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望着匕首不语,未说什么。
越荷情知:以内监们的本领,确认桌脚为何物所断再简单不过。哪怕同为刀具,锉刀与匕首都能切断桌脚,但留下的刻痕决计不会相同……但她现今,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或许,唯一的希望在于,无论是她还是江承光,都隐隐明白——
越荷并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新证据。
她只是找到了一个借口,好无声地哀恳江承光,放过李贵妃一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承光心想。他的头又隐隐地疼起来了。那把匕首握在他手中,如此寒亮,那铁刃宛如一泓秋水,倒映出了他自己略带茫然的一双眼睛。
为什么呢?这或许并不是他真正会问出口的理由。
在这样长久的沉默中,越荷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虽然不能断定是何物所为,但是臣妾保管利器不利,本也有罪。匕首既然被人动过,又沾染了木屑,不知这段日子究竟被拿去做了什么。恳请圣上审慎,再次明察……”
她低低地说了许久,直到再无一言可表。
而江承光只是默默坐着,用那种梦游似的神色,端详着那把匕首。
良久以后,他忽然被什么惊醒——也许只是一阵风。
江承光站起身来,将匕首还于鞘中,单手递还给越荷,恍然道:“朕晓得了。夜已深,昭仪你病未痊愈,早些睡下罢。朕……还有公务,先回去了。”
他背过身,脚步发飘,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九华殿。
而越荷扶着冰凉的地砖,慢慢起身,叹了一声。
事已至此,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
在江承光留给李贵妃自证清白的最后一日时,所有站在李贵妃这边的人,近乎是绝望了。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未央宫的苏贵妃,会在这日的晚间,拖着支离的病体,一路到了建章宫。她特意来向皇帝请罪——为保管金线不利。
“是臣妾派人以大公主的名义,索要金线的。”苏合真气喘微微,脸上除血色全无外,也没什么肉了,“只因梓安这孩子的衣服上,数日前被抽走了一根金线。”
“圣上可记得,去年梓安的生辰,穿了条乌金的石榴裙?便是那上面的了,梓安十分喜爱……”
苏贵妃现在,连说话也很吃力了。真无法想象,她是怎么从未央宫,一路来到了建章宫。
皇帝连声道:“合真,你不要讲了,让你身边人说话,朕都信的。”
苏合真缓了口气:“谢圣上。”
于是便由她的大宫女半夏来讲述:原来长宁公主有条极为喜爱的裙子,用了许多金线缝制的,只在去年生日穿过一回,等闲不拿出来。今年晾晒时,忽然却发现上面少了条金线。
裙子的绣工精细,金线本就只用了两股,少了一条,很容易看出来。
公主自然不快,但也不愿声张。好好的金线,怎么会少了?必是让人抽走了。便让侍女去尚服局又领了几条回来,再请绣娘加以缝补。
事情始末如此。
“圣上。”半夏的口气和缓,极似苏合真,“娘娘的意思是,既然公主这里也失窃过一根金线,那么截断番植所用的,就未必是从宁妃处窃来的,也可能是从公主这里窃的。”
金线极细,本就难以做标记。既然有两处都失了金线,的确难以分辨,究竟是哪一条。
“娘娘与长宁公主素来是与世无争,旁人或许以为娘娘不会声张,才看准了这一点,来陷害他人。”半夏道,“娘娘的意思是……既然无法确定金线用了哪根,李贵妃便不能真正定罪。”
“臣妾以为,玉河无辜。”苏合真喘着气,自己说完了最后的话,“求圣上……”
“不用说了!”江承光道,又怕吓着她一般,连忙来扶,“合真,你既然开口,朕自然是肯信的。不要这样糟践身子……太医分明说你不能再走动了!”
苏合真只是虚弱微笑:“那么圣上,是应了臣妾之请么?”
“应了,应了。”江承光连声道,“你快回去——不,你先去内室躺着,朕喊太医。”
合真的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她道:“圣上的惦念,本不该是待臣妾好……玉河的性子,你我固知,她姐姐以往,多么疼爱她呢?今日,臣妾还活着,还能说这些话来。”
“等臣妾身死之后,圣上还会谅解玉河吗?”
“合真!”江承光急声道,“你必不会死,朕为天子,难道庇佑不住一个女子吗?”
