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清静堂。厨房备好了晚膳, 一碟佛手金卷,一碟珍珠鸡肉,一盅莲蓬豆腐汤, 另有三四个冷碟点心,色香俱全。朝烟本想立在桌边为他布菜,谁知燕晚逢却拍了拍身旁的凳子,道:“坐下来,和我一起吃。”
她拿着筷子,道:“这不合规——”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了。“这儿可是魏王府,不是皇宫,”燕晚逢瞥她,“我是主子,我说了算。”
朝烟听了,心底暗觉得好笑,但也不再排斥他这番“破了规矩”的行径,慎重地在他身旁的锦凳上坐了下来。这是她头一回与燕晚逢这么近地挨在饭桌边,她竟隐约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家时,一家子人吃饭的模样。
“来,吃这个。”燕晚逢开始给她夹菜,“鸡肉嫩,趁热吃。”没一会儿,又夹了花菇丝和鸭掌肉给她,很快便将她面前的小碗堆得山高。
朝烟拿筷子夹着菜,口中慢慢地品。也不知是这刘大厨子真的手艺好,还是她今日舌头作怪,她竟觉得每一道菜里都味道极好,令胃口也大开起来。
她正在细细咀嚼着一口饭,目光一瞥,忽的瞧见了燕晚逢的手腕上有一道伤,细细长长的口子,看起来不深,像是新割的。她吃了一惊,立刻放下筷子,问道:“殿下这手上是怎么了?”
燕晚逢抬起手瞄了一眼,不甚在意道:“没什么!不小心划到的。”
朝烟捧起了他的手,翻开一阵,说:“怎么划了这样长的一条?”
“和翰林那头的人说话不大对付,有个脾气暴躁的,便拿砚台砸我。”燕晚逢嘴里咀嚼着饭菜,声音有些含糊,“不过,多亏了这道伤,如今那人心底有愧,反倒愿给我做事了。”
听了这话,朝烟的心悄然一紧,像是被丝线捆住了。她虽蜗居在后院一角,但她从来都知道燕晚逢在外头走的不容易。今日一听,放才知道还有这样大动干戈的事。
她放下了燕晚逢的手,叹一口气,道:“这也未免太辛苦了。也不知殿下何时可以过上安稳日子?若是为求富贵,也着实不划算……”
见了那道伤口后,她连饭菜都吃的不大香了。
她正低着头,目光幽幽地叹气,忽而察觉到一只大手落到她额上,轻轻地拍了拍,就像是父兄安慰她那般似的。然后,她便听到燕晚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担心这么多。我不会输。”
我不会输。
明明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意外地有力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相信。
朝烟苦笑起来,心道:罢了,便信了他的胡话,当他当真是比旁人多活了一世,又因前生修得了福气,在梦中知悉了天机,这才如此胸有成竹吧。
这一夜,朝烟回到了朝霞院,却又睡得不大安稳了。一忽儿,她想到殷将军所说的话,那不知身份如何的“新人”,一忽儿,她又想到燕晚逢手上的伤,想到他在外头如履薄冰地踏着每一步。
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她才终于睡着了。
就这样,他们搬到城东魏王府的最初一段时日,悄然从指间溜走。最热的夏时已经过去,天气渐凉,京城各处似乎隐约有了点儿秋意,可蝉鸣照旧嘈杂。
这段时日里,朝烟从各处听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消息,譬如摄政王如何在殷将军手上吃瘪,如何被迫让出一点权来。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朝堂之上,等传递到她这里时,也只剩下端茶递水、拿筷捧碗时的一点闲谈,竟颇为不真实了。
要说当真与她有关的事情,则发生在入秋的某个早晨——
“烟姑姑,外头来了一位客人,拿着将军府的帖子,说是受将军夫人之邀,要在咱们府上小住一月……”朝烟正坐在窗前绣花时,小楼匆匆这么来报,“外头马车上的那位,说自己是文氏一族的小姐。……要让她进来么?要是回头殿下问起……”
朝烟绣花的手微微一顿,针尖穿乱了,不得不拆了线重来。她放下了绣帕,道:“既然拿着将军府的帖子,那便是客人,岂有拦在外头之理?殿下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罪我们。”
说着,她便与小楼一前一后,向着王府大门走去。小楼惦记着开门,已一路小跑出去了。因此,等朝烟到前庭时,那位自称“文氏一族小姐”的客人,已进了门来。初秋时节,院中的树木披了金色,青砖上铺了一层还未打扫的银杏叶,色泽灿灿,璀如流霞。
这位年轻的文家小姐,正立在一棵银杏树下,仰头望着枝上停着的一只雀儿。她约莫十八岁的年纪,着一袭水绿色烟纱撒花裙,臂缠一道湖碧色宫绦,斜挽望仙髻,饰以一二金穗步摇,身材纤盈,极是殊丽。
朝烟在走廊上远远瞧见她时,便忍不住停驻了脚步,心底升起一味淡淡的复杂来。
这女子远看已是如此端庄有仪,也不知近看又是如何?
