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兰一双膝盖跪得青紫麻木,偏偏还得被两个侍女扶着叩谢恩典。末了颤巍巍起身,由楚翘心疼搀扶着回室内。连锦则是抱着皇帝赏赐的两匹绸缎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三人俱是默默无语,至回到了殿内,点起烛火,用温水和药膏揉开了腿上的淤青,神思才与痛觉一并回归。
楚怀兰禁不住“啊呀”了一声。
“主子忍一忍,很快就好。”楚翘半跪在地上为她敷药,垂着头不敢让怀兰瞧见自己的眼泪。而连锦扯着主子的袖子,恨不能让主子搂着自己哭一场出来。
楚怀兰安静了半晌,忽然问道:“今天越荷给我求情了吧?”
声音很笃定,带着隐约的嘲讽,眼底却有泪光闪烁。
她不等侍女回话,便自顾自说道:
“是了,圣上在她那里,她就是为了圣上心中的形象也必然要给我求个情……什么时候,我竟然落魄到了这个地步?”她笑出声来。
几个时辰的长跪,教浮躁的心慢慢冷下来,继而发酵出平日里强行压抑的委屈不甘,到最后,酝酿成了一场风暴。
楚怀兰眸光沉沉,一字一句向侍女们问道:
“我怎样,也是前公主的女儿。身份、容色,我哪一个比不上她?昔日圣上因为她细心侍奉和慧妃晋封,可是和慧妃乃我正经的表姐,我何尝不是事事关心?——是了,圣上要布施恩泽给前朝,只需要选出一个人就是了,剩下的那个就是被放弃和自生自灭的。”
她低低语道,话不成句:“假若、假若越荷她不曾入宫……那么,被选中到那个人就一定是我吧?”她蓦然回过神来,被刻意遗忘的无数信息涌入大脑,几乎要惊叫出声。
楚怀兰愤然道:“可是她本来就不该入宫的!”
她分明应该嫁给……傅北的。
第89章 顾盼失宠 她失宠了,我痛快得紧!
皇帝前头虽然因着太后的缘故, 更加看重顾盼几分。但对她前日的轻狂,心里不是不着恼的。几日后想起来去看她,却发现顾盼重新衣着缟素, 默默为太后祈福, 对自己也冷淡下来。
皇帝的恼意便更甚,面上却冷冷道:
“婕妤这般有孝心,那么朕就不打扰了。”语毕, 拂袖而去。
——皇帝的心思自是百转千回的深沉,顾盼先前虽然哀痛, 却渐渐与他琴瑟和鸣,欢悦起来。如今不过有了些失宠的苗头,便又捡起所谓的孝心来。
这不是刻意争宠,又是什么?
再者说了,正经的儿子都脱了孝服,她一个妃嫔在那里表孝心不改, 岂不是暗暗打了皇帝的脸?却不知顾盼此举是真心羞愧。
而顾盼见得皇帝如此, 心中又愧又痛, 竟是慢慢把金羽那一番说辞给信了个全套。
却说皇帝那边恼了顾盼, 渐渐便想起金羽的好处来。
之前给金素和傅北赐婚时, 惊鸿一瞥的镇国公府长女, 清瘦间更添风骨,皇帝久久不能忘。金羽和金素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说起来真不知道是谁成就谁。
皇帝过去窥星阁之前, 心里还在拿金羽与金素比较, 但是进去闲谈一会儿后,之前的来意便尽忘了,反而惦记金羽的可爱。
这也就是金羽的好处了。
皇帝的心思很好猜:他来后宫是图畅快的。金羽能讨好他, 自然比顾盼可喜。再者说金羽的言谈也很稀奇,一会儿精妙一会儿又出些孩童的纰漏,皇帝虽有些疑心她是故意,但也没太惦记心上。
而金羽一边见气氛正好,思忖着时机成熟,便趁势靠到皇帝怀中,撒娇道:
“圣上,您说羽儿可好么?”
皇帝自然不吝言语,抚摸她的头发道:“羽儿自然是聪明活泼、乖巧伶俐。”
不想金羽闻言,竟是两行清泪直接坠下。皇帝惊问:“羽儿怎么了?”
