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聂轲没太纠缠,她兴致勃勃提议道:“我给你舞一曲剑舞如何?你不是也会一点琴吗?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弄着玩,自娱自乐。”
越荷扑哧一笑:“可今天是赶不上了。”只字不提恩宠有加的自己较之聂轲繁忙许多。
聂轲不以为意,笑道:“那么今天单看我的就是!”说着即刻让人取剑,拉着越荷就走到庭院之中。六月初的阳光晴朗,微风吹拂。蓝天明净如洗,流云万里悠悠。
聂轲藕粉衣裙,手脚处绑的扎扎实实,持着双剑,神情明亮开朗。
庭前新移的牡丹还没盛开最好的光景,但聂轲站在那里,她便能让一切失色。
越荷观赏她这惊天一舞。
聂轲的剑,极快极利,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不懂剑的人至少能说一句这绝不是花架子,因为她的眼神、气质、身形都传达着这一种锋利无匹与艳丽无双。她的美是割伤之后鲜血汩汩的动人,是长剑破风的飒飒一声。
她的衣裙翻飞不是柔美的蝴蝶,而是翱翔的鹰!
光华何灿,剑舞动魂。
她收剑时立于树下,人自不动而叶落纷纷的身影,要让人记住一辈子不敢忘。
“越荷?”
聂轲收剑许久,也不见越荷出声,疑惑地叫她,同时脚下也不停地走去:“你怎么啦?”
转眼已到越荷跟前,却见她坐在搬到外面的小椅之上,双目闭着,头微垂下。聂轲一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来不及说话,越荷已经有所感觉一般偏过头来,跌到聂轲怀里。
聂轲急忙搂住她,见她一会儿工夫便睡得十分香甜酣沉,有心取笑,又担心她是这阵子睡少了不舒服。于是终究没出声,且又制止了侍女的上前,无声无息将双剑撤下。
她任由越荷靠着她安恬而睡,酝酿着在她醒来之后的挤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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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十四日于越荷而言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是李月河的生辰,却并不是越荷的生辰。李月河出生在六月十四日,在她出生的那一年,并不是个利于诞生的好日子。而越荷则出生在几年之后的二月十二日,花朝之节。
花朝节是百花生日,而牡丹为百花之主,仿佛是一个很好的寓意。
然而,出生在这一天的女子又何其之多?入宫以后因为怕惹人,越荷生辰便不曾怎么操办过,今年因为太后之事,更是根本没过。然而李月河的生辰,却是她留给自己缅怀的日子。
这也是提醒,也是警告。一个人必须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总不能一路走一路丢,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因此早起她梳妆后先去瞧了玉河。玉河看着心情不大好,见到她倒有些莫名和缓,留着说了一会儿话,又要她留下吃饭。越荷推了,自己出来散一圈,才迟迟回宫。
她这一圈走得很远,绕过承载了无数记忆的重华,也绕过尚安居着仇人的永信与未央。深紫色的衣裳,很难得的庄重。她走得一丝不苟,回到清安阁时已发了一身汗,才感到心里舒坦一些。
越荷沐浴更衣,换了另一件轻便些的衫子出来。
她今日很难得,想要做一点什么纪念。于是命人去倒一些清淡的竹酒,又亲手去了小厨房,做一道应景的点心相配。六月十四日,开的是荷花。而她做的这道点心正从荷花上来。
新摘的荷花瓣,洗净后内侧抹上豆沙馅,顺长对折。沾上鸡蛋和面粉调出的泡糊,一片片下到七成热的油中,炸为浅金色。捞出来匀称地摆放在盘子里,撒上些许白糖——这便是济南传来的美味,名称便是“炸荷花”。据说要大明湖的白荷花做来才最正宗。
越荷在盘子上铺了一块精心挑选、翠绿匀称的荷叶,再细心地把那些浅金色的莲花瓣一片片叠起来,重新摆成莲花的形状。当中以剥下的莲子点缀,便显得十分好看。
她端了盘,从小厨房出来,便见到姚黄匆忙地过来,神色焦急,道:“圣上来了!”
“什么?”越荷略吃一惊。
近几日朝上似乎很忙,皇帝一直不曾踏足后宫……然而这些念头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越荷刚要把盘子递给姚黄,自己稍事整理去迎接皇帝,江承光已走了进来,赞道:“好香!”
荷花荷叶的清芬,莲子微苦不发散,再加上油气和白糖,可不是又鲜又甜么!
