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苏合真。
她甫一出口,皇帝面色大变,就连玉河也微露几分诧异之色。
然后合真只清清淡淡道:
“臣妾的确甚为思念贤德贵妃。”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快得无法察觉的愧色,然而于玉河,她在惊异之后便是勃然大怒。姐姐分明就是她给害死的,这苏合真竟还敢踩着姐姐做筏子?
玉河冷笑一声,甜润的声音此刻竟有几分森冷:
“那么,合真姐姐如今糟蹋自个儿的身子,便是因为太过思念我姐姐,想要去见她么?”衣着华贵的李贵妃咯咯一笑,“只是不知道姐姐乐不乐意见你。”
这是当众撕破脸了!众人见玉河如此,心思各异。
大多数妃嫔虽不清楚之前还亲亲热热的两位贵妃怎么就突然起了争端,然而也明白玉河这形同诅咒的话头一出,二人已然是决裂之局。而江承光更是面有愠色。
除夕佳节,玉河甩的,可不仅是合真的脸子!
他正欲斥责,不想妃嫔中已有一人突兀起身,正是越荷。
“苏贵妃娘娘,”她这话说得又快又急,显然是要为玉河解围,“李贵妃的意思是,贤德贵妃与您姐妹情深,必然希望您好好保重身子,安享人世。”说完也未抬起头来,只是垂首安静着。
江承光闻言,见话圆了过去,面子上到底好看了些,口边的呵斥便止。
而玉河说完前头那句话,就被琼华扯了好几回的袖子。此刻冷静下来,虽心头还是不忿,也没多说什么。而苏合真,依然只是淡淡笑着,道:“芳容说得很是。”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
皇帝素来看重节日喜庆,之后又申斥了李贵妃几句,也就罢了。而妃嫔们又各自说起话来,只是总归不如先头活泛,叫皇帝不是很满意。
洛微言一向最是体察圣意,见此,便又借着关怀幼玉公主的名头,向刚才被申斥后便有些蔫蔫的玉河搭起话来。玉河心情本是不佳,然而听闻微言问起女儿,也不禁微露笑意。
她已决意去学“虚与委蛇”那一套,便笑吟吟就着幼玉公主的话头,同她亲热地聊了下去。一时间,满座都跟着说起了育儿经。
月份已高的钟薇在众人之中,便有些坐立不安。越荷侧过头与她轻声说了两句话,钟薇点点头,刚要表达感激之意。
忽地,正与玉河说话的洛微言转过头来,意味深长注视于钟薇。
第79章 本草有谬 她说不出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佳宴除夕, 酒酣肠热。
洛微言却目视于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钟薇心头乍然一惊,然而此刻的微言业已转过头去。身子已重的钟贵姬, 思量了一番自己的谋划是否被人察觉, 最后却也只能把一切都压回心底。
她重又含了笑意,继续谦恭柔和地聆听着,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育儿建议。
而宴席属于霍昭仪的一角, 此刻却与众人格格不入。
霍妩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手心生生地折断了一根。那张妩媚艳丽的面容上, 此刻尽是如锋寒霜。心头好像有血在滴出,从身体里流出孩子的痛苦又一次向她袭来。
人人都在笑,人人醉在这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可是,她那个无辜流走了孩子呢?
霍妩目光如针刺向高位上欢笑着的贵妃,李玉河!
她一定,会让这个女人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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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羽宴上酒喝得多了点儿。
她散席之后整个人也还是晕乎乎地, 偏偏精神头极好, 嚷着笑着闹着转着, 硬说要自己走走散步, 却不想立刻回宫。除夕夜, 被金羽带在身边的乃是她亲手提拔的云娘, 而非姐姐留下的当归。那一贯就是个纵着她胡闹的,此刻见她如此, 竟也不知道劝。
主仆两个兜转了一阵, 还是在花丛掩映的御花园坐下来歇息。
“主子, ”云娘想说点儿俏皮话,引逗金羽开心,“您看看这御花园, 大冬天的还是这么漂亮,工匠们为了侍候贵人,正是挖空心思,何等巧妙!”
然而金羽却好像提不起精神来。她的嘴里只是抱怨着无趣,又提起“温室”“大棚”什么的,云娘费力去听,弄得头昏脑涨,只好夸赞她见识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金羽于是自矜地笑一笑。
她这么傻傻地笑了很久,忽然问道:“云娘。”
“主子?”云娘应声,“我在呢。”
“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很可怜。”金羽却道,看来她是真的喝醉了。
“你看,我根本就没得选。”她嘻嘻地笑了两声,“我啊,告诉你这个秘密,我根本就不想到古代来的!什么情啊爱啊的……我也不想当玛丽苏,真的!我……我、我本是想逃走的!哈哈!可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还会连累了姐姐!”
