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朝烟诧异地抬头,忙小声道:“殿下何必如此!我站着便是了。我是侍女,岂能与诸位贵人同座?这万万不合乎规矩。”
一旁的将军眯了眯眼,道:“殿下,上下尊卑有别,她如今尚且不是什么王府妃嫔,自然也没法上座了。”
燕晚逢听了,并不恼,也不馁,而是说:“那我可否问舅舅一个问题?”
“殿下请讲。”
“舅舅常年在边关带兵,应当知悉用兵、练兵之窍门。敢问为何舅舅要与士兵同吃同住、称兄道弟?舅舅又为何与将士一道出生入死、彼此扶持?”燕晚逢的声音极正,有着少见的凌然之气。
将军愣了愣,答道:“自然是因为我当真把他们当兄弟瞧……”
“舅舅,您这不也是‘不讲究上下尊卑’吗?”燕晚逢笑道,“不过,这倒是好事。您在军中平易近人,方可更夺人心。”
将军听了,好一阵表情复杂。但大概是燕晚逢这马屁拍的太舒服了,他还是松口退让了,对身后的丫鬟说:“去,再备一张椅子,招待朝烟姑娘坐下。”
很快,另有一张圈椅被添了进来,将军、夫人、文海柔与燕晚逢相继在凉亭里坐下了。独独朝烟,对着那张添进来的圈椅,颇有些踌躇不定。
她真的能坐吗?
正当她犹豫不定时,一旁却伸过来一只柔软纤小的手,竟然是文海柔握住了她的掌心,牵着她坐下来。
“姑母,这位朝烟姑娘心灵手巧,懂的也多。我在魏王殿下那里叨扰多日,多亏了她照顾我呢。”文海柔拉着朝烟的手,巧笑着与将军夫人说话,“她不仅下得了厨房,还绣得一手好针线,此外还会糊风筝,也分的清圃中的叶苗。这些事,我可全都不懂。”
听她这样夸奖自己,朝烟低声道:“文小姐过奖了。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
将军夫人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道:“阿柔,你既然喜欢她,那就让她与你一道坐着吧。”
将军夫人这般开口了,朝烟定了定神,终于坐了下来。现在,她的身侧便是位高权重的将军与魏王,她坐在了一个令她如坐针毡的位置。
秋日好晴,万里无云,桌上摆着数碟点心,金丝云片、红酥佛手、枣泥玉卷,模样不尽相同,但皆精致小巧。而在亭子的不远处,便盛开着一盆盆的菊,大多数是灿金的色泽,吐着道道细蕊,分外清高;其中有两株菊,以珐琅白瓷的盆儿精心地盛装了,花瓣似乎格外的长而卷,更有一朵,竟是少见的绿色。
文海柔看见了这盆菊花,便诧异道:“这不是青菊么?姑母的花匠竟当真养出来了!”
闻言,将军夫人露出自满的神色,点了点头,道:“青菊难养,花匠费了好一番心血才令它开花,是故,才眼巴巴请了你们来瞧。”
燕晚逢说:“舅母的青菊确实殊丽清美。”
将军夫人被这句话夸赞得嘴角一勾。她目光轻旋,慢慢扫过朝烟与文海柔的面孔,道:“有花有茶,却还是缺了些什么。不知能否令二位姑娘一道以菊为题,作诗助兴?”
“二位?”文海柔有些诧异的样子,“是要我与朝烟姑娘一起作诗吗?”
将军夫人点点头,道:“听闻朝烟姑娘从前在段太后身旁做事,耳濡目染的,多少也该会一点诗词歌赋吧?可别说你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
闻言,朝烟低声道:“回将军夫人的话,朝烟识字,但只能作浅短的诗,腹中并无文采,恐怕要叫夫人失望了。”
将军夫人道:“让你作诗,你便作诗,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呢?你写的诗好不好看,我们自有定数。”
闻言,朝烟心底有些无奈。她并非自幼在文墨中熏陶长大的名门闺秀,要她作诗,那写出来的东西和文海柔一比,恐怕根本就不够看。
可将军夫人的话不容拒绝,几名下仆已经搬来了桌案,又置好纸笔墨砚。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说实话,她只在李姑姑的教育下看过一点粗浅的书。现在让她瞧着这一盏青菊,也想不出什么惊天之词来,脑袋中只有几个平平淡淡的句子。眼看着一旁的林海柔下笔顺畅,似乎得了不少好句,她更是叹了口气。
罢了,她也不必在这种事上与旁人争。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反正燕晚逢心悦她,也不是心悦于她的才华。就算旁人嘲笑,那也与她没有干系。旁人笑旁人的,随便了吧!
于是,她便慢条斯理地下了笔,一副悠然的样子。才写了两句,她忽而听得身旁传来侍从惊慌的叫声:“哪里来的刺客!”
