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紫衣的宫女从沉思中惊醒,连忙笑了笑道:“孕中多思不是很正常?枸杞你也别太担心啦。霍昭仪那边只怕还更紧张这一胎,拿来的药肯定是有用的。”
“也对,”枸杞点点头,若有所思,“紫衣,还好你提醒我。我听人家说怀孕的女子最爱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儿都能想出许多弯弯绕绕来。要是知道这是红绡姑娘拿体己私下求来的药,说不定又得感伤迟疑。还是让主子安心养胎为好。”
紫衣笑了,眉眼弯弯:“主子有你这么贴心,才是最有福气的呢。”
两个宫女说笑一阵,又亲亲密密地挽了手出去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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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十分沉得住气,也看得分明。”洛微言从紫衣那头听说了冯韫玉的反应,稍微一想便能推测出对方的心思,也不由高看她一眼。然而……她微微一笑。
“可我就由得了她么?”她轻飘飘地笑了,“我要的,总是要拿到的。紫衣,你先回去……让她再不安生一些,人无论如何都是惜命的。等她辗转反侧了,再给她我的消息。”
紫衣默默应是,而洛微言抿唇,笑意既淡又凉。
第93章 佛口蛇心 孩子虽记在我名下,却不会少……
“你说什么?”
冯韫玉愕然地看着紫衣, 这个在自己身边向来不显山不露水、很是低调的宫女。此刻对方正瑟缩着跪在地上,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怯生生地瞧着她。
韫玉却顾不得劝解安慰, 她扬声道:“都走得远一些。”接着拧着眉头看向紫衣。
紫衣会了意, 连忙把刚才回禀的内容再次重复一遍:
“……因奴婢与章贵嫔身边的甘草是同乡,平日虽不敢高攀她,有一回遇见小人, 却蒙她受过她一番照料。”紫衣一边说,一边十分小心地抬眼去看冯韫玉, “前日甘草姑娘特地来找奴婢,说章贵嫔想和您聊聊。还托奴婢带了一句话,说的是……玉牒不能福及家人。”
她见冯韫玉脸色愈发难看,急忙砰砰磕头表示忠心:“奴婢思来想去,不敢耽误主子的事才来回报。可是奴婢敢指天发誓,自己从不曾泄露金华阁的半点事出去!恳请主子明鉴!”
“你是说……”冯韫玉声音缥缈, 仿佛并不曾留意紫衣后面的毒誓。她缓缓道:“章贵嫔请我过去一见?”
“是。”紫衣小心地说道, “您若有意, 奴婢回了甘草姑娘, 章贵嫔自然会安排一切。”
冯韫玉的心跳得很快, 她感到有什么情绪在胸膛里复苏, 那是不甘心——玉碟无福及家人。她当然清楚皇儿的玉牒会改记在霍妩名下,这也是为了皇儿的前程考虑。可是……
冯韫玉这个人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别看现下宫中人人都清楚明白霍妩是借她的肚子要皇子, 但宫里头的信息又哪里通得到外面?更何况是她这样没有背景宠爱的?到最后, 家里人也只不过知道她进宫几载后病逝, 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冯韫玉,冯韫玉,到底怎样才能甘心?
“好吧。”她轻轻叹口气, “那你去安排吧。”
但愿、但愿,一个两个都是算计她腹中的孩儿,她……就算活不成了,能不能凭借这个孩子,为自己在世间留下一点存在的证明呢?冯韫玉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神情从惆怅渐渐转为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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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是知道,无论我还是霍妩,都一定要改孩子的玉牒了?”
永信宫宣明殿,身着天青襦裙的洛微言,话说得明白,目光却带一点点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怜悯。冯韫玉为了避开霍妩耳目地过来,已经换了一身宫女衣裙。在洛微言面前,气势是显得弱些的。然而她已经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洛微言又态度温情脉脉,倒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冯韫玉颔首,她不是那些一味怨愤的人,晓得有些事情纠缠了也是无益:“自然懂的。”
韫玉抬起眸子,目光清明地望着洛微言:“但是你得告诉我,我放弃霍妩选择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又需要我做些什么?”
洛微言没计较她不大恭敬的态度,冯韫玉那种自知之明的聪明有些超出她的预料。她微笑了一下,很平缓的说道:“这第一条,当然是不要你的孩子认贼做母。”
她循循善诱道:“哪怕你为了孩子的前程,愿意让他永不知晓自己的存在——杀母仇人和旁观者,总是有所区别的吧?况且,霍妩性急且粗疏,总比不得我会教养孩子。”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的前程更远了。
“那娘娘又为何看中了我腹中的皇子呢?”冯韫玉一针见血道,“娘娘年轻有宠,明明可以有一个相连的骨血。我要如何相信娘娘自己产子后,不会视我儿如障碍?”
