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阁内,越荷和颜悦色地对下首不起眼的小宫女说着话,然而她的内心却远不如面容上那般宁静,甚至是有几分焦灼在的。
她竟不知道死了一遭后,这世界是怎么了。
江承光对傅北愈发恨得要命入骨,而她那位原本十分争气、心高气傲的傅北哥哥,如今居然一副安然坐困京城,束手待擒的模样——他难道不知这是一条死路么?
越荷固然两生两世不曾对傅北生出旁的心思,然而他终竟是她的哥哥,是她离奇的借尸还魂之后,唯一一个一眼认出她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全无办法也就罢了。如今她胡思乱想了几夜,竟然勉强得了一个乍看荒唐、细思荒唐、荒唐透顶,然而偏偏能保住他性命的办法。
如今端看他愿不愿意——越荷下笔写信时,不免就有了几分踌躇。
这封信是要通过聂轲的人脉送到宫外给傅北看的,内容十分要紧。因此她不能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直接劳动——聂轲虽把人脉给了她,然而不过交接数日,若出了事,真正追查还是会连累到对方。再者说了……她这个胡思来的法子,却不光是傅北一个人能办成的。
纵然他愿意,也要另一人配合才行。
傅北不要命了,她这个做妹妹的总得想法子拉他一把。
越荷于是涂涂改改,思索反复,才终于落笔写就一封满纸荒唐的书信。她刚刚装好,便听姚黄说聂轲来了。越荷闻言,惴惴不安。但即使再惴惴不安她也得硬挺着上,因为聂轲能揣度着金素的心思拿主意,因为这正是那个荒唐法子的关键——
“轲姊,”越荷退了众人,单刀直入,“我欲要为仙儿做一桩大媒,不知姐姐能否在其中相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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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兄见字如晤:近日坐困宫内,心中常有不安。量己虽无谋事之策,却有一分观察入微、体贴上意的本事。伴他既久,总能瞧出些性情心思来。圣上深厌兄长,又拘兄长于京。以兄之慧,岂不知大难临头?月虽不才,冥思数日得一荒唐之法,可保兄长性命……”
越荷将墨迹新干的信纸压在了几本书下,沉思了一会子,伸手要去拿茶水喝。
却不想才递到唇边,门口的姚黄便“啊呀”一声道:“主子拿错了,那盏是方才聂贵人剩下的呢。”说着就要进来收拾。
越荷闻言怔了一怔,把茶盏放回桌上,又慢慢推到桌子另一边,仿佛还能看见片刻之前对面人脸上错愕、怀疑与担忧交错不定的样子。
她倦怠道:“贵人走了多久了?”
“约莫两炷香了。”姚黄瞧着她脸色,小心地回道。刚才越荷与聂轲密谈,屏退了左右。她也只是在聂轲离去后才等在了门口处,听越荷传唤。
越荷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事急不得的。”随后抽出那信纸,看了一眼,又拿到烛上烧了,“成与不成,还得看另一人。”
“主子歇歇罢。”姚黄劝道,见越荷不以为然,又道,“聂贵人就算有消息给主子,也是明天的事了。”越荷这才应道:“你说的很是。”起身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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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轲一路疾走,从牡丹阁直直回到自己的生花阁,心乱如麻。可脑子却反复回想着刚才越荷的主意。荒唐!她在脑海中大声斥骂,难道要把素素当成给那人脱身的物件?
可是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旁人怎么看,又如何呢?后宫所有人在皇帝眼中不过一个玩意儿,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头,素素的后半生难道真就耽误在青云观了?
这事勉强也能说两全,又为什么不答应下来呢?然而以素素的性子……聂轲清楚,金素虽外柔内刚,关键处颇有几分决断,然而这决断却是为的旁人而非自己。
她是断断不肯为了一己私利,给家里带来哪怕一分风险的。这件事,必须要有人推她一把才好——难道自己真要替素素做决定?
她聂轲倒是不怕坏了事遭怨恨——若素素过得不好,不消她来怨恨,聂轲自个儿就能心如刀绞了。她所担忧的是此事对金素究竟是祸是福……且越荷要推动此事的动机也很可疑,虽然对方透了底牌,那傅北曾与她有亲,对方早日娶了旁人于她才好安心……可若是这么说,难道不是那傅北死透了才最方便么?兹事体大,即便与越荷曾有情谊,她也难以当场答应。
假若越荷当真为定亲之事不能安心,那么她根本不必伸手拉傅北这一把。不需要她做什么,只需静静等待,皇帝发作的那一日。又或者,二人的确有私情?