但合真只是微笑着。
良久,江承光背身,带着颤声道:
“把苏贵妃……及昨日理昭仪所言之事,往宫里放出风声罢。”
这是他最后能答应的事情了。
……
在这最后一日,宫中的风向竟真是一夕扭转。
固然,还有许多可疑,李贵妃的罪名并不能洗清。
但是先有理昭仪进言锉刀之事的疑点,后又有苏贵妃举证——失窃金线不止一条,幕后或许另有其人。那么,指控李贵妃的两件事,证据都不能算是十成十的了。
唯有一个双枝,是确然叛了的,也吐出许多不利证词来。
但至少现在,已无人能给李贵妃轻易扣上“欲杀洛昭仪”的罪名。
事情终竟要有一个结果的,如何判决,俱在皇帝手里。而江承光心里清楚,就算——就算理昭仪和苏贵妃先后举证,李玉河在这件事上,也并不干净。
他手里其实还有最后一桩证据:是沈婕妤密告于他,却未公之于众的。
“李贵妃服药装病,意在指控洛昭仪毒害于她。”
这最后一桩证据能不能得到落实,其实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皇帝对于李贵妃的判决。概因此时,玉河的罪名说成立也成立,说不成立也可以攻讦。
最终的处罚,从剥夺贵妃之位,降为妃、贵嫔,到禁足思过,都有可能。
不论外界多少人揣测不休,在最后一日的夜里,皇帝踏入了久已不至的承晖殿。
李玉河躺在病床上,等着他。
她早已屏退左右,内室并无他人。玉河脸色苍白,呛咳两声,那种显而易见的憔悴,仍然使人心惊。江承光走进来时,近乎以为她已步上她姐姐的后尘。
但想到她先前还有几分娇憨可爱,如今却也使出心机手段来,皇帝说不出的失望。
玉河已勉力撑着,坐起身来:“圣上。”
“小玉。”皇帝仍是旧日称呼,口气温和,眼里却少了情意,“你病了这样久,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河望着他,微微笑了起来:“圣上果真不知道吗?何必要再问呢。”
江承光听了,更加断定她是有陷害洛昭仪之心,如今是在垂死挣扎。
他于是神色转冷:“贵妃,不妨直言。”
江承光为何认定了李玉河是在陷害?一则沈婕妤早已出首告状,二则李玉河的病来得突兀。他也并不担心玉河此时尝试说谎——因为根本无用。
如沈婕妤所言,李贵妃是给自己用药,使自己病倒,以此将宫权全部甩手给宁妃,再布下窥星阁之谋。如此,既杀了洛昭仪,又陷害了宁妃。倘若洛昭仪不死,最后还有一计。
——届时,李贵妃将爆出,自己之前并非是生病,而是被人下毒谋害。
沈婕妤是说,李玉河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只不过这事她不涉入其中,不知详情。
江承光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而且,玉河已经无法抵赖了。如果她之前给自己用过药,哪怕在得知沈婕妤背叛之后就停了,短短几日,脉象中一定会留存着中过毒的痕迹——她无法骗人。
于是他望着她:他并不愿意相信,但是越荷的态度,近乎是苦求,合真也开了口。
无论怎样处置,之前总要给玉河一个说话的机会。
便见李玉河睁大了一双眼睛,怨愤而激烈地说道:“圣上要臣妾直言?好!好!”
“臣妾的确不是平白病倒,臣妾是被洛昭仪下了药——”
江承光微微抬起眼皮,他已预料到结果了。
“——绝育之药!”
皇帝的脸色,忽然一变。
第135章 凤位无主 姐姐,不然换你来夺这后位罢……
承晖殿一片寂静, 只有玉河,倔强目视着皇帝。
她忽而嫣然,笑意却冰冷刺骨:“圣上为何这副表情, 难道臣妾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你……”江承光回过神来, “你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臣妾诞了幼玉之后久久不孕,心里便怀疑是何时中了招。”玉河轻声道, “可是宫里的医女没本事,死活看不出来。臣妾想了半天, 约莫是被人收买了。”
“嫂子给我找了个特殊的方子。照着抓药吃了,若体内没有绝育药,便会上吐下泻几日。”
“若体内有绝育药,则是以毒攻毒,渐渐将药性排出。代价是会虚弱半个月左右,也正是臣妾如今的病症。”玉河笑道, “事到如今, 臣妾难道还不清楚么?”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
“那为何——”江承光这一刻, 竟有些想逃开她的注视, “为何你以为是洛昭仪, 你拿到了什么证据?”
