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漏夜,贵姬沈氏领着另一女子悄悄离开沉香阁,趁夜入了钟薇的清心。果然内室点着烛火,钟薇散着头发坐在榻上,神色倦怠忧虑,显是在等她们。
沈贵姬心下有些不详,还是上前一步行了个大礼,笑道:“恭喜贵嫔娘娘,如今可做了长秋宫名正言顺的主子了。”
沈贵姬此话自然有第二层的含义——钟薇不仅做了长秋宫的主子,同样是长秋宫人、也是她沈贵姬的主子。
宫里人自然很难想到,在钟薇入宫之初,居于高位的沈贵姬便向她投了诚。如今钟薇果然不负所望,两年便跃升贵嫔之位,沈贵姬便愈发心服起来。
只是这“名正言顺”如今终究还是一句空话,沈贵姬明面上还是李贵妃的人。暗地里,则心知肚明了。
钟薇倦怠地扶了扶鬓角,神色却略冷:“虚的话就不必说了。”她看一眼沈贵姬身后垂首的女子,微微挑眉道:“可靠吗?”
沈贵姬道:“娘娘放心,这位陈医女无论自身还是家人,都与我沈氏很相熟。”
钟薇笑了一声:“也是,你能领来给我看身子的,必不至于是容氏那样的蠢笨角色。”一面伸出手让惶恐的陈医女给她看诊,一面毫不介怀地与沈贵姬继续言谈。
沈贵姬微郝。她投效于钟薇,一是因为对方家世斐然、心思缜密、前途远大,二则是两家人私底下的往来的。沈氏以钟右相为主,她在钟薇面前不过占了早入宫的先机,自然不敢太过放肆。
因此在钟薇入宫之初,她便想在对方面前搏出头来,这才派医女容氏用玫瑰花粉陷害了同期入宫最得皇帝青眼的的越荷——其实原本的目的还是为了动霍妩的胎,对方的家世一旦生下皇子,后面便很难遏制了,必然会是钟薇的大敌。
那时她贪功冒进,急躁出手,钟薇得知后便断定此事早晚会被发觉,干脆自己在霍妩处揭开一切,顺势得了赞誉,之后又陷到越荷身上搅浑水。
回忆当初,沈贵姬仍是不得不叹服这个初入宫廷女子的心思。
“当时究竟还是急了些。”钟薇蹙着眉头微微摇头,不知是因为回忆起了旧事不满,还是借回忆旧事掩饰自己当下的烦乱,“越荷的出身,前期是助力,末了反而成约束。她就是添个皇子,也没什么可惧的。若不是时间不够,我倒更想把事情推给金素——”
她微微一笑:“不过,现下的金氏和先前又是完全两个人,倒是你误打误撞了。”
沈贵姬忙道:“不及娘娘深谋远虑。”
钟薇的手不自觉抚上小腹,冷冷道:“但金羽近来倒像是乖觉了,心思也深多了。她虽然背着个污点,难保不会一时得势作妖。我看这——”
“娘娘,娘娘……”正在这时,那陈医女畏怯的声音打断了钟薇的话语,钟薇神色一怔,嘴唇不自觉抿起,竭力淡淡道:“你说吧,没事。”
沈贵姬明白钟薇心里一直是担忧的,刚才谈笑也不过是故意分散注意力,不然平日她说话绝不会那么不客气。她自然也能明白钟薇的担忧,既然有人能做手脚使她动了胎气提早生产——假如不是她半途醒来一意坚持,二皇子甚至会在祖母的灵堂侧殿出身,血污、不吉!
——那么难保对方不会动的更深,比如说,伤了她的底子。
她焦虑地注视着陈医女,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安慰的答案。
却见那陈医女抖抖了半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于钟薇的逼视之下,用略带哭腔的声音道:“贵嫔——贵嫔此后恐怕子息艰难,奴婢无能……”
第87章 金女心计 是不是,该拉拢一个医女甚至……
贵嫔此后恐怕子息艰难——
此话便如一道惊雷, 轰然在耳边炸响。
蓦地,钟薇新雪般的面容上血色尽失。她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缓缓瘫倒在床背上, 用手紧紧攥着枕头的一角, 良久,才强撑着问道:“是什么东西?”
