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北默默无言,他不能对越荷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只得转了一念: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准备好了迎接死亡的,那么在死亡之前何必让越荷挂心呢?况且说那个姓金的姑娘,他也有几分钦敬之意。一纸婚书助她离了道观,接回府里就当多养了一个人。等过几年他死了,金姑娘也好带着财产回娘家,而不是在道观度过大好年华。
这也算是一桩好事了——何况越荷仿佛也很怜惜金素。
“我总是不肯辜负你的。”傅北道,安静的眉眼里有着点点的自嘲,“好吧,越荷,我娶。既然大家都愿意,而这的确是一桩两全其美。”
越荷不由从他的神情中感到一丝怪异,然而她究竟是松了口气,被侥幸感淹没。于是之前的怪异便也不算什么了——傅北答应下来便多一分生机,怎么会是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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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北入宫次日便又是越荷侍疾的日子。
她心里明白事关紧要,于是再三斟酌言辞。先是陪着太后言笑晏晏地聊了一阵子,才不着痕迹把话题往金素身上引,接着徐徐笑道:
“说起来,无论是守徽女真人,还是那位傅公子,都很得您的心意呢——倒显得我们这些宫妃无用了。”
太后淡淡一笑:“不过恰巧合了眼缘罢了。”不过细细一想,自她病后心软,叫进宫的两人,无论金素抑或傅北,都是人品极好的样子,不由有些叹息他们之前的磋磨。
越荷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倒不会上赶着撒娇卖痴,只是说:“嫔妾昨日在太液湖畔遇见了傅公子,本还想讨教几句如何孝敬太后的。”
“那怎么没讨教呢?”太后微笑着说道。
越荷嗔道:“嫔妾又没长了一张和慧妃的脸。”太后才乐了。她笑了两声,道:“哪里只是这个道理?那本就是极为出色的一个人,只不过因着你傅姐姐的缘故我才想到见一见罢了。”
越荷亦笑,故作不知道:“只是既然太后这般夸奖傅公子,又接连两次唤他入宫,他想必是极为有心的。那么,为什么没有带着妻子进宫侍奉您呢?”
侍奉倒不是最要紧的,只是太后若要召见朝臣,总是带着妻室方便些,越荷此问也很合理。
“他还不曾——”太后说了一嘴,忽然怔了,接着笑着摇了摇头,“也罢,你不是京城人,入宫以后也没处听那些消息。傅家的小子还没成婚。”
“啊呀——”越荷仿佛有些郝然,“嫔妾闹了个笑话。”她似乎有几分好奇,又似乎是不甘心地问道:“那傅公子为何不成婚呢?嫔妾匆匆一瞥以为他的岁数必然是——”
她连忙摆摆手道:“嫔妾知错,原不该问这个的。”只是太后面上笑容已失,越荷只能偷眼打量她,极为不安的样子。
而太后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诚然,傅北乃前朝皇子,皇家自然不会高兴地给他延续血脉。但是放在天下人眼中,会不会就是皇帝心胸狭窄,想叫傅氏断子绝孙呢?
成婚后无所出是一回事,一直拖着不成婚,反而叫人议论。这么一想,也是时候给傅北赐婚了。只是皇帝对傅北的不喜满朝差不多都晓得,谁家会心甘情愿嫁女儿呢?
他妻子的身份总不能太低,免得让人说皇家苛待他。太后考虑起来,此时她不是慈祥的老人,又是尊贵的太后了。
目光陡然间一沉,太后发觉自己竟是联想到了镇国公府“出家为道”的长女身上。
金素,无论如何都是镇国公府的一步废棋,把她嫁给傅北,身份上很说得过去,而镇国公府也绝不会反抗。之前的那件事发生在宫中,朝堂上面并无几人知晓。知道的,也必然守口如瓶。
唯一的问题反而在金素曾经侍奉过皇帝,并非完璧,可能引起傅北的不满。而把皇帝曾经的妃子赐给臣子也太过荒谬……太后心里想着,便有几分头疼。这个解法看似好,却有些疏漏。万一闹出大乱子呢?连带着对顺便引出这个问题的越荷看得也不是很顺眼。
把金素嫁给傅北,办法是不错,但问题也很多,难道,这世上真没有两全的法子吗?