“云娘……”她含糊地嘟囔道,“我究竟还是被送进宫来了,可这条路又这不是我选的!我什么法子也没有……”金羽吃吃笑着。“你说,我外面看着快活,不把圣上放心里头,可是,可是宫里日子这么长,人啊,总是不自觉就想找个念想……可我不想当玛丽苏啊,真的!”
她一下子又精神起来了:
“你晓得么?这叫宫斗秘籍。那些自以为是的玛丽苏小姐,都是用来炮灰的,你知不知道?我想——我只想活着呀。”她悄然道,“最好能活得好点儿,耍耍我的小聪明,云娘……”
云娘听了主子这一番半懂不懂的醉话,早被说得楞了。一时也没心力分辨她说的“马梨酥”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见着了金羽的醉态又似要发作,连忙过去扶她。
不料金羽这回却是装疯卖傻,见她近前,得意一笑,却是一把抓住她胸|前的绵软给揉捏了起来,口中笑道:“桃子!别跑啊,嘻嘻……你躲卫生间也没用,我们回去上课啦……”
云娘又羞又窘,可金羽真仰起头来笑嘻嘻看着她时,她又不觉有些痴了。
一阵匆匆、急促的脚步声,云娘猛然间回过神来。
她安置了犹醉着吐泡不休的金羽,悄悄从树后绕过去一看:只见霍昭仪面带愠色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楚楚可怜的冯韫玉。那位尊贵的霍昭仪口里头,仿佛在怨毒着什么。
她猛地停下来,转身对着冯韫玉就是一巴掌!
惨了!云娘心道她们撞破了密事,恐怕要糟。连忙又回转身来,捂住金羽的嘴巴,不断向她比划求恳。好在金羽前头听得一声脆响,如今又见了霍昭仪的艳衣,理智已回了几分,便也肯安静躲在树后。主仆两人,只盼着早点儿熬过这一场。
那边又听霍妩恨声骂道:“没用的东西!”
冯韫玉整个人都瑟缩成了一团儿,声音颤颤得带着哭腔:“嫔妾无能!”
霍妩的目光狠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冯韫玉惊吓已极,整个人都后退了好几步。而霍妩此刻忆起失去孩儿时的苦痛,还有方才宴会上那李玉河炫耀自己女儿的得意嘴脸,不由得怒意更生。
她气道:“不争气,你的肚子怎么就不知道给我争点气!这么长时间了……本宫把你送到圣上面前是为了叫你生孩子的!冯嫔你怕是只顾着邀宠,把本宫的话都给忘了个干净吧!”
冯韫玉吓得扑倒在地,发誓道:“嫔妾不敢!”她哭道:“只是嫔妾实在无能,讨不了圣上欢心,接驾次数始终寥寥。嫔妾的肚子也实在不争气……是嫔妾不能为娘娘分忧,嫔妾当死!”
她这么一哭,却惹得霍妩心烦起来,没好声气地说道:“滚!给我滚起来!”
冯韫玉便忙不迭站好。霍妩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人家理芳容还在禁足呢,就能勾得圣上几番垂怜、亲自看望。瞧瞧你自己,同住一宫的,又有本宫提携,竟也没带着半点儿好!本宫是失心疯了才会认你这个没用的玩意儿。”
冯韫玉怯懦啜泣:“嫔妾不敢的……娘娘您才是圣眷优渥。”
霍妩又狠狠地盯着她的肚子,仿佛期盼着那里会立刻鼓起来,给她生下一个白胖娃娃来。冯韫玉浑身哆嗦个没完,却也再不敢后退了。
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霍妩心头之火又起:
“怎么着,你还委屈上了?”
“嫔妾不敢。”韫玉温温驯驯地垂首,状极可怜。
霍妩冷哼一声道:“今日,本宫在仙都宫不想看到你这无用无能的废物!”
一甩袖袍转身,却又带着好几个宫女走了。只有冯韫玉一人孤零零留在原地,一滴泪水从她眼眶中淌出,顺着鼻尖滴落下来。
韫玉苦笑一声,向旁边小道走去,却一转过来,就愕然地看见了金羽的脸。
金羽好尴尬:“嘘。”霍妩还没走远呢。
冯韫玉目光黯了黯,安静地点点头。
金羽见她如此,又于心不忍了,她轻声道:“我今儿个没来御花园。”
韫玉面露感激之色,忙是点头作揖。
金羽见她这副温顺至极、逆来顺受的模样,忍不住就把心头的话给问出了口:
“她这么对你,你就不生气吗?”
