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模糊的人影从里殿走出来,金羽定睛一看,居然是钟薇!
钟薇仍是平素温婉可亲的模样,衣着清雅,举止大方。隆起的小腹更为她增添一分母性的柔美。金羽原本惶惶,见她仍是往昔模样,绝不在这惨绝人间,立时生了几分亲近,恨不得落下泪来。
她抬脚想要走向钟薇,忽而记起钟薇是从里殿走出,应当与那小宫女还有两嬷嬷擦肩而过……她的脚步,又生生地顿住了。
“贵姬?”她迟疑道。
钟薇含笑,并不计较她不行礼的罪过:“修容来得好巧。”
刚才肯定是个噩梦。金羽想,要不然,钟薇怎能依旧这般温婉浅笑呢?于是她仿佛就安心了下来,只是太阳穴依然突突跳个不停,面色也苍白如纸。
钟薇觑了她一眼,唇边露出些笑意,带着她往殿内走去。
宫女们井然有序地穿梭着,果然没有半点小宫女和老嬷嬷的痕迹。金羽刚舒一口气,忽而钟薇轻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竟有一种阴森诡谲之感。
“修容。”钟薇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低头尽是温柔。她含笑道:“刚才没给吓到吧?”
金羽一瞬间神经紧绷:“没、没啊。”她下意识想略过这个话题,“我们快去看看太后吧。”
钟薇却轻言细语道:“不急。”她抬起头,目光如水波。“说起来,那小宫女的确是个孝顺孩子。”她悠悠道:“听说能救太后,便主动过来说愿意献药……”
她轻柔地笑了一声:“好孩子。”
“献药?”金羽只觉浑身血液冰凉。
“是啊。”钟薇慢条斯理转过来,诧异地看向她,温婉的眉目一瞬间竟犹如厉鬼,“修容不知道么?”
她眉目含笑,一字一句道:“《本草纲目》言,人肉可治肺痨。”
人肉可治肺痨……
人肉可治肺痨!
突然间,好像黄钟大吕在脑内敲响。十几年的教育还有现代人的高傲涌上心头,金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甩开钟薇的手,怒道:“荒谬!”
人肉治肺痨,荒谬至此!金羽从来没真的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边。此刻她只感到无比的激愤,无比的痛苦还有无比的……寒凉。她好像回到了高中的课堂上,老师正在讲着鲁迅的《药》。曾经打瞌睡的课堂,却是她现在求而不得的美梦。
穿越以来的不安定还有与时代的割裂感,在这一刻几乎全部爆发了出来!金羽想要大叫,想逃跑……但理智却冷冰冰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你回不去了。
她颤颤巍巍环顾四周,好像人人都长着一副空白的面孔,上面是一模一样的习以为常。钟薇,钟薇!温婉可亲的钟薇,也是淡漠地笑着。这里是怎么了,怎么了?
这真的是人间。
她多想回去,回到那个有电器有污染有亲人有朋友的世界,那个教会她一切在这里毫无必要道德观的世界!但是……不可能了。把愚昧当作真知,把践踏当作荣耀……金羽从未比这一刻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更从未比现在更清楚地明白——
再格格不入下去,她会被这世界彻底绞杀!
可是,她又真愿意这样地活着吗?
“荒谬?”钟薇诧异地转过来,“妹妹,你说什么?这是圣上的意思啊。”
圣上……江承光……
钟薇的声音好遥远,一点儿也不真切。
“圣上本打算自己割肉表孝心……被拦下……小宫女自动请缨……圣上褒扬……”
不,不,她听不下去了,她实在听不下去了。金羽面无人色,一把推开钟薇,跌跌撞撞就往寿安宫外跑去。身后好像听见云娘和当归焦急的呼唤声……
当夜,修容金羽便发了热病。
她烧了半宿,口中只是胡言乱语,眼底又不断地淌泪。
皇帝以为她是撞了邪,只吩咐人烧点儿黄纸做法,也没责备先前寿安宫冲撞的事。而醒来后的金羽吃吃笑着,对着一室道符话不成话,宛如丢了魂魄般。
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坐了一整夜。
直到天明。
“当归。”她冷冷道,声音已经恢复镇定,眼底是一片墨色氤氲,“随我去向太后请罪。”
哭够了,总归得认清现实。金羽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懦弱自私的普通人,可是,她想活着。难道这有错么?那么,她想,她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忘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道德,只保留一些可称为情|趣的小玩意儿。然后,安心地作为一个宠妃,或者别人手下的棋子,活下去。
