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说的是认真的。
她是真的认为燕晚逢该娶个出身高贵的女子为妻,而她匹配不得。
“谁说我是胡闹了?”燕晚逢说,“这个世上,我只想要你。换做了其他女子,可没有人会不嫌弃我终日荒唐玩闹,还眼巴巴地每天准时来催我起床用膳了。”
朝烟的眉重重皱了起来,脑海如一团浆糊似的,被他的话给搅合懵了。她口中喃喃念叨:“不行,这不行…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您是王爷,我是宫女,旁人如何会答应呢?”
眼看着她碎碎念个不停,燕晚逢叹了口气。他转眸一瞧,瞥见一旁有口井,便指向那口井,道:“朝烟,你就说你住不住这间院子?你要是不住,我现在就下那口井去游泳去!”
——下井去游泳?!
那岂不是跳井?!
朝烟倒吸一口气,立刻答应道:“我住!我住还不成吗!这整个院子,都归我一个人住!”
第57章 朝霞
这处朝霞院, 本就是供王府女眷居住的院落,四四方方的一片儿,紧挨着主屋, 坐朝南头,日光极好。院子后头有一汪小池塘,还栽了三棵梅, 看土色像是刚种下去的, 颜色扑新,与一旁的旧土不同。而正卧里头又是一副别样的景象了,窗雕花枝,门镌冰纹,水精珠帘半钩着,衬一副梨花木美人屏风, 很是雅致秀巧。
朝烟站在屋子门前,往里探头一瞧,瞥见紫檀宝架上搁着珐琅彩瓶并砚台四宝,左边还有个稀奇玩意儿, 据说是叫座钟,乃是西洋那头来的东西。至于这西洋是在哪里,她就全然不知了,只猜大抵是沿着海边的某个地方。
她看着这些稀罕物, 总觉得脚不踏实,像踩在云端上头,又或是人在梦中。
她以后竟然要住在这等地方?她当真不是睡糊涂了吧?别等一觉醒来, 她还住在寿康宫的宫女屋里,等着上殿去给太后娘娘捏脚捶背呢。
她出身微苦,本就一介平头百姓。虽说在皇宫中待了这许多年,可也从未对那些富贵气象动心过,心知这些锦绣繁华与她无缘。她早就想好了,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只是寻个普通人家,过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可眼下,她却是彻彻底底地活成了另一番模样,不仅被燕晚逢放到了这处朝霞院,还被他说了些“要你做王妃”之类的胡话。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事儿算不算是好运呢!富贵权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她要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宫里的主子,哪个不是大富大贵,可又有谁整日快快乐乐的?想那徐皇后母仪天下,不也活的难受得很;便是权势在手的段太后,也还有旁人瞧不见的苦楚呢。
宫墙里的事儿见多了,朝烟反倒觉得那田野上头唱曲采花的农家女更值得艳羡。唯独燕晚逢那几句要她做王妃的玩笑话,真的让她心底有了淡淡的宽慰。
“进来吧。”燕晚逢站在门前,勾着笑唇对她说,“今天你都发傻几回了?呆呆笨笨的,一点都不像你了!”
朝烟心道:发生了这许多事,她又如何不呆呆笨笨的呢?
朝烟踏进屋里,瞧见墙上挂了一卷山水图。这山水图以青绿为主色,画在绢布上,颜色端丽,不知用了什么颜料,隐隐地发着亮采,一看就是个宝贝。她在这画前驻足,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可还未碰到,便又猝然将手缩回来了,担心自己的指尖上沾着没有去了的泥尘,玷了这副难得的好画。
燕晚逢瞧见她盯着画发呆,便说:“你喜欢这幅画么?这是前代的名家之作,贵是贵,不过舅舅家里有。我上次瞧见了,便顺手要来了。”
一听这是名家之作,朝烟心底便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她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虽学过几个字,以应对宫中的朝夕规矩,可像是画作这样的东西,却是一点也不懂的。我也只是个宫女,不像名门千金,会学琴棋书画,懂一点算账庶务,那便已很好了。要让我赏画,就只能说出点红色、绿色来。”
她心底有些失落,总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个地方。但下一刻,她便听见燕晚逢道:“你怕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赏画,甚至也没听说过这个画家姓甚名谁,只是觉得这画绿油油,又有点发亮,模样漂亮,便顺手讨要来了。”
朝烟闻言,有些哭笑不得:“殿下何苦这般说?您是什么样的人物,我能不知道吗?”
燕晚逢却苦了脸孔,道:“你要在别处夸我,譬如说我长得俊,把你迷住了,那我兴许还高兴些。但这些学识文采,琴棋书画一类的东西,我是真的不在行。你在宫里那样久了,也没听过我从前的名声?”
