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拿着刀逼你说了?”越荷嗤笑道。没再说话。
室内再次沉寂下来了。小茶跪在地上,垂首。越荷立在她面前,然后江承光踱步了过来,和她并肩却并不看她,声音晦涩。他问道:
“芳容,你都认么?你没话辩解么?”
这话有点急躁的意味。越荷心想,她温和地笑了笑,反而比江承光平静多了。
“嫔妾答应姚黄的追查,并没什么私心。而嫔妾也还没想过——孩子的事。这丫头胆子倒是真大,也能说,和嫔妾把她捡回来时差得多了。”
江承光目光沉沉看向她。
“没别的话?”
“没了。”越荷道。
帝王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吐出一口长气,道:
“理芳容因和慧妃病逝悲痛欲绝,哀容过损,无法见人。着于牡丹阁养病半年,派专人看护,非诏不得出。”
越荷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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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意丝丝缕缕爬上人身,细小的雪珠子被风裹挟着,撞开门帘闯入屋内。
桑葚催着小宫女去搬屏风来,越荷见她们磨蹭着的样子却懒怠训斥,随口就打发了去。见桑葚颇有些闷闷的,心中一柔:“这副苦脸做什么?门帘厚着呢,几颗雪珠漏进来也就罢了。”
桑葚虎着脸,究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仔仔细细又给越荷整了一遍衣领,防着风漏了进去。
越荷知她为自己冒失忤逆皇帝气恼不解,却也无从解释前世恩怨。遂不再言语,只拿了她端来的茶捂着手,慢慢地喝着。
忽然一阵冷风灌来,越荷喉咙口一阵痒丝丝的凉意,将要咳嗽,已见桑葚挡在了她面前,对扶着墙进来的女子冷声喝道:
“掀个帘子费你好大的劲儿?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怕把病气过了主子!”
横眉冷对,远不似先前亲热。
越荷苦笑。便见姚黄倚墙而立,一只手正抖抖地放下帘子,显见得瘦了许多。那一副病容,的确十分憔悴。她手握成拳头按在嘴边,忍着咳了几下,道:“桑葚,我有话同主子说。”
桑葚却冷笑一声,挡在越荷面前分毫不让,口中字字句句直戳人心:
“怎么?打量着我们都是傻子呢!你口口声声说为主子考虑,可最后不是你把主子扯到什么积年旧怨里来的?章贵嫔哪里是碰得的,偏偏你自己找死还要捎上我们。现下好了!要不是和慧妃刚刚病逝,圣上顾忌着陈朝宗室那边的感受,你以为主子还能坐在这里,当这个名存实亡的理芳容,听你信口雌黄?”
“桑葚!”越荷一下子站了起来,然而姚黄已是摇摇欲坠,“你先下去!”
桑葚一脸不服气,眼角微微泛红,嘴里嚷道:“我再不管你了!”扭头就跑了出去。越荷心中一突,终究还是到姚黄跟前,对着慢慢低下头去的她说道:“别放在心上。”
“我清楚并非你蛊惑的我,既然是我自己的决定,又有什么好怨恨迁怒的呢?更何况,”越荷自嘲一笑,“就像桑葚说的那样,我很清楚圣上不会拿我怎么样,至少现在不会。和慧妃仙去未久,众人皆知我是择定的下一个陈朝主位,在阿椒被扶起来之前,圣上不会贸然将我拿下。”
其实,以越荷真正的罪名——“纵容指使宫女陷害高位嫔妃”,假如真正公之于众,朝野之人哪怕再要为她说话,至少明面上是找不到理由的。可江承光偏偏不肯要这么一个瑕疵。
他不愿意显得像是自己被激怒才拿下的她,宁可慢慢隐忍下来。因此,他不会杀越荷,甚至不会公开她的罪行,而是逐渐淡化她的存在。
“这一点,章贵嫔也是清楚的。”姚黄点了点头。
“但是,奴婢查到的那些东西已经足够她忌惮了。毫无疑问她不想奴婢查下去,所以她出手打断。章贵嫔她固然清楚这个时机发难主子不会受到严惩,但这样对她反而更好。”
“一来,主子才刚因为和慧妃病逝晋封,如今不好发落刚好令圣上心存芥蒂,避免主子复起。二来,圣上匆匆重新扶植楚贵人,情分必然稀薄,而楚贵人也远比主子好对付。三来,从贵嫔之位起晋封步步维艰,她今日能让圣上怜惜愧疚,来日必然有所回报。”
越荷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不错。”尽管桑葚忠心,她却依然更加倚重姚黄,这并非只是因为前世的情分。姚黄的剔透是她所看重的,“你做得很好。”
姚黄摇了摇头:“不过是补救的法子,祸本就是奴婢闯出来的。”
越荷道:“若非你做事小心,审问时又留下心眼,未必能瞒过洛微言去——她不晓得我们不止查到了白术的身世,更查到了屏风上头。要不然,纵是一时遭人怀疑。她也非除了我不可。”
她低声地叹:“若非你把那份私抄下来的尚工局记录烧毁,她们必然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屏风的问题。”
“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姚黄勉强笑了笑,“屋子里就奴婢和圣上,圣上背对着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壮着胆子掀开香炉把那账簿丢了进去。真险,就差那么一点儿。幸好老天庇佑——”她默默叹一口气,“老天也不愿好人死得冤枉了的。”