聂轲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赶忙忘掉。越荷是信任她人品才愿说出此事,她怎好反过来胡乱揣测……无论如何,这桩婚事只是权宜之计。
她倒没指望素素再得个真心夫郎,那也太难了。只求对方脱离道观清苦,回世人间过她应得的日子。如此说来……聂轲反复琢磨了半夜,终是有了决断。
“我要他一句保证。”次日,聂轲如是对越荷说道,神色端穆,“不求他待素素如何温柔体贴,但请他谨遵礼节,敬重妻子。不然,聂轲虽一时奈何不得,终有一日要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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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北展开案上的信前,踌躇了一会子。
他其实并不大愿意去读信,因为他已不是少年人,不怀那份惹罪的绮思。傅北知道这封信是谁写来的,而那人对他并无情思。正因如此,能让一向谨慎的她冒险送信出宫,除了他的生死之事,还有哪一桩?傅北微微一叹。
可惜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早下了决断,舍去这条命也要替李月河报仇。既然如此,原本苦心赢来的筹码,也不必在意了。
他还是读了信。
眉目微微结起,又因为愕然而展开。一丝暖意渗入心田,接着便是化不去的苦涩味道。傅北摩挲着那信纸的边缘,原是要放在烛上烧了不留后患的,到底有几分不舍,又展开细细读了一遍。
越荷的意思他大抵明白了。她在信中说,她发觉皇帝不知何故十分厌恶嫉恨他,比早年更甚,欲除之而后快。如今他滞留在京,只能任人鱼肉。圣上盯着,天长地久,总会被抓到把柄。因此,最要紧的就是打消了皇帝这份不知为何突然起来了的心思。
傅北蹙眉,他是不想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惹越荷烦忧的。然而她不晓得,江承光的心结正在李月河上头,来日说不定会因此吃亏……他又往后读了下去。
越荷言道,她伴君多时,总能看出皇帝的几分性情心思。江承光此人,平时压得狠,藏得深,心里就有几分隐秘曲折之处,反而愿意从小节处些寻满足。
这是本性还是因先帝打压而成已不可知,但他若能从心底认为自己成功折辱了傅北,便可心满意足,高抬贵手,为傅北放出一线生机。
数月前,宫里因真假修媛风波闹了一出,金素被废黜出宫,但明面上却只是金家长女出家为道。外头人可能不知道详情,但是在江承光眼中,金素却是他“废了”、“不要了”的。
之前,太后曾经分别召见过金素和傅北,对他们两人都很有几分怜惜之意。太后的身子是愈发不好,心肠也愈发软和,很愿意做些成全人的善事。她对皇帝的性情,应当是很了解的。因此,假如傅北愿意去求娶金素,那么太后也许能够被说服赐婚。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事若成,那么金素不必在清苦之地耗费余生,傅北也算是自辱了一番——至少,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弃妾让他娶回去做正妻,正是一番隐秘的折辱。因而皇帝那边也有把握会同意。一旦皇帝觉得心满意足了,傅北就可以说是得了半道保命符,暂时不必担心随时降下的雷霆之怒。
这个主意虽然看似荒唐,却是贴合皇帝的性情而为。成与不成,单看傅北肯不肯了。
越荷最后写道,她与金素在宫中相识,虽然不算非常亲密要好,但也感佩对方人品性情。不论她是否为傅北良配,婚后各自相安也好过如今的分别有难。恳请傅北细细思量,斟酌再三。
傅北想要苦笑。越荷在信里说,这个法子她只有四成把握,但是在傅北看来,可能却高达七成——越荷不知道,但她却偏巧想出了这个法子,不知道是不是上苍的意思。
傅北与江承光之间,起初是先帝刻意营造出的单方面敌视。之后这份敌视发酵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继位之外一切都算坦途的江承光,也就把这份敌视看得分外重……
越荷不知道,江承光在他这里唯一的一次真正胜利,就是他得到了傅北的心上人。那么,傅北失去了所爱,又必须娶他不要的一个妾室,这件事对于江承光来说……远比越荷最开始的料想,更为畅快百倍。可是,那又如何呢?