嘴唇颤抖,但声音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和恨意。
陈医女啜泣道:“容奴婢再次为您验看。”
她细细询问了一番钟薇那几日的行程, 面色愈发难看,又揉开她雪白膝盖上跪出来的乌青一团, 才终于吐出定论道:“是……您最后跪的软垫有问题。”
钟薇只凝视她不语,陈医女道:
“之前在大殿里众人皆是跪于青砖指上,膝盖自然冰凉。贵嫔娘娘曾言去侧殿之后,宫女为您拿来的垫子是稍稍温过的。您身边的泽兰只着重看了触手的佛豆和入鼻的佛香是否有问题,却忽视了那垫子。奴婢大胆猜想,那垫子里应当有一味秘药, 冷热相冲发散开来, 刚好从您的经脉入体, 游走全身, 继而催产。假若不是您素日保养得好的话……”
她犹豫片刻, 终是道:“恐产后血崩。”
“好歹毒的心思!”钟薇终于难耐怒意, 恨得扯断了枕上的丝绦。
旋即意识到自己将来子息艰难——医女这么说,大约就是无甚希望了, 更是悲怒交加, 一时忍不住就要唤宫女把二皇子抱来, 守在身边才安稳。
幸好,钟薇尚且保持有二分清明,她咬碎银牙道:“满宫之中, 能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个地步,又有这份机巧心思的唯有洛微言一人!我终究还是是低估了她!”
沈贵姬亦是面色凝重:“而且那日是霍昭仪先提议的,洛微言后面如何补充都只让人觉得她温柔体贴——”她冷声笑道:“只怕那垫子早就毁尸灭迹了。”
“自然。”此刻钟薇反而冷静了下来,“像我和她这种人,一旦出手,自然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只是她面色森冷至极,哪有半分平时和婉的样子!
“而且娘娘说第三日跪灵大殿里的香料有所不同,据说是霍昭仪提议的,更能清心,而泽兰也称不会伤身。”陈医女此时道,“奴婢恐怕那香料正好是那味秘药的引子。”
整座宫殿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俱看着钟薇的面色愈发沉下来。
良久,她惨声笑道:“洛微言,好!好!好!”
“娘娘!”沈贵姬凄声道,“您——”
“不必说了。”钟薇抿着嘴唇,十分果决,“还有什么补救的余地?”
她忽然想起一事,赶忙问道:“圣上可晓得我不能受孕了?”不待旁人回答,她又自语道:“应当是不知的,否则这次哪怕他有些恼了我——洛微言肯定会趁机上眼药,说我为了表孝顺不顾龙子,哪怕是真孝顺,也未免太蠢——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也不止抬我到贵嫔之位。”
她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很好,圣上不知道——所以他以为我还会受孕,以后还有机会晋位,所以不急着立刻把我抬到高位。”她又扬眉道:“洛氏的药就那么灵,御医都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小的医女反而看得出来?”
陈医女慌忙道:“奴婢是凑了巧儿了!”
她解释:“那药性在产后之初是瞧不出来的,至多看出娘娘宫寒不易受孕。御医们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除非是直接伺候圣上的李太医,否则什么都不会说。这副药性是要在产后的第五日才缓缓显露,历经七日,消散殆尽。过了那阵子,便是大罗神仙来,也瞧不出来了!”
钟薇神色微冷,道:“是啊,圣上并没有派李太医来。”她想着想着,突然自顾自笑了:“真是好药——不怕,不怕,圣上不知道,我自己透给他。”
她微微笑道:“为了生下二皇子拼尽全力,元气大伤,此后怀孕艰难,这个理由如何?”
沈贵姬忙道:“娘娘英明。”
钟薇面色却极沉:究竟是她自己存了侥幸周全之心,才没有在洛微言拿话堵她的时候立即回绝。因此,给了对方可趁之机,然而……
“洛微言一贯喜欢做好人,借别人之手成事。可这次,哪怕别人都以为是霍妩,我却一定知道是她。”钟薇喃喃道,“她为什么不装了?”
蓦然间,头脑中一阵清明:洛微言之所以不再掩藏,既是因为她钟薇的威胁性太大,大到了其不能容忍。也是因为……洛微言知道钟薇已经发觉了她的真面目!
那只能是李玉河早产的时候了。
钟薇脸上忽青忽白。她不在乎李玉河是否能诞下那个孩子,毕竟她与她父亲赌的,都是皇帝将大获全胜。届时李家女所生的皇子公主,自然前途皆无。
但她在乎那个秘密——贤德贵妃之死里,所有人真正扮演的角色,以及皇帝的态度。
她要做解语花,就必须得到确切的答案。
可是,经过那次出手,她已然对当年之事猜测出大半。然而付出的代价,又是否值得呢……
钟薇亦不知了。
沈贵姬仍然小心地观察她的面色,钟薇忍住心中烦躁,吩咐道:
“事已至此,只得争取最大的回报。设法使圣上知晓我不能生育一事,且以为我自己不知情。这样的话……他不会厌弃我的二皇儿,也应当会在满月宴上加封于我。”
二皇子,差点出生在灵堂!而钟薇现在要做的,是攫取身份权力,绝不能再失去独子!
