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弥补,却并没有什么用处。最终,燕晚逢被一杯毒酒赐死,而她亦在那一刻选择踏上相随之路,为燕晚逢殉死。
燕晚逢瞧见她做出这决定时,面庞之上的诧异之色,清晰几乎如真。
“你要与我同生共死?”——他似乎是这么问的。
长信宫的落日如流金一般璀璨,也散着血似的殷红。朝烟望着他的面孔,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扣住了。这让她有些呼吸难受,终于挣扎着梦中醒来了。
外头有清脆的鸟鸣,晨光从窗棂缝隙里透了一线进来,直直地落到榻边,照的尘埃在阳光中轻舞着。朝烟缓缓地睁开眼,盯着头顶的云纹帷幔发了会儿呆,这才意识到这陌生的地方是朝霞院,是她从今往后的居所。
原来已经是早上了。
朝烟慢慢地坐起来,混沌的脑袋被晨光照的清醒了些。窗外头的鸟鸣声细细的,她看了一眼日头的高度,知道自己没睡迟,还来得及上燕晚逢那边去干活。
她下床穿鞋时,忽而觉得自己面庞上湿湿热热的。伸手一抹,竟然有星点的泪水。朝烟愣了愣,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梦来,顿时觉得自己可笑。
她可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天才想起燕晚逢所说的那个“废帝与宫女”的故事,晚上便将这故事编入梦里头,还把自己也搁进去搭戏了。她叹了口气,起身穿衣洗漱,又对着镜子梳好了发髻,这才踏出屋门。
这王府的一切,对原本长信宫的宫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大伙儿免不了手忙脚乱一些,厨房上也是如此。刘大厨子一会儿说这锅灶不顺手,一会儿嫌菜刀钝了些,要副厨去打磨,整个厨房都闹腾腾的。好不容易,才炖好了膳汤,叫侍从们往清静堂送。
朝烟到清静堂时,小楼与几个太监已经给燕晚逢穿衣收拾好了。朝烟有些诧异,问:“殿下今日起那么早?”
“是。”燕晚逢在桌边坐下来,“要去翰林那边,有事要做。”
这是正事,朝烟也知道。她不多话了,安静地给燕晚逢布菜,间或问一句“殿下昨夜睡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答曰,没什么不好的。没一会儿,燕晚逢也问她:“你别光顾着问我,你呢?睡得如何?”
朝烟想起那个梦,老实道:“床很舒服,但兴许是认床的缘故,竟做噩梦了。不过,我向来皮实,估计睡个两三天也就习惯了。”
“什么噩梦?”燕晚逢似乎很有兴致。
“……罢了,没什么,不大吉利。”她摇头,道,“这种噩梦是不会成真的,因为已在梦里走了一遭。我阿奶活着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见她不肯说,燕晚逢也知道他不可能从她嘴里撬出东西来,便放过了。用好了膳食,燕晚逢便叫人备了马车,径直出府。
朝烟与几个侍女在府邸门前恭送他,等马车不见影了,几个小厮就上来合了门。
新迁王府,上下都有事要做。她忙活了一个早上,到了午后才有空歇息,扒拉几口厨房上剩下的饭菜。
她正和香秀坐在桌边吃着温好的菜时,外头传来通传的声音:“殷将军来府上了!”
听到这话,朝烟吃了一惊——燕晚逢的亲舅舅,那位手握重兵却脾气不好的殷松柏将军,竟然来了这座魏王府?
可今日燕晚逢不在府上呢!莫非殷将军不知情?
燕晚逢与欢喜都不在,那便只能由朝烟出面待客。她叫侍女们紧着去煮茶和准备点心,自己则直直地向着影壁去。没走几步,便看见了一个高大威严的中年男子,正大马金刀地穿过花廊来。
她不敢多看,便急忙屈膝一礼,道:“见过将军。您来的不巧,魏王殿下今日恰好出府去了,不如您且坐着,奴婢派人去送信……”
“无妨,我也不是来找他的。”一道沉厚的嗓音从朝烟头顶传来,“我是来找他身边一个婢女的。听说,他闹着要娶一个奴婢做正妃?”
第59章 将军
“我是来找他身边一个婢女的。听说, 他闹着要娶一个奴婢做正妃?”