金羽却是摇头不肯言语,皇帝再三追问,她才垂泪道:
“羽儿只是想到自己如今的修容之位乃是圣上对姐姐的恩宠,心里很是惶恐。”她小心翼翼抬起眼帘,见皇帝眼底有一丝沉思,便赶在对方想起自己早先的不对前,低柔分辩道:
“羽儿自己入宫以来,并不曾真正得到晋封过——圣上,羽儿不敢说自己真的不贪图名位,但羽儿同样惦念这里头圣上的情意。羽儿早先行为失当,想到要远离父母便吓得手脚冰凉,又撞坏了头,缩在被窝里不敢出来,浑浑噩噩间便由姐姐顶替了入宫。”
她叹:“羽儿自然是千不对万不对,但如今姐姐既然已经另嫁,羽儿斗胆一句:此后在宫中陪伴您的金家女便是羽儿。羽儿纵然愿意为先前的过错赎罪,却不愿永远陷在那错误里,得不到圣上的原谅。”
她睫毛颤颤,很是动情,余光瞥见皇帝略有动容,便依偎到他肩头,轻声道:
“圣上可还记得太液酒席上,羽儿抖过的那个机灵?那的确是羽儿的真心话。‘心悦君兮君不知’,如今君能记否?今日羽儿剖析心语,入宫以前虽有诸多错处,如今却是真心爱慕崇敬圣上,万望圣上宽宏,允羽儿以自己的真心侍奉陪伴,羽儿感激不尽。”
皇帝听了,久久无言。就在金羽暗自忧心是否言辞不够动人,要不要再说两句时,皇帝终于缓缓开了口,却是微笑的一句:“记得从前羽儿唤过朕两声承光兄,如今怎么听不到了?”
金羽破涕为笑,心中想着从前真是傻瓜,面上却娇羞道:“爱之深,珍之重,不敢逾矩,恐君远。”
见皇帝笑着点了点她鼻头,亲昵道:“日后私下还准你这么唤。”金羽才松了一口气,甜甜笑着叫了两声“承光兄”,面上又是喜悦又是不敢置信。
心中却道:好险,可算成了。
次日,皇帝晓谕后宫,修容金氏灵慧端淑,晋封贵姬。
而存在于金羽与顾盼之间的这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争斗,最终以金羽的胜利告终。
她们间的确是此消彼长的,因为在皇帝被金羽用“入宫后才爱上他,入宫以前虽然仰慕、到底病后恋家”的理由说服后,再想起顾盼刚入宫时刻意装病推拒恩宠,那点瞒不过人的、以退为进的小心思,帝王又怎么会不知?
两相比较,到底是金羽更为可爱。
这样,宠爱就向新封的金贵姬那一边倾斜。之前风光的顾婕妤反而渐渐失宠——
然而,顾盼才是入宫后真心爱上的那一个,金羽不过刻意柔情。
如此想来,反而是可笑可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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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向来不缺乏踩低逢高之人。
纵然金羽与顾盼之间的这一场战役,硝烟无声。而当事人之一的金羽,更是不乐意看到顾盼受到刺激、奋起反抗。
但是顾盼的失宠已成事实,宫中的风向再也不是金羽能控制的了。
人们没多久就摸清了皇帝的心思,知道顾婕妤失宠了彻底——
有一些因此去交好金羽,更多的则是毫不避讳地嘲笑顾盼。
顾盼之前性子傲,不知不觉便得罪了不少人。而顾盼却仿佛没知觉一般,只是咬牙念经,闭门不出的自苦,倒让风声渐渐散了。
这一日越荷迁宫以来难得的出门,且是往东宫那边去——无论牡丹还是清安,都在西宫。她不过在暂居云光时住过两日东宫,而自从与楚怀兰陌路以来,越荷已很久不曾过去了。
尽管她有心修复与楚怀兰的关系,但这一回去东宫,却不是为她去的。而是玉河邀她过去看幼玉公主梓宪——
二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更深一层确定两者间的关系。
但幼玉的确见着了,且生得很好,越荷便放下心来。
“我瞧她好像更喜欢你。”玉河懒懒趴在榻上,口中酸溜溜道,目光却不离陪着幼玉玩耍的越荷,叹道。“这一点,像她父皇。”
越荷心中有惊,见玉河只是说笑,醋味倒不太浓,才渐渐放心。
其实玉河自己也不明白她对越荷那种莫名的亲近感——但好在两人如今在同一条船上,她也不必刻意逆了自己的心意去为难。又磨着吃了一碗的双皮奶,对越荷抱怨她迁宫也不迁到东宫来一起住。玉河对越荷要回去,还是有些依依不舍的。
可末了她反而自己看开,笑道:
“也难怪圣上不让你来东宫陪我住——喏,你的前程,有眼睛的都看着呢。而且早晚的事,她们也未必愿意阻你个后劲不足的。”
她的眉眼狡黠,分明还有少女的婴儿肥,神情却略带疲惫:“长秋、长信已有主位,昭阳的顾盼离主位也只有一步之遥,虽不知道要等多久,终究可盼。长乐主位故去不吉,而重华么……”
她扑哧地一笑,连连摇头道:“圣上怎么会重开姐姐住过的宫室呢?我就是要自己迁宫,也不许你住进去!”
