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李家月娘 琵琶虽好,喧宾夺主才是罪过……
太后故去三月, 宫中尽是萧条。
然而皇帝恼顾盼而宠金羽仿佛是一个信号,渐渐的,胆大些的妃嫔敢于重新邂逅和讨好了。便是胆怯的, 因着皇帝这三月对后宫的冷淡, 也亲手做了汤水点心送去。
一时间后宫又重新欢腾喧嚣,瞧着竟比太后在时还热闹些。
身居高位的几位,自然是不必亲自操劳的。听闻是沈贵姬进了言, 小李贵妃便生出了开宴的心思。一者由她出面,宴请皇帝与诸妃, 她自然要与皇帝同坐,这便是对于后位的一个暗示。二者乐坊新近排了一出很美妙的舞曲,幼玉公主年纪虽小,却是个喜好热闹的,玉河又宠女儿得紧。
越荷和她提了一次,先前宫中不管如何喧闹, 究竟与开宴不同。玉河却叫她别担心, 自己自有打算:那宁贵嫔的二皇子诞下以来便不曾大肆庆祝过, 皇帝心中必有缺憾。自己到时候一提, 便显得又体贴又庄重, 还免了责备。
越荷劝她不住, 也没法子,只能在心中暗暗提防沈贵姬的招数。
五月下旬, 暑气已渐浓。小李贵妃开的一出赏舞宴, 便在她自己的长信宫承晖殿。
时皇帝与诸妃皆至, 一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妃嫔们穿着俱是清凉风流,细节处添以用心。
金羽最是大胆, 衣衫轻薄束腰,皓腕盈盈一截,惹得皇帝瞧了她好几眼。越荷正坐在金羽旁边,连带着都有些不自在。
好在开宴未久便进入正题,乐坊的管事宫女被传上来,介绍今日要献的舞曲名为《月华》,跳舞的则是位新练出来的姑娘,博皇帝与妃子们的一笑。
玉河拍了拍巴掌,于是管事宫女退下,有数名浅青色宫装女子抱着琵琶上来,列居席侧。她们妆容、衣着大都相似,唯独最前一个头顶斜斜插了一只梅花簪子。
另一名素衣女子大概就是今日的舞女,打扮很是清雅。只见她容色雪白,面容清婉甜美,稍稍侧头看了眼皇帝的位置,便背身向众人,一言不发。
琵琶声起,铮铮清响。
那女子却只是兀自不动,背身折袖垂手而立,动静之转化变化凝固在那一瞬,偏成一个极美的起手式。一袭素色长裙,水袖柔柔,腰系着软绿烟罗。
琵琶铮铮第八响,她终于动了。
那折了水袖渐次轻缓地拂过,向下低垂,如湖心漾开的水波。她的腰肢柔软得像是杨柳,被看不见的风弯成韧的弓形,又极有弹性地缓缓收回,伴着翻飞的流云飞袖。
琵琶,只琵琶女第一人在孤零零地铮铮拨弦,而舞,也唯独女子一人。
仿佛聚集了此方天地的呼吸般,缓缓而舞。
足尖微微点起,骤然一个轻旋跳跃,水袖翩飞,女子终于转过身来,举起的袖子要遮不遮地掩映出她容颜娇美。她的唇边仿佛有着极淡的笑意,但又清清冷冷的。眸子会说话,但说的又是一些隐晦的话。如此传神与动人,在场众人的注意力无不被她吸引。
这支舞很慢,却显得时间过得太快。舞过半旬,变化终起!
说不清是琵琶的音先变了还是舞女的气势先变了,又或者正是天衣无缝的一瞬间。所有的琵琶一同和鸣,金铁之声铮铮脆响。而舞女的舞也由着徐缓的朦胧转向急速了!
只见她甩抛长袖,舒展身段,恣意旋转,舞动跳跃如月宫仙子。一时间水袖如月光流动,营造出极美极朦胧的意境,而琵琶声也更急了!