她不过是驻足了片刻,便继续上前,向这位持有将军府帖子的客人请安:“奴婢朝烟,见过文小姐。”
这年轻小姐低下了头看她,笑目盈盈,和气道:“不必多礼。我听姑母说过你的名字,你是魏王殿下身旁的得力人。我将要在王府打搅多日,可能还要劳烦你多多照料。”
听她说起“姑母”,朝烟这才隐约记起,殷将军的夫人便姓文。面前这小姐,极有可能是将军夫人娘家的侄女儿。再看这小姐时,朝烟察觉她眉目雍容娴静,颇有大气沉稳,显见不是一般的官家小姐,定是精心教养的名门闺秀。
“文小姐折煞奴婢了。”朝烟低下头,语气愈发恭敬。
说实话,她觉得心头有些沉。虽说她信燕晚逢不会对面前这文小姐动心,可这位小姐又实在是美貌娴雅,颇适合王妃之选。就连她自己,瞧了都暗赞不已,直呼“合适”。
“魏王殿下今日不在么?”文小姐左右张望了一阵,如此问道。
“殿下今日去朝上了。”朝烟答。
如今,魏王早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已随着帝师、将军等人,时刻出入朝堂,能对政事说上三四了。且皇上也爱听信他,而段太后又一直小病大病不断,精神憔悴,没法子约束他——这一切,都令摄政王气得够呛。
文小姐点了点头,道:“虽说有些不好意思打搅,可姑母要送我来这儿小住一月,我也不好拒绝,只能上门来了。但你放心,我不曾想着嫁给魏王殿下,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听她这么说,朝烟有些诧异。
再抬头时,却见文小姐嫣然地瞧着她,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怎么这么瞧着我?我脸上是有花儿了?”文小姐笑盈盈地望她,话语竟有些不同于仪态的活泼,“我从姑母那听说了你与魏王殿下的事,心底也觉得殿下是个深情之人。我不愿拆散了你与他,但姑母待我恩重,我不好拒绝,便只能来了。但我绝不会与你抢,你就当……我是来与你交朋友的。”
朝烟一怔,忙低头道:“小姐说笑了。朝烟是奴婢,岂能与您称朋道友?”
“等你嫁给了殿下,身份不就改了?反正我们横竖都会相识,倒不如在你微末之时,就与你多说两句话呢。”文小姐道,“你叫朝烟吧?这可是个好名字。我双名‘海柔’,你唤我阿柔就行了。”
朝烟连忙道:“奴婢不敢。”
文海柔见她低头,便道:“可别一直说这不敢、那不敢的,你可是要嫁给殿下做王妃的女子,如何能这般低人一头?你如今是个王府掌事,这一切礼节尚且够用。等你日后做了王妃,你便是魏王府的门面了。凡事种种,都与如今不同,可得从现在就学起来!”
听她这么一说,朝烟也暗暗惊觉这番道理;同时,她也倍感这位文小姐之细心体贴。
也不知燕晚逢是走了什么样的好运,竟还能蒙获与这等女子的姻缘?
若换做是有人为她朝烟和这位文姑娘牵线,她怕是早已当场倾倒了!
第61章 海柔
虽说燕晚逢不在府中, 可这位文小姐到底是手持将军府的帖子来的,又是将军夫人娘家的侄女,总不好往门外赶。朝烟想了想, 便将人先在后院的白鹭居安置下来,放一放衣裳行李。其余的事,等燕晚逢这个正经主子回来了再商量。
文海柔瞧着是一位端庄娴静的小姐, 可性子却有些自来熟。趁着下仆们在放行李的时候, 她便拉起了朝烟的手,要与她闲谈聊天。
“姑母说,魏王殿下钟情于你,甚至不愿再多看其他女子。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一上来,文海柔便单刀直入, 问了这样叫人害臊的问题。
朝烟听了,心底诧异不已:明明看着最是安分大气不过的模样,怎么旁边一没人了,就这样爱听八卦了?可见文海柔还是个年轻姑娘, 经不住好奇的心思。
小丫鬟们煮了茶水来,二人就在园子里的凉亭中坐下了。朝烟回答她的话,说:“殿下的心思,我也不好猜测。我不过是个寻常奴婢, 我也不知殿下是如何瞧我顺了眼。”
文海柔捧起茶盏,轻呷一口,笑道:“这又如何可能呢?你定有什么别人都没有的长处, 这才叫魏王殿下青睐于你。也正是因你有这种长处,才叫再美的女子都夺不走殿下的目光呢。”
闻言,朝烟颇有些不好意思,便轻声道:“兴许是因我手脚勤快些吧!粗使之人,若不勤快些,也对不起自己的月例银子了。”
文海柔发出了轻泠的笑声。旋即,她目光一抬,道:“我自小便想着,将来一定要嫁一个与我两情相悦的夫君。可这样的男子着实是难找。我喜欢的,瞧不上我;心悦于我的,我看不上。而母亲、姑母,又从来只爱看门第匹不匹配,怪烦人的!”