朝烟愣了愣,立时想起了宫中从前的传闻来。燕晚逢从前是储君,但为人顽劣荒唐,不爱进学,气跑了好几个太傅,还喝的醉醺醺去学堂。不仅才学不好,连课业文章都没法子按时完成,不仅把他的父皇给气着了,还把暴脾气的舅舅殷将军也给气着了。
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
朝烟心底的雾霭似乎悄然散了些,她释然了,又低声道:“自己不爱学,怪谁呢!回头又惹将军生气了。……你闹着要我给你做妃子,不娶那些正经的名门贵女,换做是谁都会生气的!”
燕晚逢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说:“你别生气,我说实话。那些名门闺秀好是好,可你却也有你的好,旁人都及不上。”
朝烟摇头,只把他这话当讨好,说:“我是怎样的人,我心底有数。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岂能安然在宫里待了这么久?我不过是个相貌平平、胸无点墨的小宫女。要说哪里有点长处,那就是教训人比较厉害罢!”
她教训人的功夫,那确实是有名气的。从前在寿康宫时,小宫女们就怕她。后来到了长信宫,一拿出藤条来,不就把那个叫甘蜜的宫女给吓坏了?
她这样想着,目光始终盯着墙上那画,片刻也不移开。她察觉到燕晚逢在旁边看着她,那目光灼灼的,似乎要在她脸上烫点红出来,可她就是不想侧目去望他,生怕有目光相对的片刻。
“朝烟,如果我娶了一个面都没见过的贵家千金,人家岂会愿意对我掏心掏肺,从早到晚,目光只落在我身上?没相处过的人,哪里来的衷情体贴?”燕晚逢说。
朝烟听了,暗觉不像话:“你这是在瞎猜呢!你又不知道将来娶的媳妇是如何的,怎么就编排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
燕晚逢说:“那你说说看,你要是嫁了一个从未见过,也不知底细的人,你会如何瞧人家?总不至于一掀盖头,立刻生死不渝了吧!”
他的语气有些轻蔑,似乎在瞧不起谁。朝烟想了想他的话,竟觉得有些道理。从前家中给她许了人家,她也不是暗暗抗拒,总怕那个男子品性不好么?这要相伴一生的人,必然得是熟知的才好。
燕晚逢见她面色有松动,又加了把劲,说:“更何况,你对我上心,我心里自然有数。换做旁人,哪个愿意在我闹胃心疾的时候在床边守上一宿?怕是看我两眼就要犯困呢。”
朝烟听了,恼了起来,说:“那是…那是因为……这本就是我的活计呀!看着殿下你睡觉,以免再不舒服,我就是靠这一行领月银的。拿了宫里的银子,多少得干点活吧!”
说着,她的脸又莫名红了起来。
“好,那我不提这事,说别的。”燕晚逢放过了这茬,“若你心底没我,只想顾着自己活命,那在当初,我于东山法恩寺会见外臣之时,你就该把这件事捅出去,传给太后,好让我不得翻身了。可你不仅没告密,还冒着性命之忧,帮我守着这个秘密。换做旁人,有几个愿意?”
闻言,朝烟愣了愣,道:“您知道?”
燕晚逢的面容沉静下来。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瞧见你了,躲在篱笆后头听我说话,不过,我也没戳穿这事,怕你担心。但我其实都知道,也知悉你冒死在太后那头替我瞒过去了。若非如此,段太后也不会再送新的人过来替代你。”
朝烟越发诧异。
没错,当初在东山的法恩寺踏青之时,她确实撞见了燕晚逢与外臣会面的场景。彼时,她的妹妹兰霞还在寿康宫中为质,她就是段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若是为了妹妹,也为了自己,她就该说一不二,立刻将这事禀报于段太后派来的韩侍卫。此后,燕晚逢如何,是生是死,都与她没有干系了。可那时的她,却没有那么做,反倒在韩侍卫面前替燕晚逢紧张地圆了谎。
她当初……为何那样做了?
朝烟低头想着,却只记得当时的自己犹犹豫豫、踌踌躇躇,既挂念着兰霞和自己的安危,又不想做了害死燕晚逢的一把刀。她怕当初燕晚逢和她说的废帝与宫女的事儿成真,怕燕晚逢当真会被一杯毒酒赐死,因此便豁出去了,替燕晚逢圆谎。
没想到,这一切,燕晚逢竟然都知道。
她该说当初自己的一念之差,保着她选了一条对的路么?若非那时她对燕晚逢起了一丝爱怜,她恐怕就没有今日了。
“现在你明白,我为何对你情有独钟了吧?”燕晚逢的双目如一道沉落的渊,深不见底的,便这样专注地望着她,仿佛眼中只有眼前这一个小世界了,“我说过,我不在乎妻子的美貌才情,家世高低,我只要她心底有我,能与我同生共死。”
朝烟久久地愣住了。
她不知当说什么,只觉得心底有一股暖流慢慢地涌起,像春日的阳光似的,又如冬天走雪路碰上了暖炉子。
“我……”她张了张口,又觉得眼眶酸涩,忍不住拿手去刮眼角,怕掉出眼泪来。就在这会儿,燕晚逢欺了上来,又悄然把一个吻落在她额头上。
这回,朝烟没躲了,也不曾说什么宫规,只安安静静地受了这个吻。
第58章 梦魇
这一晚, 朝烟便在这座朝霞院住了下来。
她的行李本就不多,根本放不满这座偌大的院落,箱笼里塞几件衣服, 妆镜前放几朵头花,再搁上一点笔墨书纸,也就差不多了。她觉得自己搬没搬进来, 也没叫这朝霞院显露出多少的不同。
燕晚逢怕她一个人住在此地感到不适, 便把香秀也叫了来。他还是记不清香秀的名字,张口“小秀”,闭口“红香”,也不知道喊的是谁,朝烟纠正了好几次,他才喊对了名。
等到了夜晚, 香秀点了灯,就陪朝烟坐在床边说话。
屋里新点了一味香,味道清淡,似萼绿, 又如普通的果香,甚是宜人。纸灯罩下烛火轻摇慢晃,在窗棂上头落下碗口那么大的光点,再向外透出盈盈的暖意。香秀陪朝烟一道坐在床上, 一双眼打量着四周,仍旧是大惊小怪的模样。
“我虽然早就猜到姑姑总有一天会翻身做主子,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香秀伸手去摸床头垂落的红穗绿绦, 只摸了两下,便飞快把手收了回来,小声说,“现在姑姑与我们大有不同了,我可不该乱碰这些!”
