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荷虽借病拖了几个日子,也刻意延缓了内监们追查的进度。
然而,更多的线索还是在不断地浮出水面——
据说,王女匠处搜检出来的金线,经追查对比,极似宁妃处失窃的那根。
据说,那把细小的锉刀,同样来自于掌营造百役的尚工局。可是所谓“六尚”,除尚食局之外,其余五者的位置,并不在内宫之中。
锉刀若出自尚工局,能入内宫,必是使了手段瞒天过海。
而事发前几日的值班侍卫、出门人等,亦在一一排查之中……
如此种种,未出意料,并不需多提。可是到了越荷病倒的第五日,也即事发后的第七天,有个她竭力压了许久的消息,终是传了出去:
王女匠悬梁自尽,本就疑点重重。她的家世背景,这几日也被查了个透彻。
家人安好在京城,并无矛盾。王女匠本人言辞灵巧,在宫中有不少如红妹一般的朋友,但也没有特别要好、形影不离的……财帛也许可以诱人犯事,但如何使人甘心赴死?
且这一死,家人朋友连累干净,那财帛要来也是无用。
故而,早便有人猜测:王女匠实则是被人杀死,诈称自尽的。
如这般事,有经验的内监其实第一日便能瞧出来,结果也确实如此。王女匠虽称自尽,实则被人勒死——但越荷以“勿要打草惊蛇”为名,让他们将消息压住了,仍然满宫里查。
因为勒死王女匠的人还没有找到,事情本身也是有疑点的。
光天化日,窥星阁中,能对王女匠动手的,必然是永信宫人。但是又无法将她们一一拿来拷问,因洛昭仪和金贵姬都要脸面。而王女匠其人,也颇可疑。
哪怕她不知事后会有人来杀自己,本以为能活……
可是事情既然发生在在金羽宫中,一想便知是出了内鬼。而窥星阁近日只有她一个外人常驻。又是手艺高超的女匠,又是负责弄那番植的。
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从中脱身?
既然知道不能脱身,还去做此事,那必然不是普通的财帛能惑得了的了。甚至,越荷相信她是有亲朋好友受胁……偏偏就是卡在了这一点上,没有!
这王女匠能查到的任何亲朋好友,全都完好无损,甚至不知此事!
越荷以此为据,坚决认为事情另有蹊跷,不该贸然放风,要求内监们再查。
可是拖延了这些日子,宫中渐有议论,猜测不止,风声也的确是传出去了。
而玉河处的动静,越荷即便在“病中”,也不断听到——李贵妃仍在卧床,李贵妃的家人入宫探望,李贵妃招了几个嫔妃侍疾,李贵妃打发走了身边一个宫女……
她明显有事在做,越荷这边尽力配合。
然而,纵然她再能拖延,皇帝亦给出了近乎默许的态度。
五月十一日,越荷先前所点出的三条线索,近乎离奇地,在同一日都有了结果!
而这样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了。倘若越荷继续称病,那么皇帝无论亲自来理、或是另指定一个嫔妃,总归不可能让线索白白空置在这里。
于是,越荷覆了一层面纱,命人传讯各宫。
几位办案内监纷纷聚集到永乐宫九华殿——案子开审了。
……
依照皇帝的要求,既然有了决定性的线索,那是该公开的。
越荷邀了众妃来宫中,听那几个内监细细地说了。
尽管她中途多番模糊,但是,等到其中一人明确指出,锉刀似是夹带在每日运果蔬的木车中带进来的,而侍卫之所以不察,是有宫人在当时与他们说话分心……
当其直指这宫人是玉河宫中的婢女双枝之时,越荷便知道,幕后人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
对方苦心孤诣谋划许久,既然敢于揭发,必然是做好了完全的谋算,绝非一时可解。她沉着脸听了许久,抑住妃嫔之间的躁动,并不评论,只道:“还有其它,且一一说来。”
妃嫔们大约也知道她素日和李贵妃亲善,估摸她情绪不佳,不敢多言。
于是,新的证据被指了出来——
经过内监们多方查证,有人说出,王女匠在受金贵姬召唤过去之前,曾经有几日的忧惧失措。那段时日,王女匠还被人撞见过,握着一支珠钗流泪。
这样便可推断,王女匠大约的确是受人胁迫,信物便是珠钗。
珠钗如今尚未找到。但根据宫人回忆中的大致模样,再让王女匠的亲朋们一一对比,终于找到了主人。王女匠之母失声痛哭,说那是自己陪嫁的压箱底之一,女儿曾见过多次。
她不常翻检陪嫁,不知此物失窃。谁知,竟然会因此断送了女儿性命呢!
