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倒是不忙不乱,道:“宁嫔娘娘有所不知,魏王殿下有胃心疾,此乃太医院记录在册的陈病了,已有好几年,做不得假。因这胃心疾之故,殿下既不可食辣,也不可碰冰,省得叫胃病再犯了。”
闻言,宁嫔与雪环俱是面孔一愕。
的确,有胃疾之人,通常都需忌口,这才是常理。若当真与魏王相熟,又怎会不知此事?
宁嫔倒还好,只是诧异,可雪环却已发起抖来,再瞧朝烟的面孔,便颇有些畏惧。
“雪环姑娘所答的起身与休息时辰,也是错的。殿下从前荒唐,确实睡得迟了些;可自打将军回京后,便勤快了起来,出入宫闱都有太监记备,全然可查。”朝烟又道,“至于这为何会有‘账簿’二字……”
朝烟叹了口气,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雪环姑娘,我委实有些不好意思与你说实话,那两个字,是我写的,并非是殿下的笔迹。”
此言一出,众人的面色都微微一变,雪环的表情也骤然古怪起来。
“你…烟姑姑…你胡说。你的字,殿下怎会特意带在衣襟里?”雪环的身子摇摇欲坠,面色白的已不像话,“你不过是个宫婢……”
“你也只不过是个宫婢。”朝烟打断了她的话,神情淡然。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叫雪环瞬时颓然,脊背也软了下来,忍了许久的眼泪骤然从眼眶里冲出,啪嗒啪嗒滴落在地。
是啊,她是宫婢,朝烟也是宫婢。她可以做攀附长信宫、成为魏王侧妃的高枝之梦,旁人也可以。更有甚者,其他宫婢可能已将这个梦实现了。
雪环再抬头时,望见朝烟立在魏王身旁的秀丽轮廓,心底顿时涌起一股酸羡之意来。
皇上见朝烟一问一答间,已将雪环逼退至此,神色便舒缓了许多。但他仍不放心,问魏王道:“皇兄,这‘账簿’二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王原本正倚在椅上,悠悠地听着朝烟逼问雪环,此时忽然被点了名,便懒懒抬起眼皮来:“什么怎么回事?”
皇上道:“自然是问皇兄为何将烟姑姑的‘账簿’二字藏在衣中这事儿了。”
魏王道:“宁嫔不已说的一清二楚了?”
闻言,众人又默。宁嫔的哭声一止,神色颇为尴尬。方才她说,字迹一物,何等私密?若非是关系相好,又怎会胡乱赠与?
魏王这么说,那岂不是——
宁嫔的目光落在朝烟身上,登时便古怪非常。
这一眨眼的功夫里,朝烟便被众人瞧得如坐针毡。她的耳朵根有些烫,心底不由埋怨上了魏王:这人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知不知羞?
安静了一阵,朝烟只好自己对皇上澄清:“启禀皇上,前时长信宫中账目不清,奴婢便写了这二字,本是要对账时拿来做封册用的。殿下那日玩心重,便将这两个字要了去,藏了起来。雪环来了长信宫后,便在管衣饰的玲珑手下做事,料想是那时得到了这两个字。不过,这确实是奴婢的字,而非魏王殿下的。皇上若是不信,大可比对字迹。”
闻言,皇上忙不迭地点头:“朕信,朕信,皇兄的字迹,朕如何不记得?”
见皇上都这般说了,雪环便再无话可言,只余下孤苦地淌眼泪,时不时抬头怨恨地盯一眼宁嫔,只可惜宁嫔权当做没瞧见。
魏王捻了捻手指,道:“楚丘,如今算是把事儿都理明白了吧?这给皇后下毒一事,原本就与本王没什么干系。这雪环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毒害皇后不说,还想攀扯本王,如何处置?”
闻言,雪环吓得人如筛糠。
她知道,这罪名着实是太大了,要当真追究起来,恐怕会性命不保。生死当头,她也顾不得什么了,忙道:“启禀皇上,奴婢,奴婢也是受人指使!奴婢与皇后娘娘无冤无仇,不会行这等阴损之事,实在是宁——”
“太后娘娘驾到——”
就在宁嫔面色骤变的片刻,门外传来通传之响。段太后领着李姑姑与一干宫女,施施然地跨进来了。她照旧是攥着一串小檀佛珠,高髻齐整,颇有凤仪;一跨进坤宁宫来,便叫人不由想低头了。
“哀家听闻这里闹腾的厉害,便想来瞧瞧。”段太后的目光落到了雪环身上,道,“哟,这丫头,先前也是在哀家跟前有过几面之缘的,怎么如今犯下这等事儿来?莫非是因着哀家不让你见皇上,你便妒恨上皇后娘娘了?”
