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轲失笑:“阿椒有心事么?”
楚怀兰此时已吃了三盏,借着酒劲儿,斜斜横一眼聂轲,吃吃笑道:“姐姐的洒脱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阿椒心中……自然有愁闷。”
聂轲见她有了醉意,忙向决明子使个眼色,叫她搀着水给楚怀兰酒,口中却劝慰道:
“有什么愁事,不能借着好酒浇个干净么?今日你若愿意,便与我说说。咱们一同吃了酒,回去好好睡一觉,烦恼全消。”
楚怀兰只是摇头,许久后,才苦笑道:
“聂姐姐,你听说了么?李贵妃要帮越姐姐复宠。”
第76章 似假非真 假如,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
乍然闻她此言, 聂轲先是一愣,旋即喜道:
“越荷已禁足了数日……这是好事啊!只是——阿椒,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她不免有些疑惑。
尽管金素之事后, 聂轲已狠狠伤了心, 鲜少离开生花阁。但对于越荷,她仍是关怀的。
楚怀兰只是痴痴的笑:
“姐姐,你自然是不留心这等事的。可是越姐姐与我荣辱相系……我自有我的法门去留心。”她的神色慢慢凄楚起来, 静默了足有半晌,方轻轻一叹:
“圣上本就喜欢越姐姐, 如今有李贵妃帮忙,越姐姐定是要起来了。”
聂轲见她神色有异,心中思量一阵才明了。
原来之前越荷禁足,人人以为皇帝会着重晋封楚怀兰,可偏偏一点动静也无。如今越荷似有解禁之势,阿椒在宫中, 大约是看不到前途了。
得到希望之后再被浇灭, 或许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残忍了。
正思量间, 已听楚怀兰幽幽道:“聂姐姐……你莫要笑话我。我并不曾怨妒越姐姐, 我只是心里委屈。表姐在时, 我侍奉她也是勤谨;圣上来时, 我亦不曾有半点错处,怎么越姐姐总有贵人相助, 我却偏偏要过这样的日子呢?”
聂轲静默一瞬, 道:“阿椒你一向心胸开阔……”
“可我也不是个傻子!”楚怀兰合着双目, 却有泪慢慢滑落,“我看着他人有自己无,怎能不难过。我不似聂姐姐洒脱, 对圣上无心。哪怕是聂姐姐你……”
她双目倏尔张开,放射出异光来:“聂姐姐难道便不恨金羽?”
聂轲一怔,手中酒盏滚落于地。
却见阿椒已恢复先前模样,慢慢说道:“罢了,我是醉了。可是聂姐姐,你自来自往乐得逍遥,何尝不是因仙儿之事对圣上彻底失了望?我却还做不到。”
聂轲的手指不知不觉绞在一起:“我自然,是记得素素的。”
楚怀兰似是半醉半醒,梦呓般一句:“是啊,仙儿那样好的人,偏偏被个自私自利的金羽连累至此……所以说,聂姐姐就从未想过为她复仇么?”她痴痴笑道,“你何不去争宠,得了圣心再向金羽复仇!”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声调已变,几分凄厉竟似恶鬼。
聂轲愕然道:“阿椒你……”
楚怀兰却猛醒过来,摇摇晃晃起了身,不伦不类地拱了个手道:“今日叨扰姐姐了……阿椒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聂轲愣在原地,许久才追出几步去,对着已经离去的楚怀兰叹道:
“若果如此,我又与金羽何异?”