事情查至此处,不需多说,众人也能明悟:想来,是有人窃走了王女匠之母的这件陪嫁,作为信物来威胁,使她以为家人受拘。
王女匠这才铤而走险,最终断送一条性命。
如此,颇令人唏嘘。但王女匠并非是自尽,而是被人勒死后伪作自尽。这一点,内监们业已查明。越荷问:“那么勒死她的人,可查到了么?”
为首的内监垂首作答:“秉娘娘,如今的确是有些眉目了。”
话毕,只见金贵姬忍着羞耻,站起身来。
她命人押上自己的贴身侍女松叶,后者已被锁拿。
这松叶和云娘一般,是金羽真正入宫后,黜落了姐姐的旧人,自己选拔|出来的。
金贵姬垂泪言说:“我入宫的缘由,在座皆知。彼时我弃了当归,而另选新人。不料选出来的,却是别人的暗子,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怪我无能无力,自己的宫室都看不牢,还险些害了洛昭仪!”
那松叶被拷打过一番,遍体伤痕,却只冷笑,不肯指认。
众人虽面上同情,可私底下却倍感轻蔑:这金贵姬连贴身侍女都拿捏不住,可见是个废物。
金贵姬缓了一口气:“她虽不肯认,可是我回想起来,她几番的言语动作,真正的主子是摆明了的!”她圆眼一睁,“正是长信宫李贵妃!”
恰在此时,沈婕妤也当众跪下,凛然道:
“臣妾亦要进言!臣妾要指控长信宫李贵妃,欲以阴私手段,置洛昭仪于死地,并欲嫁祸构陷宁妃!臣妾本人便是人证,因为李贵妃当初,曾想派臣妾做这件事!”
正在此时,槛外传来长长一声:“皇上驾到——”
江承光,已然来了。
第132章 琼英对质 这样的解释也能令人信服么。……
“婕妤所言之事, 此前已尽告于朕。”江承光道。
这便是略去了沈婕妤中间三日的隐瞒。而皇帝的口一开,众人心中皆是明悟:既然江承光不曾贬责沈婕妤,反而容许对方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说出来……
那么, 李贵妃谋害洛昭仪一事, 应该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越荷面纱下的脸变得苍白,手指抓紧了衣裙。
如今情势,极为不妙!
她站起身来迎接, 皇帝扶了一把,旋即紧握住她手, 不许她请辞离开,而是命人又搬了把凳子来,摆在主座旁边,让越荷坐。
他笑道:“事情是你办的,朕不过来听个结果,焉能夺你之功?”
越荷默然不语:这话在试图保住玉河的她听来, 如此刺耳。
宫妃里却有反应过来的——
理昭仪病得这样巧合, 难道就没有人怀疑么?难道皇帝本人也不疑么?如今李贵妃眼看着要落马, 皇帝却刻意说了这样一番话, 用意是将查案的功劳安在理昭仪身上。
虽然其中或有保住她这“前陈之人”的缘故, 可是谁敢料定皇帝对理昭仪本人无心?
一时间, 不由又羡又妒。
越荷道:“圣上既然来了,臣妾便不该越俎代庖。这些日子, 臣妾病的不巧, 便是处置下令, 也很为难。还是由圣上来审罢。”
江承光许了。于是当着众妃嫔的面,沈婕妤又将那日的言辞说了一遍。
听了她的言论,众人心惊之余, 不由面面相觑。
头一个提出质疑的是聂轲。
她道:“李贵妃为何要害洛昭仪?贵妃昭仪膝下俱是有女,夺子一说不通。贵妃位份高于昭仪,如今贵妃掌权而昭仪受罚……李贵妃有何理由,残害对方?”
“正因为贵妃如今得了势头,才想将落魄的敌人彻底踩死。”沈婕妤毫不犹豫,“以洛昭仪掌权的根基,她又不乏心机手段,将来必有复起之日,必然是个大敌——贵妃如此说的。”
“既然忌惮,便要打虎,打虎便要一击而成!”
沈婕妤的声音急切,似乎急于洗去自己“曾经讨好过李贵妃”的弱点。她昂然道:“臣妾依附过李贵妃一段时日,观她言行,显然志在后位。如此,高位嫔妃便都是敌人了!”
“不然,怎会有今日害昭仪、陷宁妃之事!”
“婕妤此言纯是揣度,并无真凭实据……”
“够了!”江承光忽然轻喝一声。
越荷情知事情决议,大半在江承光一人。所以从皇帝进来之后,便始终留心他的神态动作。见沈婕妤控诉了玉河许多,皇帝都没露出什么怒态。唯独涉及后位之事——
“皇后之位,也是她可以轻易肖想的么!”他语气严厉,“朕今日便把话摆在这里。朕不欲立后,此生不会再立皇后。若有心思的,趁早可以收了!”
