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孙叔娶了妻,还是把廖家老太太当亲妈一样供着。
怕妻子不悦,孙叔的存折都直接交给妻子保管。
孙叔这人拎的很清楚。
廖海清的出轨的事从遥远的岷江传到青溪,所有人都在数落她,唯独孙叔不对此置喙半句。
这些年,他在年轻的感情和家人之间做出了非常好的平衡。
孙叔家的外墙被粉刷地成了乳白色,阴天的阳光铺在墙面泛着冷。
这面墙很洁白。
江岷突然想到傅佳辞外婆家的外墙。
那一面墙,墙皮脱落的地方被青苔覆盖,墙根底也变成了黑色,满墙面的斑驳,爬满岁月痕迹。
他问道:“镇上有买油漆的吗?”
孙叔说:“买什么!我就是搞装潢的,你要什么颜色?直接去我店里拿。”
江岷想了想,说:“白色的。要回了傅佳辞的房子,找时间粉刷干净。”
傅佳辞是个视觉动物。
她只喜欢漂亮的、干净的、完美的。
他想要回那栋房子后,将它重新粉饰,这样傅佳辞就能拥有一栋新房子了。
孙叔是过来人了,江岷的意思,他听得明明白白。
“小江,你是不是喜欢我们佳辞?”
江岷拿烟的手一顿,他笑了笑,将烟叼到嘴里,空出手又抽出一根烟递给孙叔。
那是孙叔没抽过的牌子。
都说一分钱一分货,烟也是,孙叔抽了一口,连连感慨。
两人在墙下边抽烟边聊天。
江岷靠在墙上,仰头望着上方几缕闲云飘过。
“嗯,要不然怎么会追到青溪?”
他当然喜欢傅佳辞的。
那么明显,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孙叔看着江岷变柔软的眼神,想到小年轻人的甜蜜,自己也仿佛吃了糖一般,甜到心里。
“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佳辞也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倔了点儿,但我保证,你绝对再遇不到第二个像傅佳辞这么懂事的女孩子。江岷,佳辞很苦的,什么都自己担着,她现在看起来很强势,是因为没人保护她。现在你出现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懂事么…江岷从没觉得这两个字和她有关系。
她如果懂事,那一年半以前,他们就不会在青溪遇到了。
江岷点头说:“我会保护她,照顾她。”
孙叔好奇:“那佳辞知道你喜欢她吗?”
傅佳辞知道吗?
如果她不是傻子,应该知道的。
可她是个很奇怪的存在体,精明的时候比谁都聪明,糊涂的时候仿若智障。
所以,她到底知不知道?
孙叔想知道答案。
江岷也想知道。
那些飘过的闲云,浮动的野草,奔涌的海潮,还有沉默不语的青山,都想知道答案。
傍晚的时候,青溪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各家各户亮起灯火,小镇安静地像一幅尘封在仓库中的油画。
天色愈发深沉。
廖正生和几个狐朋狗友围着火炉打牌,他连输几把,又拿了一手臭牌,烦躁地把牌砸在用板凳充当的牌桌上。
“不打了不打了。”
他旁边的人受不了,也甩了牌:“廖正生,你玩儿我们呢是吧,你老娘尸体都臭了,还不让哥几个回家?”
廖正生抽了口卷烟,说:“没拦着你们啊,今天都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几个朋友骂骂咧咧纷纷离去,房里只剩廖正生一个人,守着一具紫檀棺材。
外面的天色黑得彻底了,有人敲门,廖正生以为是谁落了东西回来取,他披上军大衣去开门。
打开门,是个穿着深黑色羽绒服的青年人。
他身材高大,面颊清瘦,站在灯下,有一半的脸都陷在阴影中。门头灯光照射在他的眼镜镜片上,反射出一缕刺眼寒光。
夜里晦暗,廖正生认出了,这是白天和傅佳辞一起来的那个男青年。
镇上没人这么高的。
江岷先是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廖正生一根。
廖正生有烟瘾,顺手接过烟,江岷给他点上。
抽了口烟,廖正生才问:“自己来的?傅佳辞呢?”
江岷说:“她在休息。”
江岷讲话时慢条斯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对方。
廖正生被他盯得发怵,扔掉烟,拿脚碾了几下。
江岷吐了口烟圈,问:“这房子对你很重要?”
