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微言从来自持,哪里有过醉后失态的时候?江承光不由眼前一亮,扬声笑道:
“微言!你尽管吃酒,自有朕帮你收拾酒席呢。”
微言含混着说了句什么,好容易让众人散开。她说自己醉了,可看上去眼睛却更亮,比起平日的温婉含蓄,更有一种动人心魄之美。
“非要三杯?”
江承光遗憾耸肩,面上闪过一丝促狭笑意:“朕本来也不想的……可偏偏昭仪耿直,已经喝了干净。朕若是放过你,怎么和昭仪交代呢?”
微言一哂:“好。”翻手便泼了一杯在地上,面容肃穆起来:“既然是吃酒,那么也不单饮。今日宴饮之酣,微言恰思故人……”她怅惘一叹。
“第一杯当敬端淑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温和耐心,微言有幸曾得娘娘教诲,必然永世不忘。”
江承光望着她,神色柔和,微微叹息:
“非是醉了,微言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你看她话还说得清楚,那不过是家教使然。若是清醒,她怎会在朕高兴的时候提起故人?”那敬意,绝非作假。
然而这才只是第一杯。
“第二杯当是贤德贵妃。”洛微言似面有悲色,“贵妃法度严明,却也体恤下人。贵妃执掌之时,宫中少有生事。微言仰贵妃之德,必铭刻于心。”
越荷掌心刺痛却毫无察觉,死死盯着洛微言温婉清丽的面容,她好演技!
“第三杯。”洛微言粲然一笑,眸中有光,“臣妾忝居高位,战战兢兢,常恐辜负君恩。囿于宫规得罪姐妹,心常有愧……愿姐妹们原谅微言素日得罪之处,先干为敬。”
她一时豪迈,亦是翻手饮下,众人不由叫好。江承光心中暗叹,微言心思玲珑,却着实赤诚。
“该是时候,这最后一盏,共饮完便归去罢。”
他如是说道。
望着众人哄然应是,江承光率先了饮下自己的那一盏桑落。些许酒洒在衣襟上,江承光却是微微地笑了。
第65章 卿玉陈情 来日必止步婕妤之位。
秋风渐起。至七月末, 转眼新人们入宫已满一年。
宫里头热闹过一次后,也就慢慢归于平静。
玉河自得了幼玉,疼得是如珠如宝, 她又素来不擅打理庶务, 对于宫务之权就没那么热衷。好在几个贴身大宫女苦劝,玉河才勉力接手了些,实际上也是让身边的大宫女琼英来办理。而魏紫因着曾经辅佐过贤德贵妃的缘故, 也得了重用。
霍昭仪如今居于次一席,她素性好强, 落到她手上的事便一定好生打理。其间虽因宫务具体处理与玉河有过争执,却也即时止住,隐忍不发。
越荷见此种种,估量着霍妩必是因流产之事恨毒了玉河,想要一击必杀。
她并不觉得玉河的性情会做出这番事来,丁修仪虽是被人当了枪使, 可唆使她的却未必是玉河。因此不由平添许多烦恼忧思之处。
越荷自问, 她回宫不过因为心有牵绊。现今的她虽已不复是李家女儿, 与妹妹的情分却做不得假。加上洛氏与自己前世之死或有关联, 越荷怎能不怀疑, 她会在霍妩与玉河之间挑唆作乱。
然而自入秋以来, 慧贵嫔的精神头却是一天比一天差了起来。
她原先还能隔几日起身在庭中走走,后来连从榻上坐起来, 都显得十分吃力。傅卿玉睡得越来越多, 清醒的时候却一日比一日少。可她偏又极好洁, 纵然气喘吁吁也要擦身、梳洗。
越荷入住云光阁本是为了就近照顾慧贵嫔。双方已然默许,在傅卿玉死后,将由越荷来接手她的政|治|遗产。如今傅卿玉病势沉沉, 越荷不得不将大半精力放在她的身上。
这一日早早起了身,越荷只换了一件葱绿色石榴裙便去看望慧贵嫔。傅卿玉已醒了,正由着人给她喂汤水。见了越荷,也就微微一笑:
“你来了。”
参芪炖白凤原是补气益血之物,偏偏傅卿玉的身子虚不受补,只好用一些掺了水的汤顶着。她如今这样活着,简直如同吊命一般。眼窝略凹陷下去,肤色也黯淡不少。唯独一对温煦的眸子依旧澄澈,仿佛从不曾受半点俗事沾染。
越荷对她说道:“是,我来了。”便接过绿蜡手中的小碗,亲自端了喂傅卿玉。
傅卿玉如今也就用汤水不费力,小厨房天天挖空心思给她做些易克化的流食吃。可卿玉的身子终究是无可挽回了。越荷慢慢找着话同她闲聊,她也只是含笑听着。
“已得圣上恩准,特意延请了京中有名的的韩厨子入宫。”越荷舀起汤水,“上回娘娘曾经提过,想用两口龙须面。这韩厨子正是京中做得最好的。他会在宫中留段时日,娘娘何时有胃口了,觉得能吃两口,便即刻唤他做去。”
傅卿玉吃力一笑:“我随口一提,不过是早年用过一回罢了,也没见得多么上心,何必这样麻烦?”却还是说哺食时便送一碗来罢。
越荷自是命人记下。过一会子傅卿玉不肯再用那勺中的汤水,微微摇头,越荷便知她是吃不下了。没忍心多劝,只交给宫人端下,又为她净面。
傅卿玉看着她那样仔细,忽而问道:“我没肯阿椒来瞧我,她没往你身上撒气罢?”