雪环颤着嘴唇,喃喃道:“是,是宁嫔…是宁嫔……”
段太后轻蔑地笑起来:“说什么糊涂话?宁嫔怎会指使与你?拿不出证据的事儿,还是莫要乱说为好。”
一见到段太后来,宁嫔便骤然有了底气。而雪环,则无限颓丧了下去,好似被抽走了生气。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来,段太后这是要保宁嫔来了。
魏王眯了眯眼,说:“好戏也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的烦心事儿,本王就不参与了。楚丘,你自己后宫的事自己解决了,别再来烦我。”
朝烟有些诧异,小声问:“您这就要走了?”
魏王说:“那我们不走,留下来,好让旁人羡慕我俩恩爱?”
朝烟:“……快走吧,可别丢人了!”
第48章 决定
宁嫔如何, 雪环如何,这些事儿,魏王已不大感兴趣。他起了身, 与皇上说声“这就走了”,便领着朝烟与欢喜大摇大摆地向坤宁宫门走去,浑不将才到的段太后放在眼里。
人到宫门口时, 魏王忽听见有人唤他:“魏王殿下, 老奴想问您借个人,说上两三句话。”
魏王侧头一瞧,却见是段太后宫里的掌事李姑姑。她露着一张和蔼笑面,慈气地说:“太后娘娘挂念朝烟,叮嘱老奴多关切几句,不可叫她受了委屈。这儿与您借几句话的时辰, 不耽搁殿下吧?”
魏王头一歪,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她早已不是你们寿康宫人,也没什么可关切的了。”
朝烟跟在魏王身侧,目光垂落, 心底微沉。
这李姑姑虽瞧着客气,但她素来不是个当真心慈人善之辈。太后派她来和自己说话,恐怕有什么言外之意。
那头李姑姑低身一礼,已客客气气地开了腔:“朝烟, 太后娘娘听闻你在长信宫做事为人妥当,很得魏王喜爱,她心底也极是高兴。不过, 你是太后娘娘跟前长大的,娘娘把你当做晚辈看,她挂念你,还盼你有空回去说上两句话呢。先时娘娘给的体己银子不够,下回再给你补上。”
这三言两语的,便叫朝烟的面色微妙一变。
李姑姑言辞种种,仿佛她与段太后依旧背着魏王往来亲密,不仅互称作长辈、晚辈,还能从段太后这儿得不少赏赐。
这可真是好一出挑拨离间。若是魏王对她有疑,这会儿怕是心底就要翻了锅了。
“谢过太后娘娘挂怀,但长信宫事忙,奴婢总得先做好手上的活儿。”朝烟不卑不亢地答道,“至于体己银子云云,还请太后娘娘不必操心,奴婢有俸银便已够了。”
李姑姑见她轻巧地把话推了回来,倒也不急,只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魏王,对朝烟说:“你这样说,可见你过的极好,那我与太后娘娘便都放心了。”罢了,便转向魏王,道,“魏王殿下,耽搁您了,老奴这就告退。”
魏王颔个首,李姑姑便执了帕子进坤宁宫里去了。那宫门后有女子呜呜的哭声,也不知审雪环的事儿审的怎么样了。
等李姑姑的背影消失在朱红的宫门后,朝烟才迟迟地转向魏王来。说实话,她心底有一丝的忐忑,怕魏王疑她依旧与寿康宫有往来;可更多的,却是直觉地信他,信他不会怀疑自己。
“殿下……”朝烟声音轻轻地开口。
“朝烟,我想好了。”魏王道,“今日咱们回去,就开始收整库房行李,赶紧搬出宫去吧。”
“啊?”朝烟没想到会听到这话,陡然抬起头来,诧异不已,“您说什么?”
“搬出宫啊。”魏王负手,挑了挑眉,语气理所当然,“我是王爷,本就该出宫独自建府的,不然,我与楚丘那些个后妃毗邻而居,像什么样子?还要不要避嫌了?更何况,这宫里头人多、是非多的,与段太后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心烦。”
朝烟目光闪烁,道:“原是如此。”
魏王又说:“你瞧那李姑姑方才过来一个劲儿地挑拨,不就是指望我疑心你,好叫你吃点苦头?你看了就不气?等咱们搬出宫去,就不必见到这老货了。”
听他骂李姑姑“老货”,朝烟有些别扭,但也暗暗觉得解气。她规矩惯了,嘴上从不敢这么放肆脏污,但听魏王这样骂,她竟觉得好笑。
“殿下……您不曾疑心?”片刻后,她还是这般问道,“我确实是从寿康宫来的,从前也听段太后之命做事。您若有疑,那才是常理。”
魏王摇头,道:“你妹妹早就出宫了,段太后拿什么挟持你?既无威胁,你何必冒着那个风险给她做事?”
