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库房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年了?”
香秀掀开一道红木盖子,拿手帕驱着空中的灰。等她踮起脚尖来,往箱子里一瞧,便望见了满箱的画轴:“姑姑,这里头全是画呢!”
“我瞧瞧,”朝烟走上前来,小心展开一卷,却见是一副仕女图,落款是个大家之名,“楼公公,簿上再添几句,画卷一箱。……这些画怎么就这样粗粗堆着?快去寻几个匣子来装着!”
库房里开了半扇窗,光线从外头落进来,让屋内不至于愔愔的一片暗。赤色、黑色的箱笼成山地堆着,其中又穿杂了几列书架,上头的书卷都有些久放的霉味儿了,想来迁到王府之后,还得拿出来晒晒。
小楼支了一张矮桌,拿笔尖蘸墨,一板一眼地在簿子上记下“名画一笼”。最后一笔刚落下,外头便进来个小太监,模样偷偷摸摸的,颇有些鬼祟。
“这是怎么了?”朝烟望见小太监轻手轻脚的样子,有些不解,“你这是做贼呢?”
“烟姑姑安,楼公公安!”这小太监平日是负责扫地和倒香灰的,不怎么在朝烟跟前露脸。此刻,他关了门,压低嗓音道,“烟姑姑,您不是叫我们盯着段太后送来的小华子?昨儿和前儿夜里,他大晚上不睡觉,都偷摸出门去了呢。”
闻言,朝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道:“他去了哪里,你们知道吗?”
小太监摇头,道:“小华子走路轻巧,我们也不敢跟的紧。我们只知道他回来时,鞋底沾满了土,像是到后园里去走了一趟。”
长信宫最后头有一片竹林,如今正是翠影青茂的时候。大半夜的,段太后派来的小华子往那里去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起夜不爱去茅房,偏要往野地里跑吧?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再仔细盯着点。”朝烟点头。
等这来报告的小太监离开了,朝烟便对香秀和小楼说:“你们继续清点库房,心眼细些,别算错了。我去见见殿下,问问这小华子的事儿如何处置。”
说着,她便离开了库房,向燕晚逢的殿上去了。
长信宫的宫人们劳碌不已,燕晚逢自己也没闲到哪儿去。他平日收罗了一大堆藏品,如今正盯着欢喜将殿中的藏品一件件收起来,一样也不准落下。
“这是南边贡上来的玉骰子!珍贵的很,不能丢。”
“见过大将军蛐蛐没有?这就是大将军蛐蛐,十年难见,赌蛐必胜!”
“这个呀,相传是酒神醉后的脚印拓本……”
朝烟跨进门槛来时,就见得满地都堆着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她瞧见地上竟然有个蛐蛐虫的石雕,倍感不解,问道:“殿下,这些都是要丢掉的东西么?”
搬家正是如此,一清理屋子,便能清理出许多不要的玩意儿来。
燕晚逢原本正露着光照似的笑意,闻言,一张桃花笑面便垮了下来。“朝烟,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啊,不能丢。”
“宝贝?”朝烟困惑不已,低身捡起一张揉作一团的废纸,“这是什么宝贝?”
燕晚逢接过那张纸,展开了给她瞧:“这是楚丘少时与太傅生气揉皱的纸团,我到现在还留着呢。”
朝烟失了语,看着地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当说什么。旋即,她又想起魏王拿她的“账簿”两字当宝贝的事情来,便又觉得不足为奇了。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地上的东西,全都是殿下您的宝物了。”
燕晚逢笑嘻嘻道:“是啊,全是我的宝物。尤其是这个站着的,大的,”魏王拿手比了比站在地上的朝烟,“那可是我最大的宝贝了,千金不换,价值连城。”
第51章 竹林
朝烟记得正事, 没与燕晚逢多计较,只凑到他耳边悄声耳语,说起了小华子夜里行踪诡谲的那事。
“小华子白天倒还算勤快, 但到了晚上,就神神秘秘的……”
朝烟俯在燕晚逢的身畔,嗓音压得轻轻。她身上有很淡的香气, 如栀子似的沁人心脾。燕晚逢听着她说话, 眼角余光一瞥,便望见了她袖口下的一截腕子。夏日莹莹的光落在那手腕上,将肌肤衬得皎白如雪,只欠缺一只玉镯子了。
“殿下,您说他连着几个大晚上往那竹林里跑,是为了什么?要不然, 咱们派人去那竹林里搜搜看吧。万一,是放了什么别宫的赃物进来,或者与外边的人接头呢?”朝烟说罢了,便这样对燕晚逢提议。
段太后是定然不想让魏王出宫的, 保不齐趁机指使小华子动了什么手脚。以防万一,还是得将那竹林子翻一遍为好。
燕晚逢回了神,喃喃道:“竹林…小华子?”他眯着眼,思虑片刻, 道,“我大概猜到他做了什么了。欢喜,你去找两柄挖土的铲子、锸子来, 我和朝烟去竹林里看看。”
正在收整藏品的欢喜闻言,困惑道:“就您二人去吗?那竹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好一片地儿呢!仅靠殿下与烟姑姑,如何找的过来?不如多寻几把铲子,叫阖宫的人一起去搜寻蛛丝马迹吧。”
燕晚逢却摇头,说:“不可。此事不能惊动了小华子,不可叫他知悉我们已洞察了他的猫腻。最好是让他松了戒备,以为我们浑然未察,这才最妙。若不然,他怎会行进下一步?”