刺客?
朝烟心下微惊,抬起头一看,却见那盏名贵的青菊边竟陡然出现了四五个黑衣人,个个皆高大强壮,手持寒芒四绽的长剑。此时此刻,其中一名黑衣人正对上朝烟的目光,那冷而锐利的眼神,几如盯着一具尸体一般。
这几个刺客出现的突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出现在这护卫重重的将军府邸内的。原本帮忙研墨的小厮侍女早已吓傻,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有人抱头乱窜着尖叫起来。
“来人呐!来人呐!有刺客!”
“有人行刺魏王殿下!”
只不过是顷刻之间,原本风雅的赏菊宴上边一片狼藉,众侍女胡乱地四处逃窜着,一边跑,一边发出尖叫。名贵的金盏菊被慌张失措的小厮撞落,“哗啦”一声,瓷盆摔个粉碎,泥土泼了一地,连那秀气的菊花都歪倒在地,无人理会。
“怎么回事!”将军站了起来,怒斥道,“怎会有人胆敢在此行刺!”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道:“魏王殿下挡了别人的道而不自知,怕是有些迟钝了!今儿就由我们兄弟几人来了结这事吧!”
闻言,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一定是摄政王派来的刺客!是魏王殿下挡了摄政王的道了!”
朝烟愣愣地盯着这一幕,心头有一刹那的慌乱,又迅速地冷静下来。
她知道燕晚逢与摄政王不对付,但她没想到摄政王的杀手竟可出现在殷将军的府上。这岂不是自落人把柄?
虽说这场刺杀诡谲得很,但她也想不了太多,人一步向前,立时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燕晚逢的身前。同时,她小声对道:“殷将军府上戒备重重,这杀手竟能随意闯入,极有可能是——”
一个大胆的猜测冒上了朝烟的心头。
这几个刺客,莫非是殷将军自己安排的?
第64章 刺杀
朝烟挡在燕晚逢跟前, 那原本是情急之下,没想太多。但此时此刻,站在燕晚逢跟前, 反倒方便了她仔细打量这几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但见这几人,虽黑衣蒙面,手持长剑, 但却始终与燕晚逢隔了那么几步路, 既不上前,也不后退;偶尔呼喝一下,却并不敢太大声。最重要的是,除却为首之人尚且目光冷寒,颇有刺客的架势,余下的几人, 都眸光躲闪,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这场刺杀,怎么瞧着怎么儿戏?要是当真放在宫里,怕是早被羽卫给一把捆成下锅的螃蟹了!
朝烟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一边又回头去打量身侧的人。文海柔被吓着了,人瑟瑟缩缩地,直往将军身后躲。她是闺中女儿,没见过这等场面, 人又年轻,会怕也是常理。但在另一旁的将军与将军夫人,却是纹丝不动, 镇定如山。
将军兴许是见惯了军阵上的砍杀,不把这场刺杀当回事,可将军夫人文氏竟也如此镇定,那就难免叫人多想了——
这可是由夫人主办的赏花宴,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竟一点也不急?且不说性命安危如何,魏王殿下在这里遇险,追究起来,那可是大大的罪由。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园中的众仆从逃窜了个干净,片刻后,这里竟只剩下几个主子、四五个黑衣人并一地的狼藉散乱。文海柔哆哆嗦嗦的,语带哭腔,问将军夫人道:“舅母,这可怎么办呀?侍卫呢?怎么会没有侍卫!”
她这声音颤的厉害,委实有些可怜。朝烟看不过眼,便回身安慰她:“文小姐,先不要急。这些刺客始终不动手,想必他们也不急着取命,算不得太危险。”
文海柔听她这样说,瞪大了眼。等再抬起头,见朝烟神情沉着,毫无慌乱,似乎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竟也稍稍放下了心。
“朝烟,你虽这么说,可我…可我……”文海柔忧虑地望着刺客的方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别怕。”朝烟握住了她的手,语气低低,“我瞧,这刺客并不想动手呢。”
刺客首领听她这么说,当即便嗤笑道:“无知妇人,真是没见过世面才不怕死!”
朝烟听他语带嘲讽,便问:“你若要取命,缘何不在方才现身之时就把剑刺过来,反倒要大喊大叫,引得众人都看向你了,这才迟迟说出你的来头?这么笨的刺客,我在宫中十年多了,也是头一回见。”
“你!”刺客首领被气了一下,怒道,“你竟敢说我笨!”
可他想反驳,却也无话可说。正常刺客,谁是这般大张旗鼓的?都巴不得悄无声息、从头到尾无人察觉才好呢。
可作出这等举动,也并非他所愿,实在是……上面有命。
就在这时,一旁的殷将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么说,朝烟姑娘,你还见过许多其他的刺客了?哈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来的突然,没征没兆的,叫文海柔十分不解:“姑父,您怎么还笑呢!这都生死当头了,要是这几个刺客要了我们的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殷将军却并不显得忧虑,只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
“下去?”文海柔愈发不解,这里的仆从都逃光了,姑父还能叫谁下去呢?