这句话沉沉地落下来,便叫朝烟的心一紧。
她不是蠢货,自然明白眼前的殷将军上门所为何意。十有八.九, 是燕晚逢在舅舅面前提了一嘴要娶宫女做王妃之类的话,引来了殷将军的不满。殷将军这才趁着燕晚逢不在,上门来将这事儿料理了。
“那个奴婢在哪里?听闻她叫做朝烟。”男子的目光望着她的头顶, 似有千斤那么重。即使朝烟不曾瞧清对方的脸面, 也猜到这位将军必然威严慑人,难以亲近。
她稳了稳心神,道:“将军,奴婢正是朝烟。请将军先到前厅坐坐,用一杯茶。”
她自报了身份后,对方落在她头上的目光似乎便更凝重了。朝烟微呼一口气, 顶着这迫人的目光直起身来,不悲不亢地在前引路。二人一道穿过花廊,进了正屋。小侍女端来了刚煮好的热茶,朝烟便为客人将茶满上。
“将军请坐。”她说着, 在倒茶的间隙里瞥了一眼男子。
殷松柏正值壮年,身材雄健浑实,确实是武人的体格;留着一把胡须,目光炯炯, 如放精光,五官瞧着便极为刚毅不屈,叫人见了便心生怯意。这样的男子, 一瞧便知是个舞刀弄枪、呼喝兵士的,与旁人不同。
这也和传闻相符。燕晚逢的舅舅殷松柏,在边关带兵多年,手握重兵,是叫摄政王都颇为头疼的存在。他唯一的毛病,便是性子太直,为人又暴躁,极易与他认为的邪魔之道产生口角。从前燕晚逢顽劣不上进,便将他气得恨不得断了关系,甚至还有一回直接昏厥在床,卧病好一段时间才能动弹。
茶水注入杯中,将薄薄的青瓷杯壁染上了淡淡的水气。这茶针是上好的,泡开后便散发出沁人的清香。待茶满了,朝烟便将这茶奉给了客人,道:“将军请用茶。”
殷松柏接过了茶杯,却没有喝,依旧在拿目光上下地打量她。这目光犹如针砭似的,叫人颇为不自在。多亏朝烟在段太后宫里也算是见识了许多,尚不至于在这等境地就露怯。
好半晌后,殷松柏才仰头喝了茶。他是个武人,喝茶也是牛饮,全然不品味,只当这上好的茶是小摊上解渴的粗茶,竟然一下子便咕咚咕咚地灌完了。待喝罢了,就呵一口气,道:“茶不错。”
“殿下知悉将军喜欢,一定也心底高兴。”朝烟答。
殷松柏放下茶杯,道:“你就是朝烟?”
“奴婢正是。”
“你把头抬起来。”殷松柏肃着嗓音命令道。
朝烟将头颅一扬,并无什么胆怯忧虑的模样,仍是平时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她一抬头,便对上了殷松柏那严肃又颇有考量之意的目光,也被对方的气势逼得微微一惊。
“模样倒是生的不错,进退也很得礼,不像是普通的宫女。”殷松柏靠在圈椅上,眯着眼说,“听闻你从前在寿康宫待过?”
“回将军的话,正是。”朝烟回答。
“难怪魏王对你如此钟情,确实有独到之处。”殷松柏冷哼一声,目光回转,落到窗台上一抹探进来的绿竹上,道,“你知道魏王前些时日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朝烟低下头,道:“殿下的事,奴婢从不敢多过问。”
殷松柏道:“他说,他要娶你做正妃,且不会再娶旁人了。”
闻言,朝烟心底涌起了一缕诧异。她没想到,燕晚逢会如此认真地将这件事告诉殷将军,还说“不会再娶旁人了”。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怕惹怒这个易怒的舅舅吗?
殷松柏见她吃惊,便道:“瞧你这副面色,你也该知道这话有所不妥吧?他是堂堂魏王,而你不过是个平民出身的宫女,你们二人,离‘门当户对’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若想娶你做个妾,倒还可商榷一二,但娶你做正妃,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他若想娶你做个妾,倒还可商榷一二,但娶你做正妃,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这重重的一句话落下来,好似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了朝烟的心上。她的心微微一乱,但旋即又涌上不甘的念头来。
她知道,她的身份匹配不得堂堂魏王;她也知道,依照常理,燕晚逢该娶一位名门贵女,这一切她都知道。她从前认了这一切,可经过昨日燕晚逢那番话,她就改了自己的念头。她不想认了,她也想与燕晚逢在一块多待会儿,哪怕只是片刻。
好不容易,她才得知燕晚逢对她是认了真的,因她曾豁出性命去守护他之故;好不容易,她才得知了燕晚逢的心意,这要她如何舍得退让呢?