“没有。”玉河答得干脆利落。
可她话锋一转:“依臣妾这些日子的症状看, 中了绝育药,至少有一年了。臣妾堂堂贵妃, 能把手伸到臣妾宫里的人, 必得是有宫权的。而宁妃掌权也没那么久。”
她凝视着江承光:“所以, 臣妾以为是洛昭仪,难道不对么?”
江承光道:“因此你便要杀她?”
“圣上心中臣妾就是这样人么。”玉河仰首道,“臣妾绝对不曾有杀害洛昭仪之心。便是对她有所怨怼, 更多也是为了姐姐——”
她眼中的江承光,勃然色变。
玉河直直望着他:“圣上要回护洛昭仪么?那么圣上以为,这绝育药不是洛昭仪给臣妾下的,又能……是什么人呢?”
……
皇帝离开承晖殿时,玉河没有起身相送。
等江承光的身影彻底消失,她终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了悲凉的大笑声。
或许早就有猜测,早就有明悟,但真正证实之后,还是控制不住地难过。玉河心里清楚,纵然她佯作不知,一遍复一遍追问“不是洛昭仪,还有谁能给臣妾下药”……
她与皇帝间,大约也再是回不去了。
整理了衣领,她的神色又转为冷淡。
这次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归根结底,在于沈婕妤的背叛。越荷之言没错,她果然是别有心思——但是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她一个有资历的嫔妃,会早早投向刚进宫的新人。
还好,她同样防了沈婕妤一手。自己并非是服毒,而是在解绝育药。
脉象上绝无问题。
皇帝受此冲击,已然无法继续向她问罪。但是往后……
回不去了,到底回不去了。
无论是李贵妃,还是,皇帝与李家。
……
皇帝离开之后,很快发下旨意:长信宫李贵妃,夺宫权,禁足思过三月。
随后,又向洛昭仪赐了些珍宝作为安抚,并许诺待她康复,再掌宫权。而洛微言先前的禁足自然是解除了——这下,李贵妃算是与洛昭仪互换了处境。
宫里都认为,李贵妃谋害洛昭仪,不说证据确凿,但也十之八九。
如此大的事情,最后这样草草了结,判罚也不重,是众人没有想到的。
但皇帝一意如此,将事情压下,妃嫔们也无法,只有私下嘀咕议论:皇帝究竟是喜爱李贵妃呢,还是重视李家,所以放她一马?
她们很快也知道了答案。
纵然在禁足之中,只是不许出去,没有不许皇帝本人来看的道理。
如之前越荷禁足时,皇帝便探望过她几次。
但是,素来得宠的李玉河,在禁足期间,没有得到皇帝的探望。这似乎是一个信号——窥星阁之事,没有损伤她的权势地位,却将圣宠给消耗得差不多了。
对此,玉河称得上是安之若素。
而牵涉入事中的另外两个妃嫔——
沈婕妤反戈一击,却没能将玉河打垮,反而告错了状,颇为惶惶。她又本不得圣宠。幸好宁妃还肯庇护一二,才没落得惹人耻笑。
金羽自己宫里出了事,贴身宫女也没看好。皇帝虽没罚她,神情却淡了很多,甚至去找了一回顾盼。在这样的情况下,金羽愈发失措,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来争宠。
宫里一时间,又有些不安定起来。
而对于越荷,她始终感到错愕的是,苏合真为何会为玉河求情。
这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以她认识的那个合真的性情来看,似乎理所应当。可是,苏合真害死了她和孩子,她已无法用旧日眼光去看她——这种情况下,合真反而又来救玉河。
她能是为了什么呢?
越荷每每想下去,总会回到前世身死的那一日。
可笑在于,她竟然又生了软弱,又生了别的念头:既然洛微言当初在屏风里藏香料害她……那么会不会,洛微言才是害死她的真凶。合真只是一时妒恨,想落她的胎——
她自己都晓得,这话有多么无力。
越荷抱着喜鹊儿的襁褓,不知不觉便坐了一个下午。
苏合真的身体是极差的,如今勉强出来一趟,立即又请了无数太医,随后便是闭宫疗养。她纵然有当面一问的冲动,也是不想和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