下一刻,那四五个黑衣人便抱拳行了个礼,一边将面上蒙着的黑布拽开了,一边齐声道:“小的告退。”紧接着,便当真收起了剑,就这样走了。
文海柔小张着口,眼睁睁瞧着这几个“刺客”便这样走了,惊讶不止。但刺客们既走,便也不会再危及她的性命。于是,她松了一口气,虽仍巴在将军夫人身后,但却未有先前那般紧张了。
“姑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文海柔小声地问。
将军夫人拍了拍文海柔的肩,轻声道:“阿柔,你莫慌,这也不过是一场戏,为了做的逼真,就没有事先与你明说,倒是叫你担惊受怕了。”
闻言,文海柔大吃一惊,问:“一场戏?为何要演这么一场戏?”
将军夫人道:“这也是你姑父的主意。魏王殿下一定要娶这位朝烟姑娘为妻,我们也不知悉她的为人好坏,只能出此下策了。”
这么一说,文海柔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她迟迟地松开了姑母的胳膊,愣愣望向了亭子另一角的燕晚逢与朝烟,回想起来方才出现刺客时,亭中人分别是怎样一番神态——一瞧见刺客,她就怕了,因此躲到了向来依赖的姑母身后;可朝烟却是瞧也没瞧,便用身子去护住燕晚逢。且没一会儿,朝烟便看出了这几个刺客不对劲,不像是会取人性命之辈。
莫非,这就是姑母和姑父想要看到的?
殷将军重新在亭中坐下,端起半凉的茶盏,小饮一口,道:“朝烟姑娘,你在宫中莫非还见过其他刺杀不成?”
朝烟点头,答道:“见是见过的,但都是小打小闹。仆从受罚了,怀恨于心,又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便干脆豁出去了,想要主子陪着自个儿一道死。我见的是这样的事。”
她已没有了先前那片刻的慌乱,回话时神态不卑不亢,从容不紊。
殷将军望着她的模样,点了点头,道:“如今我倒是有些懂了,为何魏王殿下心悦于你。除却相貌不错,为人倒确实有可取之处。”赞罢了,殷将军指了指亭中的座椅,道,“来,坐下吧。青菊难得,不妨一看。”
朝烟微微一愣,见殷将军已不复先前初见到自己时的不快与厌烦,心知今日这场刺杀恐怕正是为此而安排的。
她定了定神,这一回,没有踌躇地上座了。
刺杀的烟云散去后,原本逃跑的仆从们又纷纷回来了,有的重新上茶,有的收拾起地上被撞落的金盏菊花。为了这一场戏,菊花的瓷盆都摔碎了不少,看的委实叫人心疼。
朝烟坐在椅上,端起茶水小呷一口。就在这时,燕晚逢凑到了她身后,不说话,只笑,用眼睛暗暗地打量着朝烟,似乎在传递一个意思:成了。
“你知道我刚才满脑袋里在想什么吗?”朝烟压低了声音,偷偷问这挤眉弄眼的魏王殿下。
“你在忧虑我的安危?”燕晚逢轻声问。
“不,”朝烟的眸光悄悄落到了一旁的将军夫人和文海柔身上,“我方才在想,夫人与文小姐真的是一模一样,全无二致。适才她俩挤在一块儿,恍惚还以为是我眼睛花了,把一个人看成两个了。”
燕晚逢:……
离开将军府时,是殷将军与夫人一道送朝烟和燕晚逢出来的。马车被车夫赶到了门前,殷将军上前一步,和燕晚逢说话。
“魏王殿下是个有主见之人。我虽还是不大赞同你娶一个侍女之流,可这事,到底不是我娶妻,而是殿下娶妻。”将军叹了口气,道,“你对阿柔这样的女子尚难心动,想来再倾国倾城的美人也入不了你的眼。”
顿一顿,将军转头望向一旁的朝烟,说:“这位朝烟姑娘虽是宫女出身,但进退有度,且也是真心待人。若殿下当真喜欢,我也不好阻拦。做棒打鸳鸯的事,也是情非得已,想着能让殿下在娶妻之事上多有助力……”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似乎很是不快的样子。
燕晚逢笑了起来,道:“谢过舅舅宽允。我自己选的妻子,凡事都由我自己受了。我早说过她一定将我放在性命前头,这点,我心底有数。”
将军道:“你心悦于她,这确实没什么。可娶妻之事,终究还是要得皇上的应允。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与摄政王那头会如何说?皇室的脸面,他们还是要顾的。”
“这些就请舅舅放心吧。我既然打算娶朝烟,那就是已想好了接下来要如何走了。”燕晚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