韫玉愕然地看着她,金羽自知失言,悔不当初。良久,在她以为韫玉不会回答时,面含愁绪的女子轻轻一叹,道:“这就是命。”
原本,在入宫时,她也曾满心雀跃、心怀期盼,以为可以得到圣上眷顾,光宗耀祖。但是,到了此刻,韫玉终于认清,后宫那么多的如花美眷,她永远不会是最优秀的一个。而圣上的眼光,也难以为她停留。除了依附于霍昭仪,奋力一搏,她还有别的法子么?
这就是命,属于她冯韫玉的命。
不知为何,在韫玉这样悲哀而无奈的语气下,金羽觉得自己说不出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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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宴后不过数日,一阵凉雪,病倒了素来安静的太后。
等到医女请脉后惶惶地出来,众人才惊觉,太后,的确已经到了迟暮的年纪。
于是后宫的宴饮都停了下来,几个素来在太后面前有脸面的细心妃嫔轮着去侍奉,皇帝更是日日来问候。因着圣上的忧心如焚,朝上霍李二家最近也极乖觉,都是相安无事,而后宫表面上更是一派平静,只有孝心忧虑与袅袅的道家香火。
青云观亦是来了人问候,只是那道长离去时摇着头,叹息不止。
数日以来,顾盼侍奉在太后病床前,两眼哭得肿如核桃。她入宫之初不大懂事,便蒙受太后教诲照拂。太后乃是她后宫之中最亲的人,如今太后病笃,顾盼怎能不伤。
皇帝见她如此伤怀,也有几分感动,不日便将顾盼越级晋封为婕妤。太后在病榻上听了,微微点头阖上眼,知晓即便自己故去了,皇帝也会念着顾家和盼儿,于是就心安很多。
再瞧着那顾盼并不因晋封而喜,仍是日日在她眼前勤谨侍奉,太后愈发心软起来。
太后所染乃是风寒,之后又病势沉沉,逐渐转了肺痨。
这肺痨原是最难医的绝症,但是犯到了太后身上,御医们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儿去治的。寿安宫的药换了一波又一波,前去侍疾的妃嫔总能闻到浓浓的药味儿,偶尔还能撞见面带忧色的太医。
而今日过来侍疾的金羽,撞见的却是个面色惨白、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小宫女。
“你在那儿干什么?”金羽扬声问道,声音中不觉有几分斥责之意。寿安宫中她尚且不敢喧哗,这个宫女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那小宫女闻声却好像得到指引一般,扑到她面前来,紧紧抓住她手臂,口里哭道:“修容救我!修容救我!金修容,求你救救奴婢啊!奴婢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恩德!”
金羽惊疑不定,刚要呵斥她放开自己,又见那小宫女不过十一二岁年纪,面容稚气得很,心下稍软。换作现代,这还只是个读五六年级、被父母娇宠的女孩子呢。
遂柔声道:“什么事,你与我说。这里是太后的寿安宫,我虽做不了主,却能帮你想个主意。”心下一叹,虽则不想卷入是非,然而扭头避开,也不是自己的作风。
金羽的眉头微微一皱,瞧这小宫女的样子,莫非,太后之病重另有隐情?
心陡然间跳得快了一拍,金羽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太后在宫中又不曾碍了谁的道,哪里会有人要冒着风险对太后动手?也没几个人有这样本事……她瞳孔骤然一缩,那哀哀哭着的小宫女,手臂上的衣衫竟然渗出血迹来。
这是什么人,竟能在太后宫中伤人!
而那小宫女已经再也忍受不住地哭出声来:
“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啊!”她哭道,“太后是对奴婢恩重如山,医女说要用奴婢的肉入药奴婢忍着疼也熬住了,可是奴婢不想死……奴婢的伤口一直在出血!”
她眼睛一下子睁的大大的,瞳孔中黑白分明:“医女说割一块肉而已,伤口会长好的,她也给奴婢包扎了,可是奴婢的伤口为什么还在流血……修容!修容!奴婢身上好冷啊……奴婢的手臂真的很痛很痛,奴婢是不是要死掉了……修容!修容您救救我啊修容!”
金羽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而小宫女继续哭道:“求求你,修容……求求你找个医女给奴婢看看手,医女们都在太后那里,奴婢出不了寿安宫……奴婢真的会死的,修容求求你……啊!”
她突然间惨叫一声,两个年老阴沉的嬷嬷迅速抓住她肩膀,捂住她的嘴往里殿拖去。金羽如梦初醒,往前一步就想要喊住手,可是寿安宫……这副惊骇惨绝的景象真的是人间吗?
金羽心乱如麻,只觉又惧又怕,遍体生寒。她想要抓住那宫女问个清楚,又怕答案太骇人,恨不得转身就逃!脚下好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眼睛里头酸涩不堪,整个人都要被劈作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