朝烟听了,心下微暖。她叹口气,道:“也不知我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气?能得殿下这般厚赖。”
魏王“唔”了一声,道:“确实是上辈子积的福气没错呢。”顿一顿,他又嬉笑起来,“我本还怕你吃醋,觉得我当真与那雪环有点事,但你分毫都不信雪环,也对我信赖非常。这不是很好?你信我,我也信你,没有人比咱们更适合凑对了。”
朝烟本还觉得他说的话好听,等听到最后一句,面孔便刷的板起来了:“殿下,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眼看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欢喜抱着拂尘站在一旁听两人说话,表情酸酸又怪怪,没一会儿还挤眉弄眼。等魏王看到他,他又是可怜巴巴的样子了,道:“殿下,您便是有了烟姑姑,也莫要忘了欢喜啊。”
一行人回了长信宫后,魏王便与朝烟商量起出宫的事儿来了。
自打殷将军回京后,事儿便都好办多了。从前许多不能做的,如今也都松动了;再有什么不允的,那就请殷将军和帝师、宰相一道上折子去说,说个三四回,也就能了。
“楚丘给我在城东划了这么块地儿,本是我皇祖父辈上一个王爷的府邸,后来世子外迁了,这王府便一直空着没用,如今恰好给我使。”魏王兴致勃勃地在桌上摊平了一张宅院图,将里里外外都指给朝烟瞧,“这是正门,正面花廊进来还有两进,东边儿修了个大园子,有假山湖泊,还能划船,极有意思。我上回去瞧,园子里种的都是菜,等我搬进去了,叫人拔了,都改养梅和牡丹。”
朝烟虽没见过这府邸长什么样,但听魏王这么说着,眼前想着那些湖呀、山呀,梅呀、牡丹呀,心底便也有些期待了。
她自打小时入宫,这泰半的岁月便都在皇宫的红墙里头度过了,还当真不怎么去外头住过。若当真能有一处属于魏王自己的宅子,这日子当然会舒爽得许多。且听起来,这王府里除了魏王就再无其他主子了,她岂不是……翻了身?
虽说这个念头怪小人的,可她还是暗暗有些期待。
“我住这儿。”魏王的手指在图纸上一划,便掠到了正向园子的一片庭院屋宇处,指尖轻轻一点,人道,“这儿景色好,窗也朝南,一望外头便是湖景,恰合我意。”
朝烟眼尖,瞧见这片屋子的隔壁还有个闭合的院儿,秀秀气气的,便好奇地问:“这里是充作什么用的?”
一旁的欢喜笑道:“这个呀,一般都是住妻妾的。普通百姓家不讲究这个,但王府女眷总不方便见外人,因此便要圈个地儿,叫那些个王妃娘娘、侧妃娘娘,好安安稳稳地住着。”
朝烟听着这话,目光一颤,原本还有些欢喜的心,便悄然落了下来。
王妃娘娘,她听着这个词,就稍觉得有些刺耳。
可她很快便在心底道:魏王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做王妃,这不是世间常理?更何况,如今魏王眼瞧着是对皇位有些心思了,便是为了向上爬,那也要娶个能做他助力的女子,既可用家世帮他,也可在后院给他打理庶务。
这是何其的理所当然,也不知她怎么听见这个词,便心底难受了?
朝烟的目光落寞下来,语气也清淡了些,道:“原是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
魏王见她模样不对,也知是欢喜说错了话,当即便踹了一脚欢喜,道:“会不会说话?快滚下去。”
“诶?”欢喜挨了一脚,委屈极了,忙道,“哎呀,殿下,小的意思是,烟姑姑日后也得熟络熟络这片王府女眷住的地儿嘛,迟早要搬进去的……”
他这句话说的讨巧,可却已经迟了。魏王又踢了他一脚,将欢喜直接赶了出去,只留着朝烟立在跟前。
“朝烟,”等欢喜走后,魏王绕回来,低头弯腰,凑在朝烟面前说话,“你别瞎想,我可不会娶别人做妻。我不是早说过了?我这辈子,只瞧的上愿与我生死与共的女子。”
朝烟退开了一步,道:“殿下率性,朝烟佩服。不过,这女子也横竖不会是我,殿下爱寻怎样的王妃,朝烟一介奴婢,也不敢多加置喙。”
她退一步,魏王便上前一步,道:“怎么就不可能是你了?人不可这么没志气。”
朝烟又退,说:“殿下莫要再玩笑了。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而殿下是堂堂魏王。你我二人,身份之差犹如云泥。便是殿下愿意,皇上、太后娘娘、殷将军怕是也不会同意。”
顿一顿,她又咬牙道:“但若要我做小,那我宁愿死了去。”
“你,你说什么话?”魏王直起身,人险些要翻起白眼来,“我说一句,你就想到八百里外去了?谁要你做小,谁又要你死了去?不吉利。”
朝烟撇过了头,不答话,只沉默着。
魏王见她不搭理自己,心底也烦。他觉着自个儿的情意已经够明了了的,只是面前这人一直躲着、避着,叫他能怎么办?
思来想去,他心一横。伸出大手来,捏紧了她下巴,往人额头上飞快地落了个吻,道:“好了,你被我轻薄了,现在只能做我的人了!以后,你只管叫我的名,唤我‘晚逢’,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