正在这时,有侍女进来说道:“苏贵妃来了。”
太后听了,吃了一惊:“合真?”越荷亦是心头一跳。只见太后面上闪动着不确定,忽而对越荷道:“你今日先回去。”又扬声道:“请苏贵妃进来。”
越荷心中正乱,闻言即刻告退。
未久,一清丽单薄的宫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气喘微微地进了来。
她俯身下拜道:“臣妾有恙,恐过疾给太后,今日隔着屏风遥遥一望,便算是全一全心意。”
太后却道:“哀家如今还怕什么?合真,你这孩子近前来,哀家有一桩心事想要与你分解。”
苏合真于是颤巍巍起身,她的面容已不是新雪似的白,而是有了故纸般的薄黄侵染。整个人看着更憔悴,偏偏披一件很宽大的氅。她在太后床边一小几落座,柔婉道:“太后请讲。”
她浅浅笑意极是温婉,却因病容而令人心头生凉。太后叹道:“合真……”一一说来。
是夜,皇帝踏足广明殿。
时宫女都已退下,唯独合真一人靠案而坐,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皇帝见她如此,再多恼怒不满都咽下,只道:“好歹捂个手炉。”
合真浅浅一笑。
江承光于是不再多言,他在她身旁坐了,良久才哑声道:“你也觉得……朕应当给守徽和傅北赐婚?”
苏合真很安静地笑了笑,捋了捋头发,道:“我还以为圣上乐见其成。”
“大胆。”江承光早一年与她说话就不敢用什么力气了,因此此刻也不像真的发怒,面容反而有几分愁苦。他道:“可是合真,我心里并不快活。”
他叹道:“我总觉得傅北他——我是很讨厌他,但他是可以不成婚的。他可以纪念,但我不可以。我是想折辱他,但这样就好像……就好像……”他仿佛有些说不下去,最后还是轻轻、轻轻地道:“就好像最后一个纪念她的人都被我抹掉了。”
合真静静看着他:“姚黄、魏紫、臣妾、乃至圣上,都是惦念着月姐姐的。”
江承光只摇头道:“不纯。”
苏合真幽幽一叹:“圣上是好皇帝,一条路总要走到底才显得不后悔。”
“可是有什么意思?”江承光道,他眸子睁得很大,里面有白天所见不到的恐惧,“合真,朕是要去和先帝争一口气,还是要和自己?”
苏合真只觉舌尖有点点苦意弥漫开来,她忍住心酸,不再去想,复道:“可是,圣上不愿争了,傅北难道又是自愿的吗?”
江承光蓦地转过头看她,目光在黑暗射出,冷厉而炯炯。
苏合真不避不让,一声叹息后便是清泪两行。她由着泪水滑落,跪倒在地道:“圣上最好忘了,大家最好都忘了。不然,臣妾又为的什么?圣上……月姐姐不知道傅公子的心思,她拿他当哥哥看,圣上就不能成全月姐姐的心愿吗?”
江承光面上不辨喜怒:“你竟为傅北说话。”
苏合真道:“我是为的月姐姐和圣上。”江承光遂哑口无言。
那病容女子只是跪的笔挺,重重叩头,道:“合真无怨,但请圣上成全心愿。”江承光不忍地扭过头去,匆匆起身,却是再也不能做答。
次日,皇帝探访寿安宫良久,与太后长谈。几日后,太后颁下诏书,令出家为道的镇国公府嫡长女金素还俗,嫁予前朝皇子傅北为妻,满朝讶然。
第86章 宁章结怨 贵嫔此后恐怕子息艰难。
金素与傅北的婚事就此尘埃落定。
且不说聂轲如何向诧异的金素解释, 单看太后那里。她将事情吩咐下去后仔细想了一番,慢慢便觉出不对来:无论是心血来潮的招金素入宫,还是把傅北和金素联系到一起进而给他们赐婚, 这背后都有越荷言语的影子, 难不成真是巧合?