听燕晚逢这么说,朝烟也暗觉得有道理。她虽猜不到小华子做了什么,但燕晚逢开了口,她就有底气了,总觉得已是赢了一半了。
于是,欢喜很快便出门去,从伺弄花草的宫人那儿要来了两把小土铲。这铲子脏兮兮的,上头还附着泥巴与几根枯草,燕晚逢拿到手上,着实嫌弃了一阵,然后才对朝烟说:“走,我们挖地去。”
朝烟点头,对欢喜道:“欢喜公公,小华子那里还请你拖住了。我与殿下去搜竹林的时辰里,莫要叫他过来了。”
欢喜忙附和道:“没问题!这还不简单?叫他给我打下手,洗上一天的衣服,也就是了!”
交代好了宫里的事情,朝烟便跟着燕晚逢一同到了长信宫后头的竹林里。这是片老竹林,竹竿条条都如屋顶似的高,翠叶纵横交错,将夏日的炎阳都遮去不少。一步入竹林里,便能瞧见一地积叶,色如流碧,极是宜人。
“殿下,这么大的竹林,就咱们两人,要从哪儿开始搜起呢?”朝烟踩在泥巴小径上,左右张望着,一时有些犯愁,“要不然,就从里到外搜,先看看有无脚印吧?”
可燕晚逢却没有踌躇,脚步不停地朝某个方向走去,口中道:“你跟着我来便是。”这模样,就仿佛已经清楚地知悉了该去何方似的。
他走的快,一袭深湖蓝的袍子下摆慢扫过地上的翠竹叶子,竟颇有江湖闲散人的意气。要是这竹林外不是围起来的红色宫墙,而是一片远山慢水,那想必会更合宜吧。
朝烟窥着他的背影,心底竟生出奇怪的感叹来:这样的男子,也不知怎样的女郎才匹配的上?
胡思乱想间,魏王已在竹林深处停下了。这里靠近宫墙,已是偏僻的边角,竹子密密丛丛地朝天生着,地上还有没过脚踝的荒草,显见是个无人会来的地方。
“就是这儿。”燕晚逢肯定地说,又指了指地上,“来,咱们挖。”
朝烟半蹲下身,用手拨开地上丛生的荒草,果见得有三四个没盖土的新脚印朝外延伸而去。这脚印到了泥径上,便消失了,想必是主人精心地拿浮土掩饰过。而这荒草中的脚印,则因枯草纵横而被疏忽放过了。
朝烟小吃一惊,问:“殿下,您怎么知道是在这儿?莫非,是瞧见了什么脚印吗?”
燕晚逢已经蹲了下来,拿铲子小心翼翼地挖土,口中道,“这是天机呢,不可泄露。老天爷前世给我指的路。”
朝烟听他又拿出这套说辞,心底很是无奈。
她家殿下总是如此,动不动就把什么“前世”、“老天爷”、“天命”、“天机”挂在嘴上,就仿佛他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得知了许多秘密似的。可这又如何可能呢?佛家将转世的典故说的再多,人也不可能带着记忆投胎呀!
但她只在心里嘀咕,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蹲了下来,拿铲子一起挖地上的土。她瞧准了那脚印消失的地儿,将铲缘往下头插去,手使劲儿一按,便挖出一抔泥土来。铲子再拔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股地里特有的干腥味。
朝烟隐约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家中的阿奶喜欢养不值钱的花草,那破烂花盆里便会有这样的气味。阿奶说:“别瞧这野花野草到处都有,也不值几个钱,可若是遇上了好的主人家,被放在花盆里精心地养着,那也能开的漂漂亮亮的,比什么牡丹,兰花都要好看。”
朝烟一边想着小时候的事,一边继续挖着泥巴。此处的土格外松,随便刨弄刨弄,便被掀开了。她与燕晚逢凑在一块儿,你一铲、我一铲,没一会儿,就挖出个小洞来。
两人都专注着泥巴里的事,安安静静的,谁都没说话。明明平日里,一个最爱厚着脸皮满嘴胡言乱语,一个最爱板着脸把“规矩”挂在舌上,但现在倒好,像是有了默契,一起在这埋头挖地。
天气热的很,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大喇喇地照下来,晒得人面孔发红。再加之手臂挥得多了,人难免出汗。朝烟被额上的汗糊得受不了,便把铲子丢了,掏出手帕来擦汗。
一撇头,她瞧见燕晚逢的脸上也有汗,便顺手也给他拭了拭汗水。她只是随手为之,燕晚逢却愣了愣,好似瞧见了什么稀罕事儿似的,一动不动了。
朝烟给他擦完了汗,就想把手帕收起来,才把帕子拿回来一点儿呢,燕晚逢的脸便紧跟着贴了上来,又重新挨到了她的手帕上。他嚷道:“我这的汗还没擦干净呢,你这么急着把手帕收回去做什么?”