“……罢了,我乏了,你们下去吧。”
“娘娘务必早日休息,保重身子。”陈医女连忙告退,沈贵姬反而迟了一步,犹豫着说道:“要不然,让她们把二皇子给娘娘抱来……”
此时门被推开,一道月光落在钟薇苍冷惨淡的面容上,竟骇得沈贵姬难以言语。她不敢再说,匆匆辞别。而钟薇在她身后,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用了,免得吓着了皇儿。”
门关上了,月光消失了。烛火也被钟薇吹熄了。偌大的内室唯独她一人。
开始她只是惨淡地苦笑着,慢慢地,她又再次果决起来。
“好吧,好吧。”她自言自语道,“事情已经这样,我就和你斗一斗。反正我们的目标都是后位,迟早要图穷见匕的,对不对?倒是该感激你给我上了一课,最惨烈的一课。我没败在人心,我没败在算计,我唯独败在了宫权,败在了光明正大过招的机会!”
她又一次地冷笑起来了。
如果不是司掌宫务,洛微言不可能利用那么多的宫女。从暗示霍妩换香料,再到她后来那个垫子,甚至中间她不能反驳洛微言的建议——无非都是宫权,宫权。
她输了一次,她不能再败。
钟薇心想,她一定要把宫权牢牢握在手中,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夺走她最后的希望二皇子。
满月宴或者,最迟周岁宴,她会迎来一次晋封。但之后,不能生育的她已为主位,再想晋封只能看朝堂上的父亲——而钟薇是不肯坐以待毙的。
那么,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如何?一把最为体察他心思、为他斩除心腹之患的刀如何?
钟薇在昏暗的内室里,微微地笑了。
从前她怀着世家女的矜傲,尽管深知自己入宫的目的,总以为可以像闺中时那样,优雅完美地赢得一切,再披上一层美丽的外衣。以为可做皇帝的贴心人、解语花。
至于刀,沈贵姬可不是她手里一把刀么?
可如今,她也不得不领悟,自己的价值,从来只以皇帝的想法为准。后宫,是厮杀场。她再聪明,家世再好,也可以沦为旁人脚下的晋升之梯——
总有一日,她会站得比洛微言更高,让她不得不屈膝求饶、付出代价。
她们间的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那么,成为皇帝手中一把听话的刀的事,就从皇帝如今最为忌惮的李家,以及他们的李贵妃,李玉河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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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草木生长。转眼间,太后故去已经三月。宫中扯了缟素,渐有又欢声笑语。
而宁贵嫔钟薇所出的二皇子也三个月大了。
这三个月以来,素日待人亲善和气的宁贵嫔闭门不出,也很少接受探访,只是静心养病,和照看着因早产略有些不足的二皇子。
宫里人的心思从云婕妤的大皇子,逐渐转到宁贵嫔的二皇子,恨不能立时叫双方分出胜负来。
可惜两方似有默契,都安静得很,窥视目光才渐渐转到暗处。
宫中既已不是大皇子一枝独秀,将来势必有储君之争。
局势,在不知不觉中便搅浑了一池清水。
这样的时刻,就显得云婕妤与贺芳仪间的小聚格外意味深长。但两个女子多年来心照不宣。
云婕妤不过略提了句“二皇子出生的情景,与我孩儿有些仿佛”,贺芳仪便冷笑道:“大皇子福寿绵长,你这个为母的倒是该坚坚心性儿。”
云婕妤的脸白了白,终究一叹:“我自然不会亏欠了我的孩儿。”
“你知道就好。”灯火摇曳间,贺芳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森冷,“云舒窈,宁贵嫔可不晓得当初的旧事,别指望她会对你感同身受——”
“如今她和二皇子恨不得从你这里咬下块肉来呢!”
“大皇子,二皇子,活下来的才能序上齿。”贺秋君的神情冷肃,合上她且妖且俏的面容,自有一番摄魂夺魄的风采,“从前人们都说,汪嫔是夭了的二皇子的生母,可以后还有谁会冒着得罪宁贵嫔的胆子提这句话?宫里只有一个二皇子,也只有一个大皇子!”
她又冷笑道:“别看那汪嫔仿佛依附着李贵妃,粗俗鄙薄的样子。可我看她心思虽浅,歹意却深。自从夭折了皇子,便如一条咬人的疯狗,凡见到怀孕有子的宫妃,不论尊卑秩序、宠爱浅薄就敢上去吵闹一番。你这般绵软,素日又只知道娇宠溺爱皇子,怕不是要着了旁人的道!”
云舒窈抿唇道:“我自不会辜负你一片心。”
贺秋君冷笑:“那便好。”随即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