朝烟听了,犹豫片刻,说起了一贯的套话:“您是文氏一族的千金,身份高贵,确实当许一个豪门之子。”
“怎么连你也这样说呢?”文海柔有些不乐意,“只看门第,不看品性,迟早会闹出事来。听闻你从前在宫中待着,那你也当知道皇亲国戚都是三妻四妾的。如此一来,又有哪个女子能活得快活?总之,我是受不了我的夫君另寻新欢的!”
这话,叫朝烟心底生起了些许的赞同感。同为女子,她也能懂这般感受。若非男子三妻四妾,宫中又何来宁嫔与徐后的争宠风云?可这世道就是如此,更显得一心一意的人可贵。
文海柔说罢了,又站起身来,从亭中向外眺望园内的景色。秋初之时,四处皆是一片金黄,其中穿插着数棵红枫,那赤红之色,犹如朱砂所染,层层叠叠,很是动人。
“这园子的景色,可真是好看。”文海柔赞许道,“我来王府前,姑母告诉我,魏王殿下前途无量,正如常青之树一般,迟早会熬到摄政王放权之时。朝烟,你可知道,如今朝堂上是如何的境地?”
朝烟摇了摇头,有些无措,道:“我对朝堂之上的事,从来不清楚。”
文海柔回眸一望,仔细道:“如今,魏王殿下领了官职,重拾政事,颇得皇上器重。用我父亲的话说,皇上何止是器重他?简直是事事都听从他的话呢。而从前威风八面的摄政王,反倒被他逼得不停退让。虽说摄政王权势在手,可魏王殿下总是如有神助似的,能寻到他的弱处来。先前摄政王手下出了一桩舞弊案子,谁都不知悉的事儿,偏叫魏王殿下瞧出蛛丝马迹来了。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听了这话,朝烟心头小吃一惊。没想到燕晚逢已是这样有能耐了,竟可从摄政王的手下纠出错处来?
“厉害……”她这般喃喃着,心头有一丝的愧欠。她总是待在后院之中,根本接触不到这些前朝的风云诡谲,对这些事儿完全不了解。文海柔能说的一清二楚的,她偏什么都不知道。越是与文海柔交谈,这等自亏感便越是强烈。小半个时辰后,朝烟站了起来,说:“文小姐,厨上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我恐怕得先失陪了。您若是想要游园子,我叫一个丫头来给您带路。”
“厨上?”文海柔拿手帕拭着嘴角,露出好奇神色来,“天还这样早,你怎么现在就要去厨上?下锅炒菜,难道不是一盏茶的功夫就够了吗?”
闻言,朝烟心底暗暗有些好笑,便解释道:“光是下锅炒个菜,那自然是快,但炒菜之前,还要买菜、择菜、洗菜,有的还要吊汤、裹芡和腌渍,那事儿便要多多了。”
文海柔迟迟地“噢”了一声,小声道:“我母亲不让我近厨灶,我打小便不懂这事儿呢。”
“您是小姐,自然不用了解这些。”朝烟客气地说,“不知您有无忌口和偏好?我叫小厨房给您多做几个对胃口的菜。”
文海柔露出了一个文雅的笑,道:“我别的都不大喜欢,独爱吃辣。不知你们这的厨子手艺如何,会不会辣菜?”
朝烟道:“这怕是不巧,殿下素来有胃心疾,用不了冰的辣的,发物也不可用,所以府上不曾备这些食材。您若要吃,赶明儿让人专程去采买。”
文海柔慢笑道:“我听我娘说,‘治病要靠磨’,人都是磨出来的,越怕什么,便越要去试什么,试的多了,也就习惯了。江湖上不是有传闻?侠客百毒不侵,那都是从小尝遍毒药给尝出来的。”
听了这话,朝烟一时失语。
文小姐她,为人倒是极为温雅宽厚,待人也和气,可她大抵是出身太好了,怎么人和仙女似的,一点俗事都不通晓呢?要是当真去“磨”,给魏王吃冰吃辣,那怕是要出大事了。
罢了,罢了……
朝烟叫了香秀来领路,带着文海柔在王府中四处走走瞧瞧,看看景色,自己则到了厨房上,盯着刘大厨子做菜。
天色渐晚,将黄昏时,香秀回来了,说文海柔已回白鹭院去休息了。朝烟在水盆边洗手,问:“你觉得那文小姐如何?”
香秀苦着脸,道:“又漂亮,又高贵,待人亲和,真是个神仙一般的大小姐。但她有一点儿奇怪,她问起我为何只穿粗棉的衣裳,我说我穿不起细缎,她就觉得吃惊,问我怎么不穿凌月纱。姑姑,凌月纱是什么呀?”
朝烟失语片刻,道:“是一种江南织造所出的料子,宫中一年只得十匹,其中,太后娘娘能分得两匹……”
唉,这位文小姐,怕是根本不知道凌月纱何等贵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