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江承光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片光秃秃的枝脉。他先是愣了下神,然后方意识到这才是冬日最常见的样子,而非处处培上的新梅。
盛景看多了,寂寥反而意外合心。
“圣上。”越荷起身微微一福,轻声道。
她穿的是花纹式样很清淡的衣裳,安静坐在庭院里的木椅上。见他进来了也只是微笑,心绪宁和,不悲不喜一般问了好。起身时木椅吱呀一声,更显庭院里安静。
皇帝原先的一丝不自在就没了。
他示意越荷坐下,让人也寻一张椅来给他,随后命众人退下。
“近来还好么?”他和颜悦色问道。
越荷自然不会以为皇帝真像他面上那般温和,但她也无意使他狂躁,于是淡淡笑道:
“很清净,倒没什么好不好的,养心罢了。不知圣上好不好?”
江承光右手大指下意识摸索着食指的关节处,面上仍是一派温煦:
“朕过得很好,只不过李贵妃娇纵,很有些惦念你。朕不过说她几句,便吵闹起来了。”又道,“你名字念起来和她姐姐的仿佛,小玉原是不大乐意的,现在却有几分在意你了。”
“蒙贵妃厚爱了。”越荷平静以对,双手相叠置于膝上,极是安然。
姚黄与魏紫说了些什么,本就没有瞒过她的道理。
越荷能够推断出,妹妹的心思是要帮她复宠,借此牵制洛微言。越荷自然没有不抓住这个机会的道理,但妹妹能将皇帝亲手推出来,这份改变,由不得她内心不复杂。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局面,却又不得不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甚至不能保护自己的妹妹,更保护不了自己。越荷微微出神,眼底已冷清了下来。
皇帝却不嫌她无趣,他随口又起了别的话题,絮絮地说着,漫无边际地闲扯。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皇帝很平静地问她道:“怎么会肯姚黄那么做?”
知道他早晚要提起这个话题,越荷并不慌乱。
皇帝寻求解释,已经是打算谅解她的意思——只要她能自圆其说。可是,为什么要同意姚黄针对洛微言?——当然因为她就是李月河,就是姚黄与魏紫一心要为其复仇的李月河。
但她不能这么说。越荷出神地想着,过了片刻,才慢慢叹了口气。
“圣上,”越荷的声音很轻,但带着说出来便能使人相信的力量,“嫔妾从江南至京都,从前朝至大夏,无所依托,犹如孤魂。”
她说的的确是实话。
“嫔妾身边只一个桑葚从家里跟来,她年幼惶恐更甚于嫔妾。而越氏族人自几位跟随爷爷的家将过世后,便视嫔妾一介孤女如草芥。嫔妾于族人既没什么挂念的,入宫时日又短,惶惶然无所依托。圣上虽宽和,终究是君主,嫔妾当守本分。除此之外,嫔妾所能凭仗之物……”
她目光幽幽:“所能凭仗之物,也唯有心中品格罢了。”
“朝代更迭,份数天理自然。越氏如小舟居大浪,倾覆之后,世事已非。若无一事坚守凭仗,嫔妾不能自处。嫔妾素日知晓姚黄性情,时至今日,哪怕圣上因此动怒,嫔妾依旧相信她。姚黄从不是无事生非之人,至多有什么误会在其中罢了。而嫔妾所执着处,内心所深信耳。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真相总是值得尊敬的——这就是嫔妾同意姚黄追查的原因。”
皇帝凝视她点漆般的目,缓声问道:“你就不怕她惹出事来,牵连于你?”
越荷淡淡道:“若无所依托,残魂又谈什么牵连。嫔妾并不畏惧。”
皇帝目视她片刻,见越荷清清淡淡,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释然的暖意来。
“傻气的丫头。”他嗔道,“阿越,朕固然体谅你守德之意,然而旁人因此构陷又如何?你此番行事未免过于——罢了,有朕护着你,明理知德总不至于成坏事。理芳容,日后你当更加谨慎才是。”言语中已大有谅解之意。
越荷笑意微微,只是未达眼底,而皇帝全然不觉:“谢圣上,谅解教导。”
第78章 玉河发难 要比‘姐妹长情’?芳容却还……
自那日探访牡丹阁、与越荷一叙后, 皇帝先前的几分迁怒猜忌便消了干净。之后,反而待她真正有了些且怜且敬的意思。
越荷自然不知玉河说服皇帝来见她时用了何等言语,于是半分不曾往所谓移情上猜。
何况就算知道了, 她也只会付之哂笑——江承光于李月河, 何曾有情?