希望阿椒今日,只是喝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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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主子试着让圣上教您学弓箭吧?圣上不很喜欢理芳容的那一手好箭术么?或者主子提刻意两句姚黄,让圣上往那边想想看?又或是拉着圣上去太液湖一带散心?奴婢觉得……”
玉河听魏紫绞尽脑汁地帮她出主意,如何让皇帝念起越荷的好重新宠幸她,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不耐。虽然是自己做的决定,可一想到要将江承光推给别人,玉河仍是心下酸痛。
因此,哪怕魏紫出了半天主意,她仍是一个没听进去,只顾愣愣地出神。
可到了当晚皇帝招幸她时,玉河沉吟片刻,忽冷不丁唤了一声:
“圣上。”
“怎么?”江承光本自兴致勃勃和她说些早间朝堂的趣闻,如今被打断,面上却不怎么见恼。
“有时候,我觉得理芳容很像我亲姐姐。”玉河垂目道。
“……”
一阵沉默。江承光问道:“谁教你说的这个话?”心中惊疑不定。
玉河今次已是不按常理出牌,索性做到底:“没人教我说这句话。”她干脆利落道,“臣妾一直这么觉得,只不过今夜分外想告诉圣上。”
江承光一怔。
便听玉河慢慢地说道:“其实打从头一次见到理芳容,臣妾便觉得她十分亲切熟悉。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曾经刻意针对过她?那是臣妾想到自己竟往旁人投注对姐姐的思念,觉得她有什么资格像我的姐姐,因此才恼羞成怒……其实,臣妾并不想为难她,臣妾很喜欢她。”
我不再要为难自己啦。江承光明白玉河是这个意思。
然而,然而他却因为这句话控制不住地手抖起来。
真的有这样的事?越荷入宫一年来,江承光不是没有过荒谬的念头,否则他何苦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他是早就觉得,越荷之行止分外像那人的。
然而,他只恐是自己疲累过度,又后悔太重产生错觉。今次因为她搅和进旧事更是大失所望……然而,不同的两个人会有同样的错觉么?竟连身为亲妹玉河都觉得她十分亲切?
一个太过荒谬,因此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念头如一道闪电,忽然亮彻了他的心头,并且无可抑制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假如,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
假如!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的话,那么她做的事又能算什么?放纵姚黄追查当年的真相根本就不值一提!她尽可以拿回旁人欠她的一切。假如她就是……假如她就是……
这个念头太不可能了。可是江承光无法控制自己去畅想这种可能,去希望着这一切成真。假如……假如……一阵挣扎后,他对玉河说道:
“朕突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政务没办,小玉,你自先歇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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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兰扶着连锦的手往宫里走着,冷风一吹,酒气散了不少,面上倒显出些茫然之色来。
她遥遥见着了个身着宫装的人影,近了才知是沈贵姬,连忙行礼道:“沈贵姬好。”
沈贵姬看一眼她泛红的面色,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自让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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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言执白,于棋盘徐徐落下一子,道:“还是过于风平浪静了。”
黑子不假思索紧随而落,微言却拈白另出一窍。黑子即刻杀来,似是要将白子赶尽杀绝,然而无声无息之间却被白子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微言面含自信之笑落子,“需知谋定而后动……料敌之所未料,可。”素手拈白,意态闲闲。
却见棋盘上风云突变,原先已入陷阱做困兽之斗的黑子忽然全力死搏往一方冲出,竟有壮士断腕之感。微言神色却是巍然不变。
“困兽之斗,因势而解。”
果见她落子飞快,不多时便将刚刚才气势如虹的黑子逼入绝路。
“若能因势利导……”微言沉吟,见棋局已有分晓,也不再落子。
她低头沉思片刻,忽而笑了。
“圣上心忌李家久矣。军中李家势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所以么,霍家因势而起……李霍争锋遂成。如无意外,三年之内霍可代李,到时霍昭仪势大,李贵妃名存实亡,不过换一人压在头上,于我却无甚用处。唯一转机,不过这三年之内。”
“你待如何?”