“有什么不同的?不还是个奴婢吗?”朝烟却这样说,“在宫里是长信宫掌事,到了王府,便是内院掌事,再没什么其他区别了。”
香秀摇了摇头,说:“这哪儿能一样呢?您现在住在这个好地方,那殿下摆明了是要您也做主子了。”顿一顿,香秀又傻呵呵地笑起来,“我呢,也跟着一飞冲天了!从前跟着姑姑您做事,以后我也跟着伺候您!”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朝烟见她这样好满足,心底也有了淡淡的喜意。但片刻后,朝烟便叹气道:“我在这朝霞院,也不知道能住多久。兴许过两天,就会被赶出去了!我到底是个宫女,便是殿下有心对我好,可其他人同不同意,这还不好说呢!”
闻言,香秀便劝她说:“殿下那么厉害,姑姑就别操心这些了,全交给殿下去做,不就好了?”没一会儿,她又挤眉弄眼地说,“从前我问姑姑,殿下是不是瞧上您了,您还非说我胡说八道!眼下可不是成真了?可见我的眼睛,还是有些厉害的。”
朝烟心底微窘,但面上又不好意思在香秀面前露了弱,便只作冷淡道:“那时确实如此,不知殿下到底打什么主意。如今殿下有命,那我就只能从了。”若是不从,燕晚逢便要跳到井里去游水!那她还能怎么办呢?
香秀还没从新奇劲头里挣脱出来,蹦下了床,这头瞧瞧,那边看看,对着铜嘴香炉嗅闻了好一会儿,又凑到那架西洋座钟面前嘀咕,道:“这是什么呀?稀奇古怪的,还会动呢!”
“我也不知道,说是什么‘座钟’,计时用的。”朝烟说,“可我觉得还是听更漏声方便!”
香秀也不当回事,在整个屋子里蹿了一圈,这才回到朝烟面前来。她见朝烟一副复杂表情,便问道:“姑姑,您现在高兴么?”
朝烟想了想,说:“又高兴,又不高兴。能住在这里,好是好,可总觉得不踏实。”
香秀好像听不大懂,又去东摸西看了。朝烟不拦她,安安静静地看着香秀四处跑。等夜色渐深了,香秀才舍得出了主屋,回自己的耳房睡觉去。
朝烟在王府转了一天,便想要好好地洗个澡。他们才搬来王府,但一应准备都已做的周全。小厮早早烧好了热水,一听朝霞院要用,很快便殷勤地送来。皂角与换洗衣裳,也都是备好的。
说实话,朝烟很是不习惯。她从来都是伺候着别人做这些,几时轮得到别人伺候她?不过,等洗好了澡,她吹熄烛火躺进了被褥,这些不适也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淡淡的舒适与困意。
缎被柔软得像是羽毛,还散着浅淡的熏香气息。她睡在里头,便如陷入了一团棉花之中。等外头打更的声音响起来,她便如常地入睡了。
这一晚,朝烟做了个奇怪的梦。
这个梦,她从前做过一回。梦中的她与燕晚逢,依旧是长信宫的废帝与宫女,只是她选择了为太后传递消息,而非替燕晚逢隐瞒行踪。
先前她做这梦时尚且隐约模糊,事事都是碎片,而这一次的梦,却又清晰了许多。梦中的她因为愧怍,忍不住便时时关注起燕晚逢来。她见他因为胃疾而难受,又会在独自的梦魇中呼唤“母后”,竟升起了怜惜之情,想在生活之中做的尽量周到。因此,三餐吃食,朝夕问候,无微不至。
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为自己做寿康宫线人的事儿感到愧疚,好在燕晚逢却对她并不大在意,也不知悉竟有这么一个宫女时刻不停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还在他入睡后,给他悄悄地掖好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