“没擦干净?”朝烟有些奇怪,低头仔细看了看燕晚逢的脸。男子那俊秀的面庞上早没了汗水的踪迹,虽还是被晒得微红,可却是再无一点汗珠了,只有眼底亮堂堂如泛潭波。她疑惑道,“我瞧你脸上已没汗珠了,还擦什么呢?”
“怎么可能?我觉得我脸上粘腻的很,都是汗!”燕晚逢道。
“殿下怕不是晒久了,热的晕……”她嘀咕了一句,只好拿手帕往他脸上慢慢地擦。明明都没汗了,却还得装模作样。好一阵子,燕晚逢才准许她把手帕收起来。
等朝烟将手帕叠好,放回袖中,便听得耳旁传来燕晚逢的嗓音:“朝烟,挖到了。”
她小惊一跳,连忙低头看去,果见得土洞里藏了个沾满泥巴的小布人,身上还绕着两圈红绳。她将这布人拿出来,却见上头插了好几根指腹那么长的银针,脸面上还蒙着几个大字:燕楚丘。
朝烟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对皇上的巫蛊之术……”她紧张得很,捏着小布人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叶间隐隐绰绰出现了一道人影。燕晚逢见状,连忙道:“朝烟,快把布人放回去,把土盖上!”
朝烟一转头,也瞥见了那遥远的人影,顿时手忙脚乱地把这巫蛊布人给丢回泥洞里,用脚撵着、盖着,把土洞拨回了原样。
那来人十分紧张,每走两步,就要回头望望林子的外边,还要时不时打个转,假装是在照看竹林的模样,谨慎异常。但如此一来,他走的就慢了,反倒给了朝烟盖土的时候。
“是小华子。”燕晚逢盯着来人的身影,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小欢喜也真是没用!怎么没把人拖住?不是说把小华子赶去洗一天的衣服吗?”
“殿下,怎么办?决不可叫小华子知晓我们已挖出那个布人了……”朝烟有些急,低声向燕晚逢焦问,“要不然,咱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说着,她四处转头,开始寻找可以藏匿之地。无奈这林子里不是竹竿,就是荒草,实在没有适合躲藏的地方。两个人只能硬生生地杵着,像是两棵大树似的突兀。
“什么破地方!连个藏脚之处都无!”朝烟小声怨道。
“别慌啊。”燕晚逢眯了眯眼,却并无什么慌乱的架势,“我自有主意,包管小华子不会起疑。”
“这…”朝烟听了,着实是想不出该怎么做。
这片林子如此荒僻,谁没事儿会往这里跑呢?小华子见了他们二人单独在此,不起疑才怪呢!搞不好,小华子一下就猜到他俩挖出了那个布人,然后便紧着给幕后主使报信去了!
就在她懊恼的下一刻,她察觉到自己腰上一紧,竟是被燕晚逢给整个儿搂住了。紧接着,她便落入了男子坚实的怀抱里,像是鸟儿落入笼中那般似的。一只大手往她的发顶上一揉,发髻便被拆散了,长发凌乱地落下来,散了一腰。
“等小华子来了,就说…咱俩在这偷偷摸摸的亲热,不就行了?”燕晚逢笑嘻嘻地说。
第52章 作戏
小华子一步三回头地走, 确定没人瞧见自己往这竹林子里来了,这才大胆地向前迈去。
一边走,他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竟被寿康宫的李姑姑指使来做这差使, 往长信宫的地里埋写有皇上名讳的巫蛊娃娃!
且不说这巫蛊本就容易折人的福气,便是当真如李姑姑嘴上说的那样,“巫蛊不过是以讹传讹, 没什么用”, 只要这事儿露了丁点儿蛛丝马迹出来,被旁人发现了,他的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
小华子心里恨恨的,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快要到埋巫蛊娃娃的地方时,他忽然听得一声冷戾的呵斥:“什么人?!”
小华子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 偷偷抬头一看,却瞧见这老竹林的深处,竟然立着一道贵气身影,原是长信宫的主子, 魏王殿下。
他在这做什么?
“小…小的……尿急…赶不及去茅房,想来这儿…”小华子心惊胆战地解释着,话都说不利索了。目光一转,他又瞥见魏王的怀里还藏着个人。定睛一看, 那竟是个披头散发的宫女,乌黑的长发落在雪白染绯的颊边,一副羞恼不肯见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