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第80章 傅北番外 长夜漫漫无人入梦,为何泪总……
人这一生合当有所为, 有所念。
于傅北而言,白玉兰树下拖着马鞭的女童,便是他的一生所念。
傅北很少去回忆记忆的最初, 那些麻木灰败的面目, 悲痛压抑的哭声以及永久不散的血腥。陈朝唯一一位幸存的皇子,不是太子而胜似太子,就这样, 在稚童之龄,成为了一些人的希望, 与一些人的憎恶。
锦衣玉食的生活在逃难初始便无法维持,皇父面对忠心救驾的将军,先是一口定下自己与将军孙女的婚事,继而又难免地猜忌,怀疑起自己最后的屏障来……傅北就这么度过了那几年浑浑噩噩的日子。
太惊慌了,人人都如同惊弓之鸟, 没有人有功夫去关心一个孩童细腻敏感的内心。他们想要忠义, 又想要荣华富贵, 傅北又算什么, 一个筹码, 也是一个象征。就连他的名字——他是北字辈, 因为没有兄弟,所以陈帝慷慨地让他独享了一个北字。
然而傅北却并不觉宽慰。
孩童的直觉, 亦能体味到那深入骨髓的寒凉。
陈朝之崩塌, 轰轰烈烈。一夕之间, 似锦繁华都灰飞烟灭。傅北从一个人的怀抱被抢到另一个人的怀抱,粗豪的将军大声吼着什么,他惊惶欲哭, 但却明白嗓子哑了也不会有用。
天,彻底变了。
他没料到的是之后自己居然会迎来一生中可能最是安逸的一段时光。
彼时的傅北还不是日后温润如玉的公子,年幼的前朝皇子虽然在战乱中磨砺出远胜孩童的心性,却因为疏于教育尚存几分稚懵。他的心被灰尘、被鲜血、被哭声所掩埋,但是如今这一切都远去了。
他也许知道自己前朝皇子的身份已经是个累赘,然而彼时年幼,尚不会知道人生前路戴着镣铐的独行何等艰辛。他只道一切远去了,平淡过下去也罢。
——假若不是午夜惊醒时,黑衣暗卫逼迫他记住的密语。
陈朝仍有一股力量潜伏,对新朝既是威胁也是制衡。这股力量若不顾一切反击为乱,足以给堪堪建立的夏造成重创,同时也会暴露自身,迎来属于自己的灭顶之灾。
现下大势已去,他们的愿望很简单:守护住陈朝的最后一个皇子,傅北。
也许十数年后他们会变得不足为惧,然而如今这把由陈朝数百年势力淬炼出的毒刀,却在夏皇室的心照不宣之下,成为了傅北最后的依靠。傅北,就是双方维系平衡的天平。
假如没有这股力量,则傅北未来只能看夏帝之仁慈与否。但是他们的存在,也注定了傅北无法彻底被夏朝放下心来……这个隐患,应当被养得胸无大志、贪图安乐,才是最好。
傅北有时也会想,倘若自己不曾开智,是否不会有如此多的痛苦?然而,当初夏帝指定的抚养前朝皇子的府邸,却属于最为傲慢不羁的成国公。
这一步错乱的棋子造成他日后人生的荒谬。可叹那夏帝不是看不明白。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清楚,纵使他如何在网中挣扎,也逃不脱命运的囚笼,所以不甚在意罢了。
他可以不在意,但傅北却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然而在他还不曾真正知晓命运之残酷的时刻,他怀着一颗尚且有所期待的心与成国公的女儿相遇了。
很俗套的故事,借住的落魄男子与贵族小姐,或许朝夕相对当真是会生情的,而将军府也只有李月河与他年岁相仿——若有人知晓他的情思,大抵会这么想。
但是,傅北心想,换一个处境,换一个地方,他会爱上的,依然是那个李月河啊。那么笑容灿烂,那么生气勃勃,又那么温存体贴,英气中带出明快的爽朗。
月儿,月儿,他总是这么唤她,然后小姑娘会笑着嚷嚷阿北哥哥,无关其它的,他的心感到非常非常地熨帖,与温暖。
成国公李伯欣,的确是个不一样的粗人。他看不起前陈最后屡屡的败笔,然而却也不会出于愚忠去鄙视傅北。他知道把他养废了最为妥当,然而见他和爱宠着的女儿往来却也不见阻止,只是哈哈一笑,顺其自然。
于是几年之后的李月河便能坐在傅北膝上,听他用轻缓的语调念出当世大儒的注解。
成国公最喜欢折腾,他愿意试着好好养养看这个陈朝的小子,因为看出他有点不一样的心气儿。那个时候的李伯欣除了打仗还是天大地大,乐趣最大,因此和傅北也处出了点儿真感情。
自然,是不会比得上月河与阿北之间的。
他们那么亲密,两小无猜地长大,仿佛那些阴霾都不存在,傅北正是月河的兄长,李家的公子一般。月河生辰的时候得到一根马鞭,她很快活地玩耍了一阵,然后当做头绳使,红艳艳地扎在头上。不慎扯着了头皮,白玉兰树下的小姑娘委屈得要命,眼睛也酸酸胀胀。
身着锦衣的小公子细心地为她解开,便换来小姑娘缺了门牙的一笑。
他们藏在树的影子里消暑,一同骑马,一同念书。李夫人曾忧心过这份亲密,怪罪丈夫不当一回事,反而叫两人孩子伤心。然而李伯欣却含笑不语,成国公的长女本来在皇室眼中就定下了出路。而姓傅的……他微微一笑,年岁渐长,明了的可不只是自己的心志。
更何况,圣上退朝后那意味深长的一问,里头也大有道理。
难道他李伯欣,就看得上温吞懦弱的大皇子了么?