越荷一愣,忙道:“没什么大事,阿椒虽然不乐,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其实楚怀兰的确十分不悦。尽管她业已接受越荷来接替傅卿玉的身份地位,可她自己乃是卿玉的堂妹,血脉更亲。堂姐生病了,越荷能去照顾,自个儿却不行,是个什么道理?因此楚怀兰的不悦可想而知。然而越荷只道没必要让傅卿玉病中烦心,也就略过不提。
傅卿玉摇摇头,暂时就不提这一桩了。她转而道:
“现下宫中,李贵妃于宫务无心,而霍昭仪有意布置势力,抓得就更紧些。章贵嫔么,圣上倒让她襄助霍昭仪的,可惜霍昭仪看不上她,拿些杂事远远打发掉了——这里头水深,可叹宫中人也就盯着顾婉容和金修容的争奇斗艳看了。”
越荷知道这是傅卿玉要教导她了。
几日来,傅卿玉都慢慢与她分说着宫中事物,也告诉她一些能用之人。她言语很少,但字字打紧,一针见血。傅卿玉虽然病弱已久,在宫中却自有一份势力可用,即便病在临华殿内,也能收到外头的消息。
对于越荷来说,无论是作为贵妃李月河还是修仪越荷,她都身在尘网之中,许多事情并无远离纷争的傅卿玉看得清楚,因此也有不少收获。
“顾盼与金羽……”傅卿玉笑了笑,“你来日的前途进益,不光落在你我的身世背景上,也总得有两分圣眷。如此,现下留心她们倒也没错。”
她话说的极慢,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如不用心,当真听不出她的气喘微微。
“顾盼眉眼妩媚,性子却有几分孤僻冷清。她性情还真,又有太后当后盾,来日必是个有前途的。”
她说着,轻轻一叹:“从前我见顾盼,确然是不耐于杂事人情的。但她从前对圣上冷清,现下却仿佛动了些真心……只怕又要有变数。”她略顿一顿,“至于金羽,诗、词均不类其人。或许面上有几分约莫相似,可内里,她姐姐的事便可看出此人自私怯懦。她有小智小勇,而无大智大勇。平日或可称一句聪明灵秀,别的在我看来,却是远不如顾婉容的。”
越荷思量片刻她的话,不由问道:“我虽不通多少诗词,读着金修容做的也觉得好。都说文如其人,会否有什么误会?”神色不由有几分迟疑。
傅卿玉淡淡一笑:“文如其人,说的是文章行句间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品性。观点可以为了种种利益而作伪,但句法之中自然有迹可寻。而金修容……”她哂了哂。
“她文风极杂,并无定法。按说历代并非无有可兼做几种风格诗的诗人,但内里总有统一之处,而金羽就大不相同。有时候,连语句习惯也大变……我倒不敢妄言什么,只是她的宠爱若立在这样的根基上,也并不稳固。”
傅卿玉的目光很淡,她说起恩宠的淡漠态度令越荷略有些不适应,却又仿佛本该如此一般,她道:“高位嫔妃争夺宫权的纷争,与你并无多少关系,只提防被当了枪使就罢了。”她幽幽一叹,“你的身份会护着你,也会碍着你更进一步。如何抉择,端看你自己的意思了。但是——”
“别忘了你为何能替代我的位置。”
傅卿玉目视于越荷,一字一顿道:
“你行差踏错,未必会牵连陈朝旧部。可业时宫中却再难扶植起阿椒了——理修仪,记住我今日的话。陈国虽亡,大夏兴起,但仍有子民不忘旧恩。我是陈之公主,亦是夏之妃嫔,我所能做便是尽力庇佑着这些忠陈之人,至少不会为他们带来祸事。胜败已定,无需多言,可夏朝皇帝愿意笼络你我,也正是因为有陈的那些子民在。”
“我做过的事,也是你将来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素知遗老的子孙中多有出身夏朝,渴望为仕的。便是遗老们自己,也有拿着忠诚当幌子博取名声交换政治资本的。我并不怨怪他们,毕竟大多数人肯和夏对着干,当初便已尽了情分。你入宫,我只要你做好这一位人物。你若做到,我便肯尽力助你。我冷眼看了数日,你对陈的感情倒是稀薄,幸好还有一分敬意在,人也并非轻狂浅薄之辈。我便仗着年长提点一句:你在宫中即将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与陈的关系,以及那些心系陈朝的‘遗老们’。”
她肃穆道:“如有一日忘怀,来日必止步婕妤之位,不得封主位。你可记得?”