“重不重要,这都是我应得的。”
“但是老太太遗嘱把这栋房子给了傅佳辞,遗嘱已经过公证生效,这是傅佳辞的房子。”
“别他妈跟扯什么法律,这是老子的家事,轮不到你们外人插手。”
江岷向里看了眼,今天房子里格外安静,看起来只有廖正生一个人。
江岷丢掉手上的烟,向上推了下眼镜框,“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谈法律的。”
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冰冷冷的手机,打开手机相册,当着廖正生的面播放最新一段录像。
这段录像是别人发来的,像素有损,但不妨碍廖正生认出这是他女儿放学时的画面,学校的名字都被录了进去。
两年前,廖正生欠下一屁股赌债,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他,重组了家庭,为了争夺女儿的抚养权,廖正生和妻子打了很久官司。
江岷是从孙叔那里得知廖正生的妻女在津州的。
廖正生正要去抢夺手机,江岷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揣回口袋,“廖先生,如果我把这个发给你的债主,会怎么样?”
廖正生太阳穴的青筋跳起,他扬起拳头挥向江岷。
江岷躲得快,廖正生这一拳落空。
江岷关掉手机,冷漠地说:“想做坏事就得先解决后顾之忧。你从这栋房子里出来,老人的遗体、这栋房子,都还给傅佳辞,好好还清赌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女儿的安全受到威胁,但凡还有点正常感情的人,都不可能没有悸动。
廖正生暴怒地抓住江岷的领子:“现在大学生都这么卑鄙吗?”
江岷面无表情地说:“你找人合起伙来欺负傅佳辞,就该想到会有报应。”
廖正生一拳砸向江岷的颧骨,江岷没有躲,硬生生挨了他一拳头。
江岷的眼镜被打到地上,他偏过头,扶着水泥墙,摸了摸被打的地方。
廖正生还要再动手,夜空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廖正生,你他妈给我放开脏手!”
廖正生和江岷同时朝着那声音来源看过去,只见晦暗不明的小路上,一个手提着塑料桶的黑影,疾步奔跑过来。
那个黑影走近了,他们才看清。
那是傅佳辞。
傅佳辞看到被打的江岷,气急败坏,一瞬间想杀了廖正生的心思都有。她拔开塑料桶的塞子,铺盖而来的,是浓浓的汽油味。
廖正生和江岷都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但为时已晚。
傅佳辞向前一挥,将塑料桶里的汽油尽数泼进院子里。
她扔掉油桶,把江岷护在身后,拿出打火机对廖正生道:“你这么爱呆在这里,那么干脆死在这里好了。”
廖正生碰到那些要赌债的,都没这阵仗。
“你他妈疯了!”
傅佳辞仿若未闻,她点燃打火机,挥着那簇小小的火苗:“你不是想要房子么?干脆同归于尽好了。”
廖正生也吃不准傅佳辞到底会不会点燃这里。
疯子。
眼看傅佳辞就要把打火机扔近院子里,廖正生无暇思考,到底命更重要。
他激动地推开傅佳辞和江岷,从被汽油弥漫的院子里逃出来,指着二人道:“小小年纪就心肠歹毒,我等着你遭报应。”
恶人见多了,这么年轻却不计后果的倒是没见过。
廖正生心里担忧女儿安危,房子再重要,到底比不过家。
他逃离这里,立马买了车票去津州。
看着廖正生的背影,傅佳辞推推江岷的胳膊:“他刚才应该是在骂你吧。”
他拍了拍傅佳辞的肩头,“应该是在骂你。”
廖正生走了,江岷才开始后怕。
泼汽油,亏她能想出来。
他以为自己做的事,已经是在法律边缘踩线,没想到来了一个更不计后果的。
“我眼镜掉在了地上,帮我找找。”
傅佳辞不知道江岷的近视有多严重,但她知道,江岷离不开眼镜。
她认真扫视了一圈脚下,在门框背后发现了江岷的眼镜,其中一只眼镜腿彻底折断。
傅佳辞蹲下来,捡起残破的眼镜,吹了吹上面沾染的灰尘,又拿袖子仔细擦拭。
擦得一尘不染,才递给江岷:“一条腿坏了,还能用么?要不然先将就一下,明天去眼镜铺修眼镜腿。”
江岷从不忍受有瑕疵的东西,尤其是眼镜这样私密的物品。
“扔掉吧。”
傅佳辞在商场见过江岷这个眼镜的牌子,挺贵的。
她把眼镜装进自己的口袋,“能修好就别扔了,这事交给我吧。”
江岷越来越让她困惑了。
这个人太矛盾了,比她还要矛盾。
不过,她最想知道的还是今天晚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并且挨了廖正生的打。
她很了解廖正生,充其量是个窝里横的怂蛋,能逼廖正生那个怂蛋动手,这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江岷可不是那种会说难听话的人。
而且,他不是还学过格斗的么,看体格,廖正生怎么也比不过他。
她正要开口问,忽然之间,江岷身体似一堵墙,堵住她。
他必须离的很近,才能勉强看清傅佳辞。
“傅佳辞,你知道多危险吗?”