最后放下信时,傅北的心间是一片坦然。
越荷的考量很细致,对双方也都有好处。然而她不知道傅北已经存了死志,所以千般考量都是没用的。他一个了无牵挂之人,又何苦去连累金氏姑娘?他总是活不了两三年了。
那些全都很好,春水夏花,秋果冬雪。但是,和他不必有牵绊了。
第85章 合真垂泪 合真,请圣上成全。
时隔数日, 傅北又一次得到了太后的召见——也许是这个年迈的女人真的思念他的姐姐,也许是越荷在他无言的拒绝中感到了焦虑,想方设法求来的一见。
但将死之人总是有平常心的。傅北年纪虽比太后轻许多, 但他乃是自觉自愿地迎接死亡, 而太后却是在挣扎之后才无可奈何地淡然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坦荡的气度,太后对他有种格外的亲近与喜欢。
自然,这一点喜欢平常来看做不成什么大事, 毕竟傅北乃是朝上之人,与太后又不是什么姻亲, 哪怕太后想要替他向皇帝求情也不好开口——这份淡淡喜欢也不足以让太后去改变皇帝的心意。除非有什么人恰好推了一把,又或者和另一份喜欢相叠加,造成意外的局面。
但前提总得是局中人同意。
傅北已拒了,但越荷未必死心。而这一日或许是太过凑巧,或许是老天都想要成全他们的缘分。他跟着内监来到太后寝殿的屏风之外安静候着,就听到里面太后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话——听音色倒不过十八九, 声音清淡柔和, 但又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淡然。
傅北没有抬首, 但余光便能透过实木雕刻屏风的间隙, 隐约地瞥见那个女孩子的背影, 清瘦而笔挺。她穿的是道姑的布衣, 十分朴素的样子,但还能瞧出一两分曾经应有的风姿——傅北意识到自己今日已想得太多, 于是就此打住。同时他大概明白里面说话的女子是谁了。
果然太后十分慈祥地问道:“吃住比起你家里应当差了不少, 还习惯吗?”
那姓金的姑娘很镇静地回答道:“为太后祈福, 原是应当的。何况小女子自愿出的家,有太后和皇上的怜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怎么会有不习惯呢?”
太后道:“但哀家却觉得你瘦了。”
金姑娘说:“侍候青灯, 总要心诚才好。食素的人自然该瘦些,不过心里清净松快,还能养气养身。守徽学到很多。”
太后叹:“你太素淡了。”金姑娘却只是不说话。
没由来地,傅北对那位金姑娘有了一丝敬意——此前越荷称赞过她人品,而宫中那一场闹剧般的姐妹相替,傅北大概也知道一些。之前还只是淡淡听过,如今见她不疾不徐、不怨不怼,缓缓应答,联系到那一桩闹剧里金家长女的尴尬处境,不由就有几分怜惜。
但傅北面上向来不露分毫。倒是太后往这里瞥了一眼,想起今日召了他过来,于是向金姑娘道:“守徽,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找哀家吃茶。哀家要见一见卿儿的弟弟,他们姐弟两个性情模样倒很仿佛。”
很仿佛么?傅北心中微哂。他姐姐为了他坐困深宫,安静枯死,而彼时的他却是满心壮志,如今连壮志都舍了坐等灭亡……于是,太后见到的他,才有了一两分姐姐的淡然么?
余光瞥见金家姑娘很从容地行礼转身,从他侧边走过,并没有偏过一眼。
傅北突然心想金家姑娘应当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金姑娘过去的太快,他的眼睛只捕捉到青色的衣角趁着苍白的面皮儿。
他安安静静地绕过屏风进去给太后请安,乱了的心思却没那么容易平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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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越荷问他。
太液池畔的杨柳尚未抽条,但树身也掩映出大片的风光,理贵姬越荷便与前朝皇子傅北在此相逢。彼时领路的小宫女突然捂着肚子说疼,傅北心下虽犹疑却还是允了她自行解决,接着往前不过数十步,便与越荷狭路相逢。
他微微苦笑道:“理贵姬。”
虽然知道是关心,这般冒险还是让他承受不起。
“不要紧,”越荷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宽慰道,“不过寒暄一二句,此地开阔,不会有人听见。”她的侍女亦候在数步之外,傅北瞧了一眼,依稀记得是她曾经府中、名叫姚黄的那个。
“我……”傅北见她清眸关切,如何能说出早存死志这样的话来,只侧过头淡淡道,“我于此无心,你晓得我的性子。”
越荷倒没有太过生疑,傅北性子看着温和,内里却有股子傲气,要不然也不会入了朝堂。她只道他是有别的思量,不愿利用自己的婚事,遂道:“只要你无事,怎样都是好的。”
“多谢你关心我——”傅北难得有几分狼狈,话到嘴边又迟疑,他问:“但我实在不愿意耽误人家,而金姑娘也未必愿意吧。况且,”他神色略肃,“此事你还是不便插手,莫忘了‘越荷’和傅北昔日的婚约。虽然说没多少知道,一旦露出去,总容易叫人觉得你——”
他到底是君子,后面说不下去,自己心里却悄悄烧了一角,又涩又疼。
“我晓得。”越荷显然也明白此刻不是深谈的时机,她点点头示意记住,随后又回答傅北先前的问题,“守徽真人我不便去见,但她另一个姊妹聂贵人去问了,应当是肯的。我实在是担心你,能多几分把握就多几分把握,但如果你一定不肯,也就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