忽然间,舞女狭长的袖管长长飞起,又如同断线的纸鸢缓缓落下,一瞬间竟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而她早已在众人注意力都在那袖管上时转过身去,如开场一般背对众人。
那张柔美清丽的面容自右肩上倒过半张来,右足微微抬起仿佛要踏下去。双手背置身后,裙裾正欲翩飞。正是:唯恐捉不住,飞去逐惊鸿。与此同时,琵琶之音也骤然消失。
天地间,只留下那个遗世独立般的背影。
“好!好!好!”寂静之后,却是皇帝率先拍掌出声,随后妃嫔们也交互着讨论起来,但并不热切,看向那舞女的目光大多是忌惮防备的。舞女却只是转身下拜,道:
“奴婢以舞《月华》,恭祝圣上万福。”
“跳得很不错。”皇帝看向那舞女的眼神中,很有几分感兴趣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
却见那舞女垂首应道:“奴婢娇娃。”眼帘低垂,刚好让坐在上首的皇帝看得不甚完全,加上之前舞的惊艳,更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滋味。
“娇娃。”江承光沉思着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忽而展颜一笑道,“这名字不好,显得过于娇媚妖冶。依朕看,不如把‘娇’字改为‘皎’,月出之皎皎,刚好配得上你的舞。”到后面便有了几分悱恻的味道,“‘皎’字清丽,‘娃’字娇美,皎娃之名甚好。”
那女子也很是识趣,即刻再拜道:“皎娃谢圣上赐名。”
江承光于是很满意的一笑,刚要在说些什么,那边金羽已经笑出声道:
“圣上别光顾着看跳舞的,那边的琵琶也很动听呀。”她却是有些着急了,如今她才复宠不久,若出来一个惊鸿一舞的皎娃,必然有碍。
见皇帝被拉回注意力,神色却有些不满意,金羽勉力笑了笑,急忙补救道:
“那琵琶女的琴音甚好,嫔妾方才听着入了迷,胡诌了两句诗。”
“哦?”皇帝这么一听,神色才好看了些,重新起来了几分兴致。他是知道金羽时不时冒出来的才华的。“说说看。”
金羽暗道好险,知道这一关勉强混过。待要念诗时,她却又有几分得意的凭仗出来。清了清嗓子,方缓缓念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众人原本都等着她念下去,发现她只念完四句便住了口,听着竟似无头无尾一般,不由都有些发愣。霍昭仪首先冷笑了一句,道:“说是两句,果真是两句。”
随即轻笑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理会。竟像是一巴掌打在了金羽脸上似的。
薛修媛若有所思,而皇帝的面色已经有几分不悦。金羽见势不好,连忙补救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这里头的感受,不是诗人们所共通的吗?我只是一时想到这两句精妙,才拿出来献丑,并不是有意作弄。”
“一句佳句,足以点亮整首诗歌了。”却是钟薇在闲闲地笑,可她话锋一转,“诗者,本来就是靠一时灵气生发全诗,都有了两句了,还不足以补全吗?比起灵气,这后头的添补才更见诗者的功底。”
金羽抿唇,讷讷道:“嫔妾受教。”心里却有些不服气,照她看,白居易的两句话,还不足以艳压全场么?
钟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即使她心中认为这两句诗很是浅近通俗,但除了那个比喻,并无十分出彩之处——那些白描的诗歌也有好的,但那也得是有情有景。似金羽这般无头无尾,且听起来丁点儿不像中间两联,更像是一首叙事长歌里的。单拿出来,也未免太好笑了。
不过金羽闹得这一出,倒很合她的心意,也显得事情更加凑巧。
皇帝听她们谈了几句,心中同样有数。但是被金羽这么一打岔,对皎娃的在意倒淡了几分,反而就着话头问向那个领琵琶的女子,着青衣戴梅花簪的,微微笑道:
“金贵姬独独称赞你的琵琶很好,可见确有过人之处。”
那琵琶女抱着琵琶起身下拜道:“多谢圣上、贵姬称赞。”然而她略顿了顿,却是不卑不亢地说道:“然而这称赞恕奴婢愧不敢当。奴婢与姐妹们的琵琶曲,原本就是用来衬托舞蹈的。曲舞和谐,方是上道,若喧宾夺主,反而是不美,甚至可称罪过了。”
众人一看,果然那跳舞的皎娃垂首立着,颇有几分失意。而这琵琶女虽然恭敬,暗地里却不软不硬地顶了金羽的夸奖一下,倒让众人有些快意。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金羽此刻的笑容,颇有几分勉强,她道:“琵琶与舞都是极好的,只不过我刚好对琵琶有所感触罢了。”
琵琶女道:“如此,奴婢方知自己不负所学。”
“你叫什么名字?”沉默了半晌的皇帝,此刻终于开口道,却是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弹琵琶的女子身上了。他的神色古怪的柔和,很有几分感触的样子。
琵琶女俯身再拜道:“奴婢姓李,闺名月娘。”
皇帝不由怔了一怔,随后便是长久的怅然。越荷亦是纳罕之余有些不安,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空寂之中,只闻玉河一声冷笑。
然而却还是金羽率先开口,她面向皇帝道:“圣上,这个名字未免有些冒犯先贤德贵妃……”她是难得吃了一回亏,一时间只是生气,忍不住就要顶回去。
玉河却冷笑一声道:“我姐姐不是改名叫云河了吗?何来冒犯之说?”她侧眸看向皇帝,神色又媚又纯真,笑道:“圣上以为如何?”眼眸中却分明是:我姐姐用不得的字,她竟用得?
皇帝却沉默了许久,仍是温和地问李月娘道:“你多大了?哪里人?怎么进的乐坊?”