明明是适合接吻的距离,他却用来教训人。
江岷明显生气了,他的喉咙都在震动。
“江岷…”
江岷真生气起来,横眉冷竖,傅佳辞都怕他。
可是,这也说明他在乎她。
傅佳辞捏起江岷的袖子,轻摇了摇,说:“怎么你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好看?”
江岷声线更冷了。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傅佳辞勾起嘴角,“江岷,我向你发誓,我以后会做个好人的。”
一抹昏光照着在傅佳辞不施粉黛的脸上,她眼里闪着光,仿佛这句轻描淡写的承诺,是某种信念。
她朝江岷伸出手,指腹在他破皮的嘴角摩挲,“他打你你怎么不躲?这么好看的脸,破相了怎么办?”
“不会破相的。”江岷拂开傅佳辞的手。
见傅佳辞没有追问廖正生对他动手的原因,他松了口气。
“你外婆遗体怎么办?”
傅佳辞说:“我打电话给殡仪馆。地方小,做事方便。”
两人摸黑进去,打开电灯。
老屋很旧了,墙上的瓷砖掉色,木质家具全都腐化,唯一的可取之处是采光好,只可惜,这点优点在夜晚也显现不出来。
一具紫檀木的棺材正横在客厅中央。
那便是傅佳辞外婆的尸棺。
傅佳辞不是胆小的人,恰恰相反,她从小就喜欢去坟地放炮,点人家祖坟。
可看到这具尸棺,她害怕了。
她怕外婆诈尸,活过来,责备自己的人生。
她更怕,她就此场面,再也无人管束自己。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喜欢偷外婆的□□笔在外墙画王子,为这事,她没少挨揍。
那个古板的女人,将永远活在古朴的檀木棺材里,同她古旧的思想,永远停留在此。
在这个夜,这间不再有人问津的房子里,还有一些更奇妙的感觉在他们之间流动。
今夜他们都做了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坏事,如果今天,在这栋房子,有任何犯罪发生,那他们便是共犯。
一人犯错,两人共同承担。
第二天,傅佳辞找人给外婆办了丧葬,镇上的人都来给老人送葬。
人来人往,人生人死,逝者不可追,傅佳辞心里没什么波澜。
她现在更想知道自己何时能够合法继承这栋房子。
丧礼结束,傅佳辞和江岷回到宾馆。
江岷要打电话,屋里信号不好,他去了楼下。
这通电话打了约十五分钟,他回来,只见傅佳辞已经换掉了身上那身黑色肃穆的衬衣。
她换上一件白色的毛衣,毛衣又宽又大,如同蚕蛹般包裹起她,她的脸被毛衣领包围,小小的,白白嫩嫩的,明明应该柔软,但那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强韧。
傅佳辞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江岷说:“有话直说。”
他眼睁睁看着她憋了一路话了。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房子?”
“还需要去办一些公证手续。”
傅佳辞听到办手续就头疼。
“你外婆的死亡证明我已经拜托孙叔去做了,房屋产权证也在孙叔那里,其它文件已经帮你处理好了,你只需要去趟公证处,之后这栋房子就正式属于你。”
傅佳辞听得一愣一愣。
江岷接着说:“还好你外婆提前把房产证给给了孙叔,继承文件我都帮你提前准备好了,只需要一份死亡证明。”
傅佳辞沉默一阵,想扯江岷的袖子,又怕自己龌龊的心思不讨他喜欢。
“我是不是很坏?她死了我都不伤心,只想着继承房子。”
“嗯,是挺没有道德的。”江岷笑了笑,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傅佳辞见他对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遂松了口气,“房子的事,就谢谢你啦。”
江岷忽然认真了起来:“你要怎么谢我?”
傅佳辞不正经地抛个媚眼给他:“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能满足”
江岷不戴眼镜,根本看不出来她故作轻松的神情。
从她略带颤抖的声音里,他判断出了伤心。
傅佳辞别的本事不说大不大,但逞强这一点,没人能做得比她更好。
江岷没戳穿她。
继续着傅佳辞的问题,他思索片刻,说:“青溪景色不错,你可以带我一日游。”
傅佳辞腹诽,江岷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她明示道:“我可以允许你提一个更过分的要求。”
只要他开口,她就能立马以身相许。
这次江岷没有花时间去思索。
他认真道:“给我一个傅佳辞使用权,三年有效期。”
三年…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