“现有鹬蚌相争,渔人忌鹬而亲蚌。未出手故,恐污手耳。若蚌横死,渔人必以雷霆之怒出手。到时鹬蚌皆不存,于是安稳。”
“只是那钟氏阻你晋封,现下她有孕,贸然出手不过为她吸引视线。”
“因势利导,我固知之。”
“如此甚好。”
茶已微凉。微言落下最后一子,随手拂落案上黑白,起身道:“白术,服侍我休息。”
白术闻声而入,恭敬小心。
微言唇边淡淡笑意,那执黑执白,分明都是她一人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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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沿上有水滴答而落。越荷睡得并不安稳,
幽禁以来她便时常做梦。那些梦境犹如择人而噬的兽,将她扯入最痛苦的回忆。越荷断断续续梦见前生和今世,梦见失去的孩子,以及苏合真刻毒而骄傲的笑意,梦见与江承光的温情,还有他的无情。那些本以为不会再萦绕于心头的记忆再次归来,似仍能穿透她的魂魄。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傅卿玉的话语冷冷响在耳边,越荷忽然自梦中惊醒。
她翻身坐起,紧紧抱住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轻轻的呼吸声温热地困在膝盖间,吹拂着她的脸,越荷从未觉得自己软弱如斯。
良久,她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江承光悄无声息地抱住了弓着身子的她。
皇帝已经来了一段时间。静静看着越荷沉睡中皱紧的眉头,还有嗫嚅着的嘴唇。他没有叫醒她,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那个因为玉河的话产生的奇思妙想不断在他心中翻涌。江承光明白现在的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明明知道绝无可能,但依然忍不住去想。
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
假如李月河还活着。
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搂着怀中女子有些偏凉的身子,梦呓一般道:
“没事了,朕在这里……阿越,阿越,朕在。”
越荷的身子先是僵住,然后在他的安慰下竟然渐渐放松。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眼神都不曾交流。到了最后,是越荷先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皇帝已然离去,并未留下半分痕迹。
而幽禁依旧继续。
第77章 满宫皆敌 “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圣上昨晚上……真的去了理芳容那里么?”
玉河慢慢睁大眼睛, 又闭上,仿佛那就能抹去眼中的情绪似的。
她忽然间咯咯地笑出声来:“很好啊,我们本就打算帮她复仇的啊——魏紫, 你说, 我们要不要把圣上去看她的消息散出去?”她转过头,睁着美丽的凤眼看向魏紫。
魏紫担忧道:“娘娘……”
“我没事。”玉河低下头,一滴一滴眼泪往下掉。
这是她第一次把皇帝往外推, 而且真的一推就成功了。她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心里很难过, 她清楚,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样好啊。”她抬起头,笑嘻嘻说道,“圣上心里已经对理芳容重新有了感情,只不过刚下了旨意命人家养病半年,随便就痊愈了实在不好。不过那理芳容啊, 但凡有些手段, 总能哄得圣上放她出来, 而且出来后又必然是复宠。到时候牵制住洛微言, 这不是很好很好的么?”
但是, 这不是玉河想要的啊。
她扳着手指头嬉笑出声, 目光却逐渐忧伤冰凉,到最后滚下珠泪。
慢慢的, 寒意侵袭了她的身体。玉河打了个寒颤, 突觉遍体生凉。
“琼华。”她突然道, 声音迷惘,目光怔怔,“你说, 到底有多少人害了姐姐?又有多少人打算害我?我好似算不清了。”
苏合真、洛微言、霍妩……还有谁,还有什么人?隐藏在黑暗之中,是她还不知道的。
忽然间,一股悲愤的力量从心头涌起。玉河猛然起身,大口喘气。她心中浮现姐姐的笑影儿,一时悲极,只觉得整个宫廷,包括她心爱的皇帝在内,全部都是自己的敌人!
这些人中有些是害了姐姐的,有些是要害她的,有些则是冷眼旁观、推波助澜,面上却装得亲亲热热、一团和气。这些人,这些人,她们为的——不就是那一个后位吗?!
玉河很累很累,她已经分不清该相信谁,怀疑谁,也不知道该报复谁。而她的目光,就这样无可避免地指向了那从未真正在意过的至高之位——
“我要当皇后。”泪流满面的玉河突然癫狂地叫了起来,“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拿走后位,就等于一齐报复了,所有那些想要害她和姐姐的女人!这些女人费尽心机,为的不就是坐上后位吗?好,那她李玉河就要抢先一步,就要把后位给拿走。
她要牢牢地霸占住那把凤座,有谁想要登上后位,都必须先踏过她李玉河的尸体!李家将军的血脉在体内奔涌,掐断三根指甲的玉河,已然下定了决心。
“我要当皇后。”她又一次说道。
然后,睁开眼睛,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被她这一句话吓到,跪了满地的宫人。
玉河忽地,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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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得很干净,或者说被宫人扫得很干净。
牡丹阁不栽别的花,是越荷的意思。旧根仔细护着,明年还能发芽。好在司花鸟的宫人见她失宠也懒怠折腾,于是也就这么留下了,不刻意去换应景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