李月娘不卑不亢答道:“奴婢今年十六了,祖籍山东。因家父犯事抄没家产,被贬为奴籍、没入乐坊,如今已有三年了。”
“三年……”皇帝怅然一叹,思绪悠悠,他许久才从自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道:“你不必改名了。李月娘,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李月娘道:“谢圣上恩典。”
可却在众人以为皇帝要收李月娘入宫的时候,皇帝却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月娘平静道:“奴婢先前只一个弟弟,一起送入京城为奴,阉割的时候发了热去了。如今孑然一身。”
皇帝很是叹息,又追问了几句她的身世情况。不顾在场妃嫔的诧异,赏赐了李月娘一批金银财帛和一把上好的琵琶,又给了她良籍,允许她出宫嫁人。
众妃多半松了口气,又见到李月娘面上稍稍流露出些欢欣来。在场的无不以为这比收用入宫更好些。而那另一边先头风光无限的皎娃,却是没人在意了。
这场赏舞宴起的马马虎虎,收的莫名其妙,最后更是氛围古怪。
有人得到了想得到的,也有人牵起了久远的思绪。钟薇轻笑地瞥了一眼上首神色不虞的玉河,又看一眼离去的月娘……重头,还在后头。
第91章 巧言加罪 他们竟敢刺探他心底永不愈合……
李月娘一事来的突兀, 去的也急。
越荷心下很有些不安生,隐约觉得皇帝当时古怪的态度是和自己前世的名字有关。可是又忍不住自嘲:那人真的曾有把她放在心上?却是当局者迷,苦恼之后, 怎样也看不清了。
直到几日之后朝上传来消息, 镇国公、庆国公等十一家勋贵联名上书,恳求皇帝立后,越荷才恍然惊觉这来势汹汹是针对何人!
永信宫窥星阁。
金羽狠狠将手中的扇子掷在地上, 目光冷冷瞧着跪在地上的侍女当归,口中嗤笑道:“什么时候, 家里还做起我的主来了!”
当归尽管身子轻颤,吐字却极是清晰分明,她竭力柔顺道:
“主子,国公爷也是为了您考虑。镇国公与将军府向来交好,李贵妃上位也能照顾您一些。您先前出了那么一桩事,又资历浅、无生育功, 在这一点上是争不过贵妃的, 倒不如……”
她话没说完, 金羽已经劈手一个耳光落下, 虽然因为当归跪得远些没能打实, 但那长长的护甲仍是在侍女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侍立在后的云娘惊叫一声, 连忙抖抖上前恳求道:“主子息怒!”
对于自己亲手挑中提拔上来的云娘,金羽总是比对金素留下的当归多几分耐心的, 她当下和婉了声色, 道:“没事, 你且后面站着去。”又转向当归。
当归的眼圈已经泛红,但她脖子梗的硬生生的,身子也跪得笔挺, 连抬手捂脸也不曾。她盯着金羽那张与金素一模一样的面容,似是压抑到了极致,终究一字一句吐露出来:
“主子不喜欢奴婢,可奴婢怎么也是服侍过大小姐的……奴婢没有依仗资历的意思,可是先头的事难道不是主子对不住大小姐么!天底下没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国公疼您,让大小姐顶替了入宫,现下您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大小姐却差点落得个终身青灯古佛的去处。难道国公爷因此就不为您考虑了吗?”
“这段日子,国公爷往宫里递过几次话,您句句不肯听。现在他豁出一张脸,替李将军推贵妃上位,还不是为的替您表明立场,求人家将来看顾你吗?!主子不体谅国公爷和奴婢这些真心为您好的人,难道还要重用那个只会顺您心意的云娘吗?”
“你什么意思?”金羽被这句话给刺痛了,她穿越后在镇国公府一直是蒙头过日子,后来入了宫改变心思也只是为的自己,既没对这对便宜父母投入什么感情,自然也难接受他们的管教,更何况她早有成算——“愚蠢!”她又气又急地骂出这一句,却没法儿说什么了。
那李贵妃要当皇后不早就当上了?先头的辛皇后死了多少年了?李玉河和她那个短命的姐姐,两个李家女占了贵妃位七八年,都没能上位,皇帝的心思还不清楚吗?这就是经典套路的炮灰女——再加上李家拥兵自重的背景,皇帝早晚是要对这一家子动手的。
那个便宜爹跳出来支持李贵妃,不是给她找麻烦吗?!
何况金羽心里早已想好了要投靠的一方——宫中现下也就李玉河、苏合真、霍妩、洛微言、钟薇五个主位,其中李玉河已经被她认定为皇帝要除的炮灰,苏合真病歪歪又是一个傅卿玉,霍妩现下虽得圣心,但李玉河去后,手握兵权的霍家就是下一个被忌惮的,而且霍妩看着也不是多么聪明有心计的样子。
钟薇家世太好,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反而洛微言,聪明谨慎有宫权,为人低调,入宫多年又膝下无子。金羽觉得自己是个能生的,和洛微言合作最好不过。
当然,和洛微言这种聪明人合作很容易就着了道——但金羽自信背后有个镇国公府,总不至于被杀母夺子。总之,比起另外四人却是强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