然后又是失态的大笑,一反常态急着赶越荷走,又叫琼华送她。
越荷留不住,回去的路上多向琼华打听玉河的近况。对方虽然有些警惕,还是忍不住倒了些苦水,说玉河近来很有些行为失常。越荷暗暗心惊却一时无法,只得暗自记下,好留心查探。
回去的路上,因为惦念着玉河的情况,越荷就不禁有些走神。因此直到姚黄轻声唤了她数次,越荷抬起头来,才见楚怀兰站在路边的角落。
怀兰淡淡地看着她,不声也不响。
越荷疑惑道:“阿椒?”还是旧日的称呼,人的感情却不知何时淡了。
楚怀兰垂首一礼道:“给理贵姬请安。”
越荷连忙叫了她起,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怔怔的竟没什么好说的。那种令人尴尬的生疏气氛弥漫在她们之间,令这次偶尔的遇见几乎成了负担。
最后还是越荷先问了一句:“你回东明阁?”
话本已到嘴边,想起身旁的琼华,又忍住了,只作平常。
楚怀兰怔了怔,才缓声道:“是。”又补充道:“才从宁贵嫔那里回来。”
言语很自然,但神情里颇有几分郁色。
越荷见二人同路,索性邀了她同行。两人在长长的宫廊慢慢走着,楚怀兰起先还落后她一两步,后来越荷提了一次,她便坦然与她并肩而行了。
两人都很客气,很生疏地说话。也不知道是谁先提了一句旧日情谊,越荷遂低低感叹道:“如今我在宫中,并没什么真正得力的友人。”
越荷这句话的原意,是惦记着当初和楚怀兰亲密无间的日子。原本,她们二人再加上仙儿、聂轲,携手共进是很稳妥的。偏偏仙儿离宫,聂轲幽居,一夕之间,结盟破裂。
而楚怀兰又渐渐和她疏远起来。越荷心里,不是不感到孤单的。
然而听在楚怀兰耳中的,刺耳却是那“不得力”——是了,她们本就是一起一落的关系,如今提这个又有什么意思?于是冷冷笑了一声,不去搭腔。
越荷一时尴尬,也难再找话。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楚怀兰忽然出声道:“你晓得顾盼如今的境况吗?”
她声音冷冷毒毒,大不似以往爽快明朗。越荷本来不想接,然而见楚怀兰转过头来,双目明亮若晨星,终是不落忍,轻轻点了点头道:“宫中还有谁不晓得呢。”
楚怀兰冷笑一声,神色间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痛快:“可不是一报还一报么!你说她仗着太后的威风罚跪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她见越荷似有意劝阻,骤然间激动起来,“我知道,你又要劝我慎言!慎言慎言慎言,如今又有哪个盯着我慎不慎言!反正还能打杀了我去吗!”
她冷笑一声:“左右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便是了,我晓得轻重。”
“阿椒,我并非那个意思——”越荷不及说完,便又被打断。
楚怀兰眉头拧着,嘴里噼里啪啦,仿佛要把之前的郁气一吐为快,而顾盼的遭际让她格外感兴趣似的。她道:
“你是不知道如今她那里门庭有多冷,佛堂?我看是雪洞吧!哼,她还假清高着呢,也不知道配不配……”
“楚怀兰——”越荷见她越说越过分,不由出声制止。却见楚怀兰已不笑了,侧过脸来,一字一句冷冷道:“怎么,我就说不得?你连这个都受不住?”
“那么我便偏要说,”她刻薄道,“她顾盼失宠了,我痛快得紧!”
同一时刻,一股大力撞在肩头上,越荷被撞得侧开两步去。
却见顾盼披着御风的薄斗篷,打横里撞出来。嘴唇紧抿,神色冷凝。
她也不去理会越荷,径自冷冷地觑了一眼嚷着“你威风什么”的楚怀兰,迈步便蹬蹬地走了。
楚怀兰仍在后面嘲道:“真是稀罕!天大的孝女子也要出门了!”顾盼却不作理会。
越荷见楚怀兰这样顽固,竟不知如何再劝。匆匆对她说了两句话,就在前头一个转口就此别过。却没看见身后楚怀兰眸光的冷淡。
“哼。”她轻轻地说道,“宁贵嫔说的,果然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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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盼走的快且急,
风掀开了斗篷,吹得透骨寒彻,她不作理会。宫人在后面嘟囔着跟着,她扭头掷去一瞥,才继续迈步向前。
不怪刚才越荷惊得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如今顾盼面上的神色着实阴郁,孤僻得让人想不起先头那个明媚杏眼的顾婕妤。
“楚怀兰。”她亦是轻轻、轻轻地说道,唇边露出一丝幽微的笑意,偏执的几近疯狂,“我记得那个时候,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吧?”
那一天,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就狠下心伤了自己的脸,避开入宫的命运——
如果没有入宫,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是非?是不是她根本不会对皇帝动心,而是嫁给另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
祸头,祸头其实就在这里啊!
“我怎能放过你呢。”她的声音化在风里,轻且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