然而皇帝心意虽转,也不过悄悄来了两趟和她说话,明面上却不显。
越荷清楚江承光一心显得贤德无瑕, 她如今困于牡丹阁,明面上的理由虽是“忧病不起”, 但后宫尽知那不过是禁足的借口。江承光若改口太快,反而打了自己的脸。但越荷推测,自己出去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大雪落后,有除夕将至。
果然,除夕前几日,承晖殿便有人来, 说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旨意, 让医女再次给理芳容看诊。
那领头的宫女正是琼英, 笑意盈盈言道:
“贵妃娘娘挂心着芳容, 说是除夕夜快到了, 宫中姐妹难得相聚。芳容若身子有所好转, 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哪怕坐上片刻也是好的。娘娘甚是惦念您呢。”
又命医女看诊, 待医女亲口确认越荷已大有好转, 可以出行, 忙拊掌笑道:
“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越荷轻声道:“劳娘娘挂心,定会赴宴。”心中明白这是江承光解她禁的暗示了,然而琼英言语中将她和玉河说得如此亲密, 想到妹妹如今暗沉许多的心思,越荷也不由怅然。
“也请娘娘珍重自己的身子。”越荷最终只能这样说道,然后命人送她们离去。
除夕宫宴,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的理芳容到宴,其姿容清减,然未损端雅肃然,众妃甚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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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宫宴之日,天先是降了片刻小雪,然后便渐渐停下。
月辉皎洁,夜空明朗,竟是难得的好天。
宫中树木,皆扎结宫灯,制作精巧,有光华隐隐,映出描画人像。而建章宫前,御花园内,便是宫宴所在之处。
太监们以模样极美丽、极花团锦簇的屏风围出一大块空地,又精心陈设座位,细细布好炉火。有年轻的宫女们手持宫灯,笑语穿梭,一时间,隆冬竟有暖意融融之感。
其实此次宫宴不止有后宫众妃参与,更有前朝重臣。只不过重臣位次均在建章宫前,而后妃位次恰恰落入御花园内,又有屏风相隔,得以两相无碍。
皇帝与太后独端坐于殿堂之上,于众臣看来却是高远不可相近。而等宫宴开头的祝酒等辞毕后,皇帝便会入御花园内与群妃同乐,如此可谓宫宴之内还有私宴,安排得甚是妥帖。
此次宫宴仍是由洛、霍二人携手操持的。小李贵妃抱着女儿,未置言辞。然而宫中传闻,贵妃已有收权之心,此番宫宴后便要揽权于手。
越荷已得解禁的消息,宫中消息灵通者早有了含糊了解,但这样的人士终究是少数。于是当众人真见她施施然披一极厚的狐裘斗篷而来,多是大感惊讶。
与她比邻而坐的钟薇最先回过神来,起身含笑恭喜道:
“见芳容气色,病已大好,实堪庆贺。”
她身孕已有八月,越荷岂敢真叫她累着,福一福道:“多谢贵姬关怀。嫔妾身子已好上许多,今日不过来略沾一沾除夕喜气,不敢劳动娘娘。”
钟薇一笑,由着她的侍女扶着慢慢坐下了。
于是妃嫔们又各自叙话,虽不免有窃窃私语向越荷而来,终未有人当面说什么。
相熟之人如薛修媛、冯嫔,碍于位次遥遥举杯致意。越荷于众人之中瞥见怀兰眸光,只见她灿灿笑意不似作假,遂心中一定,却未觉其情态过盛。
越荷幽处数日,再出来时虽有恍然隔世之感,却也觉心明眼亮。
她清楚此番出来是仰仗玉河,而玉河与霍昭仪交恶许久。加上之前皇帝几番来探望她,瞒过别人还可,却唯独不可能绕过仙都宫主位霍昭仪。因此今日之后,无论霍妩如何宽宏,也必然对她心生恶感。这是有得必有失了。
在情感上越荷自然更加愿意与玉河算作一派,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转换门庭,却令她始料未及。之前的霍妩最多言语上刺过她几句,却还看在她同居一宫的份上维护过两次。
思及此处,越荷也不免一叹。
除夕总是好日子,不缺吉利话讨喜的。宫妃们平日里无论如何针对,到了今夜总得人人露出一张笑脸儿来,方不犯宫中的忌讳。即使有什么话,也是绵里藏针,不痛不快。
原先还有玉河、霍妩二人位份极高,无有约束,口角交锋不断。然而今年的玉河端坐首席,沉着大方,而霍妩则是将怨恨深锁于心头,面上也是一派高华风度。于是,在江承光辞别群臣来家宴处小坐时,看到的便是一片难得的和乐融融景象。
江承光落座,与李玉河同居于首席。
他身边原该是皇后的位次,然而宫中无后,只两位贵妃。今日苏、李二位贵妃均到席,然而李贵妃能坐于君侧,显见得高下已分。