太后又找贴身的宫女问了几句话,心下愈发纳罕。
金素入宫还能说是打压皇帝对金羽的印象,那给傅北和金素牵线就和她完全没什么利害关系了, 越荷有什么必要这样去做呢?虽然她并没借此做什么,太后那边的印象总是坏了几分, 颇有点嫌她心思深又多事的意思。
越荷知道自己是越安静越好,察觉太后的态度后也不上赶着分辨,这反而让太后又有些怀疑先前的论断,没立时对皇帝说什么。
只是太后淡了越荷不过数日,宫里尚未察觉出什么端倪,又是一场小雨——
雨后, 这位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就这样静默地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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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之前哭祭的嫔妃们均是一身缟素, 饮泣默默。
已是太后故去的第三日, 前两天撕心裂肺的哭嚎废足了力气, 真正伤心的如顾婕妤, 早就悲不能支, 被人强扶了下去休息。剩余的妃嫔们一二靠近着低语,偶尔拿起帕子掩在眼角轻泣几声, 博个聊胜于无的孝顺名头。
毕竟, 朝上近来又出了大事, 皇帝虽然震怒发了脾气,到底还是得理事,不知什么时候才往灵堂走一遭呢。
苏、李二位贵妃, 一位体弱不胜,一位要照看公主,均是早早回去了。霍昭仪明面上位分最高,但究竟是章贵嫔办事更老道,宫人们无形中就更有些依靠着她。霍妩见了,很是不悦。
她注意到钟薇挺着肚子跪在那儿,咬着细细的银牙,额上渗出汗水,腹内不禁一阵酸楚。面上却道:“钟贵姬有孕在身,不能久持的话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
这话说得略不客气,然而钟薇却很感激。
她是哭灵最用心的几个嫔妃之一,哪怕这个时候依然跪得笔挺端庄,身子早有些累了。她知道自己临盆的日子近了不该马虎,但是——云婕妤前车之鉴尚在,钟薇不敢放心。
她的孩子若在太后刚故去时呱呱落地,很易遭到皇帝的冷淡。所以这时候的她务必要更加恭敬柔顺识大体。但是,再怎么样,若孩子不能康健,一切都是虚的。
钟薇刚要感激霍妩几句起身,洛微言轻飘飘的一言已经过来。章贵嫔含笑道:“还是昭仪姐姐细心体贴,贵姬跪了这许久,虽说是替龙子尽孝,还是过于劳碌了。”
她恰到好处地一顿,钟薇顿生一阵不祥预感,听得章贵嫔言笑晏晏道:
“可是贵姬如此孝顺,刚才那么久都一言未出,我们也不好太拂了你的意思——不如让宫女请贵姬去侧殿,在软垫儿上跪着捡佛豆给太后祈福吧?既轻松些,也不妨碍尽孝心。”
洛微言说的很是,言语间也很周到,但是周到到这个地步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多谢贵嫔体恤。”钟薇心知自己此刻不能直接提出回宫,否则一切前功尽弃,她就势道:“那么我便先捡佛豆了,再回宫休憩,既不至于心愧,又全了二位娘娘的美意。”
捡佛豆,再如何一个半时辰也足够了,她倒还能撑得住。
妃嫔里有人起身想为她说话,钟薇不动声色一个眼神制止了。心里虽然重重疑虑,面上还是带着浅淡、略含悲伤的笑意随宫女入了侧殿。
洛微言在后面看着,笑若春风,眼神却是微暗。
越荷先前跪在钟薇与金羽之间,看得分明钟薇已有几分耐受不住。
劝解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对方显然是想要拼一把的——但洛微言言语间又生变故,越荷余光扫到沈贵姬面上一闪而过的焦灼,不禁微微诧异。
这位沈贵姬……宫中仿佛都当她是玉河的人啊。
然而沈贵姬面上神情去的太快,一转眼又是无波的平静略含一丝做作的悲伤,越荷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身边的金羽轻轻咕哝着什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世人都晓神仙好”,不知是记得不全还是诗词没做完,中间数句都是含糊过去。越荷却听得有几分出神和怅然。
思绪纷飞间,不知过了多久,偏殿处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有宫女惊声喊着冲过来,嘴里直嚷道:
“不好了不好了!钟贵姬昏倒了,她、她好像有些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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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日,怀孕九月的贵姬钟薇因哭灵长跪而昏迷见红。
贵姬长跪昏迷,期间短暂醒来,坚持不肯在灵堂侧殿生产,不顾众人劝阻,勉强挪移到了最近的长乐宫东明阁,即贵人楚怀兰居所。之后历经一夜,终于诞下二皇子。
皇帝遂晋封钟薇为贵嫔,是为宁贵嫔。
长秋宫清心阁。
“咳、咳。”
新晋的宁贵嫔扶着侍女佩兰的手慢慢地起身,喝了一盏茶水,才倚靠在床头,平静地笑了,说道:“这几日还真是兵荒马乱。”
“娘娘母子均安就好。”佩兰小心翼翼地说道。
钟薇又笑了一声,神色有些萧索:“再看看罢。”她蹙起眉头,对自己被算计之事很不满意。
佩兰又哄道:“娘娘,如今你已是一宫主位,不日便要从清心阁搬去玉芙殿……”
钟薇冷笑道:“灵堂、侧殿、东明阁、清心阁、玉芙殿!这几天我搬了多少地方?”
如今细细想来,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要查探也困难——灵堂中以“捡佛豆”绊住她的洛微言,必有问题。但后面连着搬地方,难保没有其它人浑水摸鱼。
有能力对她动手的人未必很多,但有心思害她的……
钟薇自入宫那刻起,便始终以贤德贵妃旧事警醒着!
“娘娘,您看看二皇子罢。”泽兰抱着裹在棉缎里的孩子迈过门槛儿进来,嘴边带笑,眼神忧虑,“您看看,这孩子长得很好呢。”
钟薇有些心动,远远瞧了一眼孩子安恬睡着的白嫩脸颊,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不好过病气给他。”神色却舒缓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