心底这样想着,她的面色轻轻一白。一旁的殷松柏见了,便道:“魏王的性子,你想必也有所了解。我若要强行棒打鸳鸯,他一定是不会接受的,反倒越会闹腾得厉害;便是从前只有三分喜欢,也给闹成了八分。因此,我挑了他不在的时候,特地找你来。”
朝烟的心底乱糟糟的,她咬了唇角,轻声问:“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殷松柏抚了一把胡须,肃声道:“这样吧,我会给你一笔银子,保你家不缺富贵;你若想,我能再给你挑个夫婿。我手下有不少将士,年纪轻轻,又颇有前途,领了四五品的官职,也有一表人才的,你大可一个一个相看过来。只要你离开魏王殿下,这一切便都包在老夫身上。”
这一番话,说的像是志在必得。殷松柏大概是打好了主意,今日绝不可空手而归。
朝烟听了,沉默地立在原地。
若换做平常女子,那殷将军开的条件已算是足够丰厚——既能保家人富贵无忧,又寻到了殷氏一族这样的大靠山不提,对方还任凭她挑选四、五品的年轻将士们做夫婿。以她的身份而言,这已算是相当优渥的条件了。
可是,她却并不想答应。
她接受燕晚逢,难道为的是家中富贵、为的是能有个权势在手的夫婿吗?她从未如此想过。因此,这看似丰厚优渥的条件,对她而言却几如无物。她几乎都不用踌躇,便立刻能下了这番判断。
殷松柏见她久久沉默不语,便问:“怎么,你不愿吗?若是觉得委屈了你,那我还能给你家兄弟父亲寻个官职,让你自己也做个官家小姐。如此,总可以吧?你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家中想一想!”
这于一个平头百姓而言,已几乎是脱胎换骨一般的恩荣了。朝烟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却还是咬着唇不说话。
她想,她的父兄大概是不会想要这些的。父亲的性子,她还能不了解吗?父亲一辈子都只是个百姓,也从未奢求过大富大贵,只想要最简单的安稳日子。写信来时也好,在宫门外接兰霞回家时也好,都如此嘱咐过。
朝烟依旧没有答话,这有些惹恼了殷松柏。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可不要太过分了!区区婢女,让你做个官家小姐,已经算是飞上枝头。莫非你还想要更多?可当真是贪心不足!”
这拍桌子的重重一响,惊的朝烟身子一颤。她膝盖轻弯,人行了蹲礼,道:“将军息怒,奴婢并非此意。”
殷松柏还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很是不快:“并非此意?那你是何意?”
朝烟低声说:“奴婢之所以不愿答应,只因不想辜负魏王殿下之故。虽说这话由奴婢来说不妥当,但殿下待奴婢极好,事事相护,很有情意。如此深情,奴婢若断然抛却了,岂不寡薄?若是殿下无意于奴婢,那奴婢决计不过多纠缠。”
她这番话,说的不卑不亢,却颇有力道。殷松柏看着她,竟觉得有些气血上涌。
“你……!”
他见过太多的侍女宫婢,谁不是奴颜婢膝,一个劲地想着往上爬?面前这朝烟的婢女,竟敢口出狂言,如此放肆,实在叫人难以不怒。
但同时,他又暗觉得这婢女至今都未露出怯色来,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难怪将燕晚逢迷得闹着要娶她做正妃。
殷松柏皱了皱眉,暗觉得自己不当和一个侍女较劲。他站了起来,道:“魏王的性子,我这个做舅舅的自然清楚。他哪里会当真对一个侍女之流上心?横竖不过是玩玩罢了!待有了新人,立马便忘了旧人。你也是个好人家姑娘,何必这样辜负自己?”
朝烟听了,很是不赞许,道:“将军息怒,可殿下当真不是您说的这等人。”
“并非?”殷松柏冷哼一声,“他有多纨绔贪玩,全京城谁不知悉?你瞧着,等新的美人入府,他可还会记得你?劝你还是尽早收了心,免得耽误了自己!”
说罢了,殷松柏便大步地朝外走去,看来是已经不打算再多说了。
朝烟在他身后行礼道:“恭送将军。”
那位暴脾气将军的身影渐渐远去,但朝烟的心中却没有恢复平静。她猜到了,恐怕接下来,殷将军当真会送所谓的“新人”到魏王府来,为的就是让她离开燕晚逢。
可她,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燕晚逢绝对不会对所谓的“新人”动心。
第60章 文氏
这一日燕晚逢回府邸后, 朝烟便将殷将军来访之事告诉了他。
夜色渐落,新迁的魏王府里外次第亮起了灯,燕晚逢从影壁走上花廊, 一边将手上的佩刀交给欢喜,一边听朝烟说话。
“将军确实是这样说的…您若有了新人,自然便不会再提起我了。”朝烟跟在他后头, 悄然叹了口气, “也不知将军打算送怎样的新人来王府?”
她这声音幽幽淡淡的,叫燕晚逢的眉不易察觉地一皱。他说:“你不必忧虑,舅舅那里,我自有办法解决。”
朝烟说:“我当然信你。只是我心底总觉得不是滋味……从前太后娘娘将雪环送来长信宫,如今则是换了殷将军送‘新人’来魏王府。殿下的声名,当真如此纨绔?旁人竟都以为殿下是见一个、爱一个, 只看中美貌之人?”
闻言,燕晚逢苦笑起来:“哎,都怪从前糊涂。可我清醒的太晚了,也来不及挽救先时的荒唐了!”
他这话颇有自嘲之意, 朝烟听了,便也短暂地抛却了殷松柏来访的烦恼。
虽说不知到底会有怎样的“新人”来府,但她心底一点都不怕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