越荷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苏合真,只见她独居一席,四周特地以牡丹屏风相围,手捧暖炉,肩披大氅,显然是畏寒到了极点。真不知她为何还要强撑着出来。
越荷见那牡丹屏风竟与自己前世被藏毒的那副有几分相似,不觉一怔,随后便是各种揣测涌上心头。那屏风分明是洛微言下毒之处,怎么苏合真竟也……许是巧合?然而心终难定。
忽而闻得姚黄低声唤她,越荷方回转过神来。只见江承光身边一个小太监,名唤生儿的,手中端着只盘子来到她面前,仔细由姚黄取走上面的小碗,恭声道:
“圣上言这一品官燕尝着甚好,香滑可口,入味绵长,特意让奴婢送一盏给芳容主子吃。”
越荷抬头,江承光正望着她微笑。一旁的玉河竟也淡淡笑着,无端让人心一阵惶恐。
越荷清楚这是皇帝惦念她的恩赐了,连忙起身谢恩。察觉到有不少窥测的目光扫在身上,越荷却是不避不让,宛然一笑。
既然一定要追查当年之事,迎风而上,已在是非之中,那么又何必装模作样地避让呢?再者说,玉河扶持她出来,定然有要她与人相争的意思。她总不能用过便忘,自个儿躲清静去……那些清静,也从来未曾归属于她。
越荷却未见到,随着她含笑谢恩,玉河的面色反倒沉了下去。
“主子?”琼华担忧地低声唤道。
“我没事。”玉河勉强一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只是不大喜欢看她这样……不,不是她招惹我了,我本来就是要她出来争的。”
琼华心疼地看着主子,只以为主子要将皇帝推给别人心中难过,却不料玉河心底滋味更加复杂。她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不舒服既是因为皇帝的目光被别人吸引,更、更是因为那越姓女子……玉河总觉得自己能隐约体察到她的内心。
这使她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独是她从前和姐姐之间的。她能感受到越荷并不喜欢众人瞩目,然而却不得不为之——说来好笑,玉河觉得,自己正为她感到难过。
她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坦然面对心中的感觉。但无法忘记的是,她,李玉河,已然看中了那空悬的凤座。有些事情不该出现偏差的。
她现在要光明正大宣布越荷是她的人,然后推动她出面,牵制住洛微言。
身着华服的玉河,周身气质已与先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依然秉承骄矜高傲的风范,然而那份无忧无虑的娇憨天真却不知不觉间消匿无踪。也许对着皇帝时她仍能熟悉摆出那副情态,但其中添了几分刻意,却又有谁知晓呢。
李贵妃含笑道:
“先前听说理芳容有疾,本宫十分忧心。如今看着虽好些了,也实在要好好将养。”
然后不等越荷回答什么,她便扭头看向皇帝,笑靥如花一派天真,仿佛刚才关怀的真是亲姐姐一般:“圣上,芳容侍奉和慧妃勤谨诚心,乃至在其去后数月缠绵病榻,其诚堪为楷模。”
此话既出,是人人都明白越荷被划到李贵妃那边去了。
江承光也十分给玉河面子,或许她的话正好讨了他的好,他竟也乐意当着这些是真的,道:“贵妃所言有理。”
这话不由叫众人大吃一惊,同时也意识到越荷之前所犯错处,还不仅仅是简单放过,甚至没叫皇帝存一丝芥蒂,各自警惕。越荷也只能又起身谢恩。
但见玉河笑微微地睨了她一眼,目光却转到苏合真处,骤然间又冷了下来。
她的红唇微微开合,声音仍是浸润的甜美,却带上一丝刻意的挑衅:
“只是要比‘姐妹长情’,芳容却还比不上合真姐姐。”
合真原本微微带笑的苍白面容骤然间因诧异而掠过一丝红晕。
玉河仍是甜甜笑着,口中却丝毫不容情:
“记得当初合真姐姐与我姐姐贤德贵妃交好,自贤德贵妃病逝后,合真姐姐便哀毁成疾,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到今日依然病弱如故,这份姐妹情深,可不得称赞么?”
越荷悚然一惊,玉河看似在夸赞苏合真姐妹情深,其实根本就是在直刺于她,道她是杀害了李月河的真凶!玉河,她怎敢这样直接让苏合真知道她已视她为敌?难道就不怕……
她骤然去看江承光面色,只见皇帝面色沉沉,无半点笑意。江承光直接喝道:“李贵妃!”
这已是极严厉的呵斥,然而玉河却似半点不惧,头一歪,神态娇憨,声音甜糯:
“难道臣妾所言有误?合真姐姐不是因着我姐姐缘故,才一日日消瘦下来的?”
江承光仿佛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怒气。
他一贯极为看重苏合真,哪怕近几年因为她身子娇弱不能承宠,素日也是敬爱有加。但是,对于玉河笑语盈盈的问话,他竟除了叫她闭嘴外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有一道极清淡的声音说道:“小玉所言,半点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