傅北是在仓促之间得到的夏帝召见,正如同数年前的他在仓促间被裹挟着出逃。然而如今的少年正正衣冠,哪怕毫无准备亦有自己的风骨。那一日之后,一句“龙章凤姿,憾不为吾子”的评语,将傅北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默默承接下准太子压抑着嫉恨的视线,心口却也有着不甘在滋长。傅北可以月朗风清,可以诗画怡情,然而他也曾被寄予厚望,哪个男儿不愿才智得彰?
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粉身碎骨之路,然而比起虚假的粉饰太平,他宁可要一刹的伟丽。
傅北是极富才情的,然而这副才情于他,不过一道催命符咒。前朝的遗孤不需要什么才情,更不能出将入仕。然而,傅北却精微地把握住了两代皇帝的心态——
大定帝觉得他翻不起风浪,认为尽可以废物利用,拿他的本事来激一激没有兄弟争锋的太子。这样的话,暂时给他一点施展空间无妨。而景宣帝呢,太子时期就一直被大定帝拿傅北鞭策,他对于傅北是又嫉恨又怜悯。他得了皇位,然而内心却明白自己其实并没赢过姓傅的,于是偏执症发作硬要把他比下去,哪怕故作宽容地给予傅北“机会”。
如此,傅北便又在朝上走动了。原本最荒诞不可能的事,说到底,帝王一点心思罢了。而傅北苦心筹谋之余,却明白自己距离李月河愈发遥远。
假如他真是个养废了的前朝皇子,硬要求月河为妻,勉强还有一分把握。如今他意气难平,虽不准备利用身份掀起什么风浪,然而亦不愿被圈养终身,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势力,皇帝便更不可能允准——月河乃是成国公之女,成国公又手握天下精兵,皇帝早已想好了要许她给太子。
望着月河看向自己时纯粹孺慕的眼神,傅北淡淡微笑。他的心思不必说破,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得到成全,不尽如人意的世事中有那么一件能得偿所愿,尽够了。
于是那几年中,他初初离了金丝笼,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地,慢慢展露属于傅北的才华。而她被许给太子,李侧妃戎马随侍,扬鞭策马尽显风华。傅北心想这样也是好的。
他听闻江承光对李月河很好,至不济李家的后盾也不会使他受欺负。
只是那一日朝堂上擦肩而过,新封的太子对他露出诡谲而隐秘着恶意的笑,他道:
“你心悦的是我的侧妃。”
“殿下说什么,微臣不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手心其实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太子意味深长地微笑。在父皇的评判中,他面对傅北从来落不得好。如今这人心悦的女子成了他的侧妃,对他来说也是一场胜利。雄性角度上的征服算来虽然可笑,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劣根本能。他平日里压抑得太狠,在这隐秘又快意的征伐中便尽情放纵。
傅北知道自己不该说什么,他多说多错,甚至会牵连月河。他亦不知江承光是何时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位太子是心思极细,好关注小节,然而……然而……一想到在皇帝有意无意纵容下太子对自己的阴暗情绪,如今这情绪却有可能发泄到月河身上,傅北便觉嗓子干涩。
他无意招惹于她,不想还是害了她。傅北又着人细细打探,再揣度太子性情,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太子虽能征伐,却很爱附庸风雅,对将门之女的月河也只是平淡。
他对自己嫉恨已久,得知月河是他心上人,如今又嫁予他为侧妃,便多留了几分心。至于后来的刻意温存,引诱她动情,无非是另一层幼稚的报复。
江承光何其无聊可鄙,要拿个小女子满足他挫伤的自尊。而他傅北又是何其自以为是,累她至此。而今她对新帝有意,傅北再欲护她也是鞭长莫及,甚悔之矣。
他只能自请远调。若他能远远地走开,江承光看不见他,便不会忆起往昔的灰暗情绪,对月河也不至于那般反复无常的迁怒。
傅北是不曾想过要在江家王朝建功立业的,他所愿者不过能稍展才学,为天下耳。而今功名情思皆不成,这笼中雀鸟挣扎的一生啊,也只不过是上位者的玩偶。
他、月河还有江承光,这副死结拧着,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卑鄙,还有一个女人的茫然不知,究竟什么时候会到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