越荷心中一颤,垂首应道:“是。”
她背负执念而还魂,将李月河的恨与爱一并接手,匆匆离开“越荷”属于的地方。
但她终究也还是越荷,她同时还将背负起关于越荷的一切。诸如越荷与前陈的关系,诸如她的爱恨悲欢,再诸如……越荷与傅北曾经的婚约。
傅卿玉已道:“好。”又转而道,“阿北过些日子也该进宫来瞧我了,叫人催着些准备。”
提起弟弟时,她脸上有了浅浅笑意,转瞬即逝。
第66章 往事如烟 “我活着本来就是个彰显仁德……
傅北赶回京城的时候, 宫中的慧贵嫔已经病得起不了身。
对于这位养在宫中的亲姐,傅北的记忆是很浅的。只不过是血脉的稀薄联系,以及信念的相合, 乃至最后渐渐成为彼此的一点牵挂。人活在世上, 总该有所挂念的,不是么?
但他不能立即去看姐姐。如今的他乃是夏朝之臣子,而非陈朝皇子。入京之后, 首当面见天子述职,述职之前, 又必须回府沐浴更衣。傅北从来会有最无可挑剔的礼仪,让人忽视他身份带来的尴尬,因此纵然焦急,他也镇定从容。可惜偏偏有人等不及。
“李伯父。”傅北拱手一礼,“久未相见,身体可还康健?”
李伯欣脱了大氅, 呵呵一笑, 伸手扶起他来:“来看你一眼, 毕竟江宁小鬼多, 缠身了可就麻烦了。”又正色道, “你心急去见你姐姐, 我并非不知。前头玉丫头往家里捎话,说圣上打算留你在宫中住一阵子, 曲台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心里就没个成算?”
他说话素来如此豪气, 反倒让疑心之人不由自问是否多思。然而傅北曾在李府居住多年, 自是比旁人更了解李伯欣为人。闻言,不由面色一变:“将军慎言。”
对这位带兵打垮了陈朝最后的希望,之后又奉旨抚养他长大的将军, 他始终是念着些情分的。
李伯欣觑他一眼,哈哈笑道:“我道是怎么了,你还怕上了?”他摸一把下巴,手却落了空,遗憾道,“可惜我的好胡子。”粗豪果决,武人风范。
他又冷笑道:“怎么?傅家小子,越活越回去?你小时候的心气儿哪去了……”竟是诛心之语,“你若愿意当个闲散人,当初又何必费那些心力出了京去?”
傅北神色却淡淡:“一时有一时的念想罢了。”又言,“不过是入宫看望我姐姐,将军未免想得太多了。”
李伯欣嗤笑一声:“便是一直留下去呢?拘着你,你又能怎样?还能因为这一点撕破脸?不要命了?”他眼底有淡淡的关怀,但更多是烦闷不满,“圣上的性子,你我不晓得?”
“将军。”傅北正色道,“往事如烟,俱已散去……将军今日其实不必来看我,免得给自己平添麻烦。至于将军之前提的事,还是忘了罢。”
他是清楚李伯欣的性子的。能问出这些话,足见他是急躁了,也要开始试探拉拢。
李伯欣一阵恼怒,粗声粗气道:“怎么,和你说两句话就能触了谁的霉头?”又哼一声道,“苏修古那老东西……他女儿做下的事,也合该我们闹翻了。虽说他已经不肯认苏贵妃——可都做到这一步,若天子还不肯满意,我也没法子了!你以为,你一味恭敬就能躲过?”
傅北不语。他清楚李伯欣有着怨恨、不甘,但他更清楚,李伯欣的怨恨并没有多少关乎那个,独自凋零在宫中的女子,而是关于他……越来越膨胀的野心。
在这一点上,江承光或许并没做错。
“我活着,本来就是个彰显仁德的笑话。”傅北淡漠一笑,“但既然有机会,能做些值当的事。那便去做了,来日,也不会再有遗憾。反正呵,”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已经变了。”
李伯欣眼睛一眯,没有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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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
“阿弟。”
只需两声呼唤,所有的陌生尽皆消退,留下的是血缘中天生的亲近。只是心中有太多涌流,一时却是相顾无言。卿玉声带哽咽:“巡抚……且坐。”
傅北意识到自己刚才片刻的失态,眼睛也是一酸,勉力道:“贵嫔的身子不宜久站,贵嫔也请先坐……”
本该是亲近的姐弟,如今各自的身份却是夏朝的臣子与妃嫔,而且还不得不把这一层放在姐弟之前。傅北哀声道:“贵嫔清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