越荷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她,语言太过无力了。她只说道:
“既然查到了瑞香的身份,当初她司掌工器,那么下一步的思路通常就是检查当时的器物。器物纵然有问题也肯定会被处理掉,所以查看尚工局的记录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姚黄,我要令她确信,我们就是在打算进行这一步时被打断的。以洛微言的谨慎,心里肯定还有疑虑。我要她——至少现在要她彻彻底底打消这一点,不然我们依旧是不安全的。”
姚黄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露出一丝冷笑:
“那少不得得靠小茶那蹄子了。她原是个‘忠仆’,只是不敢欺君。如今报了君,再回来请罪——做戏倒是全套。靠她的眼睛,我们总有法子给章贵嫔点儿误解的。”
越荷点点头:“好。我不会见她的,嘱咐其它人对她态度一如往常,不必刻意折辱。我们明白她是洛微言的人,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布局务必仔细。除你之外,我放心不下别人。章贵嫔非留着她给咱们添堵呢,这么个‘忠仆’吞了苍蝇似的丢也丢不掉,看着却碍眼。”
姚黄道:“主子放心。”又见越荷面色微黯,道,“主子,那蹄子的事谁也料不到……主子不曾做错甚么,也莫要再放在心上。”
越荷看着外头雪地的白光,道:“我没事,只是在想她究竟何时投了洛氏,还是开头便是贵嫔的人。”又对姚黄道,“桑葚那边……还请你多担待。”
“本就是奴婢之过,这些都是应受的。”姚黄坚持道。
见越荷仍是看雪,她低头裣衽一礼,默默离去。
第73章 各处心思 “魏紫,你先留下。”……
“真只是查到了白术的事?”
洛微言蹙着眉头询问。
她总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一定有什么重要线索被忽略了。她再次问道:“没有别的问题?”
甘草犹豫着看了一眼白术,对方正面无表情侍立在洛微言身后,沉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尚工局的记录没有被调阅的痕迹, 目前也没有发现牡丹阁的人和尚工局接触。倒是有人看见过姚黄站在重华宫外头张望。”甘草犹豫着, 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主子,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或许就是个巧合呢。奴婢推想,她们不过是偶然发觉了白术的身份, 然后根据她从前保管器物这一点顺路追查,思路根本就是发散的, 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假如我们不曾即时制止,她们也许会好运地顺着器物查到账簿,然后发觉真正的不对。但我们偏偏早早就制止了呀,在她们找到真正的疑点之前。奴婢觉得,主子没什么好担忧的。”
“甘草,你一向是最谨慎的。”她道, “你当真觉得没有问题?你知道的, 我从来就不相信巧合。我走到今天, 靠的也不是什么巧合。”
她声音清冷:“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 白术就是瑞香, 这一点根本就不难发现, 我也从来没有刻意掩饰。可越荷和姚黄都不是轻狂冒进的人,她们怎么可能根据这一点就起疑心, 觉得是我害了李月河?难道李月河的宫女都给她陪葬了不成, 分配到其它人处服侍不是天经地义?”
“我反而觉得, 她们是掌握了些什么关键的信息,才有胆子和我周旋。”洛微言继续说道,越说越觉思路清晰, 心中也越发肯定,“她们是掌握了关键的部分,然后一步步反推,想要得到一个完整的、能彻底击溃的我完美证据。从源头开始,一直追到我身边。我想事情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她们一定用了障眼法。”
“查。”不等甘草回话她便简洁明了地下令,“继续查,注意别被她们给蒙骗了!你知道的,如果越荷在为和慧妃哀悼的过程中‘病逝’了,圣上必然会对我起芥蒂。可假如我的推测是真的,她们的确掌握了关键的信息——”
白术的眼珠微微动了动。
“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让她们一起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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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阁的名字好听,但在冬日里读来却没得一阵清寂。
前些日子晋封贵姬,人来人往的祝贺时尚不觉得,如今却很有些冷清萧索的滋味。
然而钟薇并不觉冷清。换做薛修媛那样的才女,或许会自怜自爱,感叹一番冬日肃杀;若是金羽说不准又别出心裁歌咏大气。但钟薇不,她明白现在自己需要的不是热闹也不是情怀,钟相的女儿正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
“圣上说今日下了朝就来瞧主子,”佩兰轻声道,“主子是否要重新梳妆?”