越荷只好就势屈膝道:“圣上。”皇帝却大出所料地直接从盘子里拿了一片花瓣,因为刚出锅还被烫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嘶”声。然而他吹了吹就放到嘴里,不曾半途而废,还赞道:
“清香甜淡,外酥内软,很好的手艺。”
洒了白糖之后的炸荷花是有些偏甜的,吃多了难免腻。然而配一颗清苦的莲子解味,便很恰当了。皇帝这边有意,越荷一时便走不开。
她也不好推脱,就这样和皇帝上了小桌,对着外面初升的月,倒了一盏竹酒:“圣上请。”
竹酒很淡,越荷不担心江承光吃不消,所以虽见他喝了几杯,也没着意去劝。
她不知道江承光过来之前已喝了另一道陈酿,那酒后劲上来的慢,力道又强。待江承光来到她这里时,身上虽没什么酒气,头脑已不如平时清醒自持。
竹酒再淡也是酒,他这么一喝,慢慢也就上了头。待越荷察觉不对时,江承光已经站起身来,对着月亮说了一句:“好亮好大的月亮。”
越荷很不喜欢面对这种情况下的江承光,因为那会使她恍惚回到旧日时光。
她刚想说点什么符合宫妃身份的规矩的关心话,打破这种气氛。皇帝又说了一句:“我记得那天月亮倒映在月河里,也是这么大的。”
“阿河,月河。”他呢喃,转过来面对越荷时已经是一双朦胧的醉眼,嘴里却嬉笑了一声,含着不明意味的悲苦,嘴里哼唱道:“芳诞祝好,恭贺绵长……”
越荷生生呆在了原地。
不同前几次的隐隐约约,似是而非,因此哪怕有所预感,她都能强烈地否认掉。这一次皇帝的指向如此清晰如此明白,令她惶恐之余不寒而栗。
心,逐渐往下沉——越荷?月河!
阿河……这个名字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他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阿河,今日是你生辰。”皇帝见她不答,扯着她的袖子,咧嘴笑了笑,“朕来看望你,别生朕的气……”后面又模糊成撒娇似的抱怨,令人无端粘腻得汗毛倒立。
“我们许久没见了吧……”
醉话,这是醉话!越荷庆幸自己的大脑此刻还能思考——许久没见!皇帝仅仅是一时认错了人,而不是真的认出了她。这个答案使她心下稍安的时候,又忍不住有种不平的抑郁。
她心想,便是说了又如何?有什么话还不好当面问清楚么!
电光火石间,她几乎要站起来问出一切。可是另一个念头阻止了她——李家!
越荷霍然惊醒,发现背后已是一身冷汗。江承光忌讳着的李家!他也许能在一个后宫妃嫔面前随意表达对逝去者不知真假的哀思,但假如李月河没有死去,情况就完全不一样!
以江承光的心性,他会做出些什么来她还不了解吗?
到时候她连现在偷偷摸摸的查探都做不到,只能被他圈在后宫里,任着他宰割她的家人们。
但是李家……想到这个,她怎能心思不沉重。
不同先前对丈夫与家人不睦的尴尬,此刻她更多是担忧皇帝怒意积累后的结果,莫非事情毫无转圜余地……她兀自想的出神,偏头一看——皇帝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越荷叫了个宫女服侍他清洗,自己喝完了剩下的竹酒。同样是心事满腹地走向内室。
月光如水,映照当年。
许多往事清清冷冷停留在那里,经不得细思。
第95章 聂侠折剑 那悲凉的大笑声响遏行云,经……
那日越荷本是要等着皇帝洗漱之后服侍他睡下的。但约莫是心思太纷杂, 没一会儿工夫反倒自己歪倒在榻上睡着了。后来姚黄进来照顾二人分别睡下,自是不提。
次日越荷醒来时,江承光已上朝去了。而隔几日再见时, 对方也很是自如, 倒像那晚是个梦境罢了。
事实上江承光本也想把那做个梦境,凡事可一不可再,而他在越荷面前失态已非初次。他辗转反侧, 醒来时只觉做了个很长的梦,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隔日, 江承光便心烦意乱地派人传话给李玉河,说夏日荷花好,打算在太液湖畔开一宴与众妃同赏。由头也很好笑,就是在越荷那里尝过的炸荷花。
玉河现下很愿意在众妃面前表现自己“后宫第一人”的位置,加上事情的起因也算是自己一边的越荷,所以她承办事情还算积极。
只不过干赏荷花也是无趣, 玉河便想着问问乐坊那边, 有没有新排的好曲子相配。
她原本没抱多大希望, 因为不久前才献艺过一出。待到下面人把乐坊准备的节目报上来, 玉河不禁“啊呀”一声。
“陈皎娃, 《楚人舞》。”她一字一句念道, 神色极是疑惑,“我记得她上回不就跳过一支了么?”
那是过去不多久的事情, 当时还叫做娇娃的美貌姑娘领跳了一支《月华》, 的确是技惊四座的。然而当时金羽出言打岔, 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那位叫做李月娘的琵琶女身上——玉河此时想起尚有些不快,于是本来有幸得到皇帝垂青的皎娃,就此为人遗忘。
玉河不是不清楚乐坊的规矩, 里面不少女子都把被选入宫视为脱离苦海的法子。伺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总好过年老色衰后随意被指派出去服侍不知哪里的达官贵人。日常献舞,虽也有庄重的,但像上次那般,明显是要捧那个叫皎娃的——虽说那女子的确有被捧的本钱。
但已失过了手,乐坊居然肯捧她第二次?其余那些盼着出头的女子没把她生吞活剥了去?