微言的面色沉了沉,但韫玉抿唇看她,分毫不让。
良久,洛微言才悠然道:“自然是因为我伤了身子不能生了。”语气平静,看不出半分不快。而冯韫玉紧绷到现在的一口气,终于能慢慢吐出。
“况且霍妩害人心虚,她改了你孩子的玉牒之后,绝不会给你的家人任何好处。”洛微言喝了口茶,继续劝说道,声音已经比之前冷淡一些,但冯韫玉显然不会在意这个,“因为她要让人们以为这就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说不得一狠心还会斩草除根……但我却不同。”
她道:“我不介意皇儿知道他有一个生母,只要我待他足够好,他又足够聪明,加上一个霍妩的罪证在,他就绝不会和我离心——当然,我不会刻意告诉他,但也不至于为此毁灭证据。玉牒自然是要改的,但除此之外,你的家人都会得到赏赐补偿。这样的话,岂不是双方都好?”
冯韫玉静静看着她,道:“所以娘娘的意思是,由于我位分太低不能抚养皇子,才让您抱去了的。是,这个说法很合理,但现下谁都知道这一胎是霍昭仪看中了的——您有话不妨直说,要我做什么吧。”
洛微言抬手唤人,只见宫女甘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递给冯韫玉一香囊。而洛微言仍是微微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
冯韫玉面无表情道:“若娘娘有心,使事情败露,到时候嫔妾以死谢罪,霍昭仪又身故,岂不还是您占了最大的便宜?还祸及家人。”
洛微言道:“但你还有别的法子么?”她安静浅笑:“要么让孩子认贼做母,要么相信我,赌一把。我现下是没法给你证明的,要往坏里揣测,一万个人有一万种法子坏事。但霍妩做的事已经很明白了不是吗?我比她,要更加可信。”
韫玉沉默片刻道:“好。”又道:“告诉我这药怎么用。”
仙都宫和欢殿。
霍妩懒懒抬眸看薛修媛,眼底却是带些许笑意的。她道:“瞧你那点出息,我这儿又不是多好的宝地。人家理贵姬搬走了,你倒赶着过来。”
薛修媛淡淡笑了笑,倒说了句公道话:“理贵姬的前程大家都看在眼里,仙都宫已有主位,她早晚是要走的。”又道:“娘娘的福分又不差她一个。”
霍妩被逗乐了,道:“也是。”又感慨道:“那时我怀着皇儿何等风光……”她眸色沉了沉,渐渐显出几分偏执的恨意:“李玉河——那冯韫玉肚子里出来的,终究不是我的。”
薛修媛见她如此,朝红绡使个眼色,让她把其它宫女赶远些,才劝道:“娘娘万不可说这些话了。孩子生下来就是您养着的,平白落了把柄离心又有什么好处?人心都是肉长的。”
霍妩面色缓和道:“你说的是。”
又道:“我不过随口发泄两句,你也太小心。”薛修媛只苦笑不语。
那厢霍妩已经把心思回到冯韫玉怀着的孩子处,她既然决定了抱养便是真心真意,哪怕还没落地,也已当了半个自己的。提起时,就很有几分欢喜,她道:“太医说,很可能是个皇子。”
红绡笑道:“恭喜娘娘!”又觉得应当替主子考虑周全,遂问道:“可事有万一……”
“无妨。”霍妩道,“万一是公主,仍旧记在我名下,但允她抱回去养,圣上那边自有我担着。让她给我再怀一胎便是,能生,总能生下皇子的。”
她提到“能生”时,神色稍微恍惚了一刹,又很快恢复如常。
霍妩道:“她毕竟是孩子的生母,到时候皇子即使记在我名下,我也不会亏待了她。对人对己坦荡一些都好,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恶事?”她神色沉沉,“李玉河肯造孽,我却——哼!二公主有她那么个母亲也是不幸的很。”
“娘娘能这么想再好不过。”收到红绡的眼色,薛修媛笑了笑劝道,“不过娘娘也要相信您的家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朝上,后宫,俱为一体。李贵妃那里么……”
她顿了顿,终究不好说太冒昧的话,正巧又想起另一桩搁置很久的心事,于是一并摊开:
“金贵姬她……”
第94章 那时欢喜 许多往事清清冷冷在那里,经……
宫中要起动静也多是先暗潮汹涌着, 等到翻了明面上,迟钝的人才能察觉出动静来。
越荷虽然意外得了聂轲手中的人脉,大多用在收拢永乐宫清安阁一带上, 对外面的消息尽管有些关注, 但也不能十分上心。