钟薇道:“不必。”想一想又道,“坎肩换成杏色那件罢。”
佩兰应喏自是去取。
钟薇又向泽兰问道:“宫中如今都谈论些什么?”
泽兰忙道:“都是些不打紧的。贵妃一心娇宠着小女儿,三天两头办宴会炫耀。理芳容那事明着虽不好提,暗处却有不少人闲话。总之……大抵没多少人盯着主子的身孕不放。”
“这就好。”钟薇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自矜的笑,“怀着身孕,再怎么样也会有人盯着,但只有不是满宫看着就好。要用阴私手段我倒还有几分底气周旋,只要不是有人直挺挺冲着我的肚子撞上来。”
“奴婢等必然誓死护主子周全!”
钟薇看着自己的侍女笑了,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从来不喜欢拿极端情况考验自己身边的人,因为自信可以避开那些事情,自信绝不会使自己落到那般田地。同样的,她对于泽兰的话也并不多么相信,但此刻泽兰的确忠心便好。
“好,我知道了。”她最终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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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中并无大事,皇帝来得颇早。钟薇心中清楚,江承光仍是要回去看折子的,因此并不着意留人,也不因自己孕中不便伺候将人推往别处,皇帝便高看了她一眼。
“这阵子养胎还好么?”他温声垂问道。
钟薇含笑,轻抚小腹:“一直细心将养着,医女说脉象很是妥当。”
江承光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很看重钟薇的懂事大气,不会故意闹腾让人心烦,晓得他看重的是什么。当然,钟薇的出身给了她不会被冷落的底气,也就不至于进退失据。但皇帝是懒怠去体谅妃嫔处境的,他只觉得钟薇这样让他很是舒服。
放松地闲聊了一阵子,话题慢慢发散开来。江承光虽不大乐意提起越荷,然而向来的习惯占了上风。他道:“之前的事微言确然受了委屈。”
钟薇知晓皇帝心中有个疙瘩,但出于公正处事的态度依然决定安抚章贵嫔,虽然他对章贵嫔的感觉已经有些微妙了。假如章贵嫔得到补偿,恰恰坐实皇帝此时的感觉,这次的“委屈”也就算是过了。但看皇帝的意思,这补偿大约就是晋封了。
贵嫔之上就是昭仪,洛微言若晋封,昭仪则满!
果不其然,江承光接着说道:“贵嫔在朕身边日子是久了,虽然才晋封不久,但再晋一次也说得过去。昭仪位如今缺一,给她正是好的。”
念头不过在心尖一转,钟薇脸上已带出浅浅笑意:“章贵嫔的确是劳苦功高。”
这话虽不差,然而她紧接着面上便现淡淡忧色:“只是臣妾有几句话要与圣上说。”
江承光见她神色认真,随意点了点头。
钟薇于是道:“古语云‘不居其位不思其政’。臣妾并无协理后宫之权却妄议宫事,望圣上宽宥。”
“记得臣妾初入宫时,霍昭仪与章贵嫔均在婕妤之位。如今章贵嫔若晋封昭仪,则二人再次齐平。然而时移世易,许多东西却不合适了。数月间霍昭仪曾孕育龙胎,虽究竟没能保住,然而功劳人皆可见。章贵嫔兢兢业业操持宫务,功劳却不如昭仪打眼。晋封贵嫔,恐招来他人闲话。”
“再者。如今贵妃无心宫务,宫中诸事大都由霍昭仪操持。霍昭仪乃右昭仪。贵嫔若晋封则为左昭仪,我朝左尊右卑。昭仪掌事未久,贸然换了尊卑莫非要重以章贵嫔为先?终竟不免尴尬。况且——”她深深一叹,“昭仪心中一直是有郁气的。”
皇帝沉默了。
他当然明白钟薇的话不无道理。流产始终是霍妩心里头的结,再说害她流产的是与玉河亲近的丁氏,他实际上是有些放任霍妩针对玉河的意思的。
“昭仪……也是个可怜人。”
原本昭仪的位分就是补偿她的,洛微言再晋封便压到她头上,之前补偿的意味也就消失了。再说江承光对霍妩的确是有几分心疼的。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