妃嫔们听完纷纷惊诧,连忙起身谢罪,口称不敢。
江承光这才平复了略显粗重的呼吸,道:“继续议,此事不要再提。”
越荷心中略有纳罕:从前江承光也训斥过她“窥伺后位”。本以为他是忌惮李氏女,但如今当众掷下如此重话……莫非他真是不想立第二位皇后么?
可是辛皇后生前身后,也并不见皇帝多么重视敬爱。缘何有此语?
妃嫔们已就着沈婕妤抛出来的话头,讨论起来。皇帝让沈婕妤说出这些话,本身便是一种态度。更何况刚才发了一番脾气——是以此刻,开口之人几乎都是在回忆贵妃平日的不妥。
偶尔发怒成了举止暴躁,分发赏赐成了窝藏歹心……
而最终一锤定音的,是内监们判定的第三桩证据:
沈婕妤既然早早告密,又在宁妃默许之下,取走金线,以此来获得李贵妃的信任。那么,宁妃处“丢失”的金线,实则是到了李贵妃手里,最后又用来做了切割番植的利器。
金线极细,难以做标记区分。但是人证在此,宫中又只失了那一条金线。
再有前面的铺垫,实际上,这件事落在李玉河头上,也是板上钉钉。
便是越荷,也只能叹了一句:“如此大案,非证据确凿,不能令人心服口服。”
“圣上,臣妾有话要说。”此刻是金羽开了口,“事情出在臣妾宫里,臣妾治理无方、识人不清,确实该罚。可是宁妃在知晓李贵妃意图谋害的情况下,既不提醒洛昭仪,又不能派人保护。如此行为,亦是有失妥当,恐怕不能服众。”
她这样子,倒像因为犯了错,在努力攻讦宁妃,以此在洛昭仪面前找补。
江承光尚未应答,沈婕妤已道:“是臣妾之错。”
“宁妃因不曾亲自接触,故而措置皆仰赖臣妾判断。臣妾以为李贵妃尚未谋划完成,不会在近期出手,为免打草惊蛇,才暂时没有提醒洛昭仪……”
金羽冷笑一声:“可是,我宫里的摆设被人动了手脚,宁妃亲自提拔的人去检查一圈,却敷衍了事,什么也没发现,同样是事实罢?这也是治理不力,婕妤为何不肯提了?”
沈婕妤心道:事实上,钟薇不是没有将自己完全摘出的办法,但那样便显得太过心机缜密。而且,钟薇当初做好的,是砸死洛微言的准备。
若能彻底铲除这样的劲敌,那么一时被认为“治理不力”,也不算什么了。
不巧的是,洛微言命大,活了下来。此时钟薇的安排,便有些不够了。沈婕妤能做的,只是尽量让所有目光都放在李贵妃的歹毒上面——蓄意害人和无心之失,哪个更可怖,一望皆知。
“未能查出贵姬宫中被人动了手脚,的确有错。但王女匠为人所胁,此事难以预料。宁妃不过只提拔了米司制一人,到红妹和王女匠处,已是隔了一层,不算大错。”
沈婕妤道:“宁妃为我指了出路,救我于水火,我心中感激至极。”
皇帝听她们有来有往说了这些话,颇为厌烦,但也听得出潜台词。遂面无表情道:“宁妃确有失职之处,罚俸三月。洛昭仪此番受了委屈,待她痊愈后,与宁妃同掌宫权。”
这是因宁妃的错,又将洛昭仪提拔起来了,也是对后者遭罪的补偿之意。
但现今还掌着宫权的李贵妃,却被忽视了……
事至于此,辩驳无用。越荷起身一拜,道:“圣上,如今众人所言,似已认定了事情为李贵妃主使。但无论如何,似贵妃这样的高位,总不能轻易定罪,总要给她一个陈诉的机会。”
她只能相信妹妹,这几日时间里,或许抓住了什么新的线索。
江承光微微点头:“有理。只是贵妃如今病着,怕是无法受召。”
越荷道:“那么问问身边的大宫女也是一样的。总要经过这一步。”
“也好。”皇帝应了她,“那么去宣召贵妃的陪嫁侍女来应答罢。”
……
众人在九华殿坐了段时候。哪怕最初之意是听审判,但皇帝既然在了,妃嫔们的讨论里,便不自觉地掺入了表现的因素。越荷之前吃笋,疹子本就没好。如今一听,更加昏昏。
皇帝静静坐着,取了卷书读,并不愿意参与妃嫔的谈论。
越荷因着要换药,中途向皇帝告罪一声,避到内间去。再出来时,玉河的陪嫁侍女琼华已到了。笔挺地站在下面,身后还跟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