过长长窄窄的巷子,一辆黄色出租车正闪着车灯在等他。
陈维筝上车后,司机跟他确认:“是去机场吗?”
陈维筝说:“是,赶时间,快点。”
等车子开动,陈维筝拨通电话,电话那头立马接通,不等对方开口,陈维筝先说:“威哥,迟迟不来是怕了吗?”电话那头,威哥如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你混蛋儿子敢跟老子叫嚣,今天就让你看看闵洲谁说了算。”
陈维筝说:“你有你的地头蛇的权势,我也有我的帮手,文的解决不了,那咱们就只能动武了。”
说完,陈维筝直接将电话关机。
“嘀——您所拔打的用户已关机。”
傅佳辞第三次拨打陈维筝电话,得到的都是关机回复。她在宿舍里踱来踱去,室友嫌她碍事,碎碎念了一句,傅佳辞立马回怼:“这是你家地吗?喜欢的话,别睡床了躺地上啊。”
室友说不过傅佳辞,气得拉上床帘,眼不见为净。
傅佳辞越想越恐慌,她担心威哥又要找陈维筝报复,万一绑架了陈维筝呢?毕竟当初是她砸了威哥的,她不能对陈维筝坐视不理。
傅佳辞穿上外套,迅速出门打车前往陈维筝家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近5k字的一章…下次还是拆成两章发吧
第12章 救他之恩
一伙人急冲冲上楼,踩出震耳欲聋的脚步声。
敲门声激烈,江岷透过猫眼,看到外面是一行流里流气的人。他心脏在这时微微紧缩,却还是很快调整好呼吸,开了门。
门一开,威哥朝屋里忘了几眼,问:“陈维筝呢?”
江岷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陈维筝摆了一道。
这个时候,不论他说知道还是不知道,都难以摆脱这伙人。他不假思索说:“他不在,我是他朋友。”
威哥横眼看他,没料江岷却十分镇定,对他的目光毫不避讳。
他意识到江岷或许不是个好招惹的人,对自己一行人发话:“陈维筝不在,给我打这小子,我看是我弟兄们拳头硬还是你嘴硬。”
江岷来不及解释什么,一拳已经向他砸过来,他闪开了这一拳,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几下后就被制服住,有人拿皮鞋后跟踹他肋骨,那一脚下来前,他用全身力气挣开几人的桎梏。
真脏,这些人。
对方加起来有八个人,对付他绰绰有余。
江岷的胃部受了一拳,他倒在沙发上,难以着力起身。见他顽强,迟迟没开口求饶,威哥给他身旁身高一米九,体格威猛的打手使眼色,打手挥着拳上前。
同时,江岷的手在这些人的视线盲区里,摸寻到沙发缝里藏起来的水果刀。
他的眼镜在之前被打到了地上,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黑影向他靠近。
他的目光对上对方打手的目光,那打手见他微眯眼睛,便以为那是挑衅的目光,正欲出手,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刺耳尖锐的叫声。
那是女人的叫声,男人绝对发不出那么尖锐的声音。
所有人同时看向门口。
一个画着烟熏妆,穿着紧身牛仔裤,马丁靴,黑色小皮衣的女人站在那里,她一手指向屋里,另一手举着手机,高分贝呐喊:“我报警了!”
她站的位置离江岷不近,但是那头浓密似海藻的长发,还有声音,他都似曾相识。
他不用看清她,就知道,是青溪那个叫傅什么辞的女人。
傅佳辞控制不住手的颤抖,她慌张地拨110,有两个人扑上前来夺她手机。傅佳辞学过一点点格斗防身,但她清楚对付这些人,自己就像只不起眼的小鸡,硬来不是办法。
她只能通过不断喊叫惊醒邻里。
忽然,警笛急促地声响盖住她的尖叫。
傅佳辞一头雾水,她琢磨着自己明明还没有拨通110呢。
听到警笛声,威哥一行人也慌张了,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是教训一下陈维筝等人,并不想牵扯到法律,焦头烂额的时候,警察已经上楼包围了他们。
看到人民警察,傅佳辞长呼一口气,自从她离家出走以后,第一次看到警察是感到安心,而非害怕。
警察迅速掌握现场情况,辅警掺扶起江岷,问他:“有没有事?”
江岷说:“头有点疼。”
一个年长的警察有条不紊地组织现场:“小赵,先送伤者去医院检查。小韩,给目击证人做口供。”
江岷被辅警带去医院,傅佳辞瘫坐在沙发上,她屁股被硌到,条件反射跳起来,捞起硌着她的东西,原来是一副眼镜。
傅佳辞冲走到门口的辅警喊道:“小赵!江…受害者的眼镜!他离了眼镜就是瞎子!”
傅佳辞这么一吼,原本严肃的气氛轻松了起来。
她做口供时添油加醋地把他们同威哥的恩怨诉说一通。
小韩问:“伤者是陈维筝?”
傅佳辞:“不是,刚才被打的是江岷。”
小韩问:“江岷和陈维筝是什么关系?”
傅佳辞想都没想:“他俩以前一对。”
警察们:“…”
见傅佳辞满口跑火车,一个有多年审讯经验的年长警察推开小韩,自己来问傅佳辞,“陈维筝呢?”
陈维筝呢?
傅佳辞也不知道。
警察押解着威哥等人离开后,傅佳辞又给陈维筝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至此,傅佳辞终于相信是陈维筝故意给江岷下套了。
傅佳辞手机铃响了,她以为是陈维筝的电话,接通后,却是那个叫小赵的警察。
“江岷是轻微脑震荡,我得回拿他口供回警局,你最好来医院照看他。”
傅佳辞:“啊?”
警察才不管她和江岷是什么关系,只想赶紧下班。
当初在青溪县,傅佳辞认为她和江岷,应该是露水情缘,一生不相逢的关系。
谁料这才过了两个多月,就又撞见了。
大半夜的,她也很困了。她先回宿舍睡了一觉,第二天才记得警察的吩咐,不情不愿地打车去医院,医院门口有卖果篮的,她问过价格,最后只拿了一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