待她频繁听到金羽往洛微言处走动的消息,察觉不对时,这两人已经走得极近了。
越荷不是洛微言, 自然猜不到她利用金羽掩人耳目背后的真实目的。但她至少能看出一点,那就是金羽眼下已经打算投向洛微言, 选择她当自己的靠山。
金羽此人心思机敏灵巧,一时柔软一时歹毒,又兼洛微言的引导,将来若对上必然是大的麻烦。因此她就让人多加留心了些。
不想这一日刚好撞上上门拜访的聂轲,二人谈及此事,又是一番感慨。
“同批进宫的, 也就你和宁贵嫔最出息。”聂轲嗤笑, 那笑嘲讽的是并不坐在这里的金羽。她虽然已经不大在意恩宠, 但宫里毕竟以此论短长。
“金羽本来就晚了大半年, 现在也该急了。”
论家世, 金羽比不上钟薇, 何况钟薇有子。论宠爱,金羽又比不上越荷, 而越荷的身份本就能让她独立于大半宫妃之外。因此她必须寻找找一个靠山, 如今这样, 其实不叫人意外。
“谈她做什么。”越荷道,“我不过是以防万一。”
聂轲却道:“你在宫里势单力薄,虽然因着身份之故很少会碍聪明人的眼, 也难保将来卷入纷争。还是找两个帮手为好。”她笑笑:“不过现在你应该算半个李贵妃的人吧?”
越荷“嗯”了一声,心道自己有心去弄清的是上一世的道理。可是入宫日久牵绊愈多,也就越难找回最开始不顾一切悍然追求真相的勇气。尽管如今的她依然还在——她道:
“不过是有共同的敌人罢了。”
洛微言那里,她前世今生失手了两次,自然愈发谨慎。
聂轲说:“你就是心思太重。其实你该学学我,多么自在。”
越荷道:“宫中无宠的嫔妃那么多,也唯独你有这份心思。”
聂轲笑:“舞起剑来便什么都忘了,还不许我自个儿寻自在?再说我如今是真的不在乎恩宠了,看淡了,不值得。”
越荷心思沉甸甸的,口中却道:“再自在,能抵得过外头?”
聂轲明显愣了愣。她勉强笑了一笑,道:“好歹现在素素出去了——不提什么因祸得福的鬼话,也算老天开了一回眼。对了,素素近日还好吧?”提起金素,她总算多几分活力。
越荷叹口气,也配合地转移话题:“是,她过得很好。”
又道:“你当初可把我和她瞒苦了。”
聂轲嘿嘿一笑:“我也是赌一把。告诉了素素,她未必肯答应,还好现在她不至于怨我。说真的,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可素素又不是什么鱼,被强扔到水里,我费力捞她不是自自然然!”说到后面,又有几分郁色。
越荷道:“我们虽没有信件往来,也通过几分消息。”
她露了几分笑意:“仙儿是很吃惊这桩婚事的。但她天性柔和平顺,又年轻持重。傅北过府时便是最好的礼节迎她,过府后更是十分敬重。二人起初相安无事,后来渐渐相熟便时常谈话,有些互引为知己的意思。他们都是很倔强又很有风骨的人,淡薄起来相交便也如水一般。”
聂轲笑道:“这样的话最好。”又道:“虽说让素素嫁给傅北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求他疼爱有加,只求一分敬重,脱离牢笼。但两人假若真心相守,自是更好的了!”
她们在这边说话揣测,却不知傅北因为早有决心,很不愿意拖累人家姑娘。而金素向来心细如发,感念傅北对待她的平和宽容,发觉对方心事沉沉便着意留心。
两人到后来,的确在世上又多了一个可托付之人。
但听聂轲感叹道:“要是能见素素一面就好了!”
她又怀念起不知愁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素素是个极温婉的闺秀,小小年纪就很沉稳。而我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投了缘,嗨!我羡慕她的高雅脱俗、温柔可亲,她又好奇我大江南北的见识……哎呀!可惜那回撺掇她爬树没成!金羽从小就是个告状精!”
她说着,又愤愤不平起来。只是这份对金羽的厌恶不似平时的鄙薄,隔着遥远的时光,倒有几分孩童的赌气,令人追思不已。
“越荷?”聂轲唤道,发现坐在对面的女子神色有些恍惚。越荷回过神来,歉然道:“有些倦怠。”刚才短短的时间竟仿佛睡了一觉,梦里有小小的玉河,追着她的裙子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