这些念头也只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玉河并就不是喜欢多思的人。
她说:“那就这样吧。”
她是很厌烦那些要往宫里钻的人,但厌烦之下同样有着疲惫的习惯。玉河怔怔地想,姐姐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她又是怎么克服的呢?那时的玉河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不曾细细追问过这一场的歌舞,因此直到开宴之时,她才知道《楚人舞》竟然是一支……
“剑舞?”金羽愕然出声,声音有些略大,因此吸引来不少目光。
她讪笑两声,随口敷衍道:“只是有些惊讶,毕竟聂贵人珠玉在前,没想过还会有人再跳。”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好,今日聂轲难得地出席了宴会,约莫是散心的缘故。可对方是怎么都不会给她面子的,果然聂轲冷笑一声道:“不敢当。”
又道:“我入宫之后只当众跳过一回剑舞,金贵姬果真看过么?”
金羽脸臊得有些红,心里也气恼。但今日的场合聂轲未免显得太不客气,因此洛微言也开口不轻不淡斥责了一句:“聂贵人慎言。”
又和气笑道:“贵人是姐妹,怎么好和娱人的舞女相提并论。”
这话虽然是在责备金羽,但旁人听来反倒对聂轲更刺耳些,也合了数日来金羽往返于微言宫室的传言。聂轲顿了顿,没再搭理她们。
方才那一阵子口角,越荷没能插上话,此时见无事了,也不免松口气。聂轲从金素出家后就很少出席宫中宴会,像是在表达着某种决心,直到金素现在过得好些了,她也才多了点笑容。今天她正是被自己拉出来的,若没能散到心反而受了气,那才不合算。
这时候已有伺候的宫女往每个小桌上端一盘子炸荷花,应当是布置宴会者的意思。也有人说笑着并不隐蔽地看越荷,她感到不很自在。
于是去看那边剑舞的准备。
先前引起金羽一声诧异的剑,此刻正是由两个绿衣的少女握在手里。亭亭玉立,就像是太液湖里的荷叶。而过不多久,领跳的正主——一身荷花粉色劲装的陈皎娃已经上前。
她看起来英姿飒爽,目光灼灼,神光内敛,很有几分味道,与上次的柔美清丽大不相同。越荷看了也不禁暗赞,难怪她能得到第二次领舞的机会!
她很自然地去看聂轲,不是出于比较的心态,而是更信服对方的判断,毕竟自己在这一方面实在外行。可是聂轲微微蹙眉,竟似感觉不到一般。
这不像是花架子,倒像有几分真功夫!聂轲捏着筷子,暗暗警惕。
什么人会教一个舞女真的功夫?难道只是她多心?
剑舞很快便开始了。
皇帝坐在上首,贵妃侧陪。其余受邀的妃嫔们在下坐着,跳舞的三名女子正在位次环绕之中。
先是那两名绿衣女子挥剑相击,声音清脆悦耳,煞是动听。她们舞剑的手势也极为好看,剑上丝缎飘飘,望之刚柔相济,翩若惊鸿。
两柄相叠的剑忽地一开,陈皎娃持剑而袭来,凝神一击,竟是气势十足。妃嫔们见多了柔婉的歌舞,一时被她这一招惊艳,忍不住纷纷叫好。
先头两个绿衣女子还是绵软无力的花架子,但陈皎娃这显然是真功夫……
不对,哪里都不对。聂轲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的目光豁然移到那柄被陈皎娃握紧了的剑上——
那把剑是开了刃的!
此时剑舞的节奏却已愈发地快了。
两名绿衣女子在携手向着陈皎娃进攻。她们的双剑合在一处,直直向前递去。却见陈皎娃沉下目光,不慌不忙,足尖一点,竟是踩在了那两剑交汇之处!
那两名绿衣女子欲要将她甩脱,向后一扬。此时陈皎娃接的应当是个后翻落地的动作,可她不知怎么地忽然一跃,居然就着这一股力道腾飞,持剑而起——
突然间,一剑刺向了上首的皇帝!
她们献舞的位置离皇帝很有几分距离,但刚才那一套动作连击使出后,恰恰是倒退到了最近皇帝之处。加上那突然的一跃,原本可以控制的安全距离,立刻变得岌岌可危!
玉河惊叫一声,仓惶地握住江承光的手臂就要把他扯开,然而陈皎娃全力一击又怎是轻易能躲开的!妃嫔们惊叫恐惧之声不绝,越荷霍然起身,却阵阵晕眩,几乎看不清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