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在心里转了许久,沈婕妤实在口干,便又捧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正在此时,她终于听到了殿外的动静,伴随着太监长长的一声:
“皇上驾到——”
她急忙搁下茶盏。
江承光,终是来了。
……
“朕回来了,你继续说罢。”江承光道。
先前,皇帝本是去长秋宫安抚宁妃的。不料宁妃却为他引荐了沈婕妤,说是有一桩大事要告发。江承光听了个开头,脸色便沉下来。
原来沈婕妤竟然指控,一切都是玉河所为!
她口称自己从前追随李贵妃,却只是图某个生存。不意,李贵妃竟然指使她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还要求她嫁祸给宁妃——沈婕妤自然是万万不敢的。
可她只是听人吩咐,手里并没捏住证据,又不敢贸然向皇帝告发,唯有求助宁妃。
好在宁妃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假意配合,收集把柄。宁妃肯给她作保、也肯带她面圣。
“但是,臣妾当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沈婕妤声声哽咽。
当时,沈婕妤便说到了这里。但是赵忠福进来传了几句私话,江承光听了一怔,便站起身来。他吩咐人先把沈婕妤带到建章宫的偏殿,回头再慢慢询问——
随后,他便离开了。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沈婕妤被带到建章宫后,不敢呼唤侍女。她自然无从知晓,江承光是得知内监查出了新线索,又听闻理昭仪忽然病倒,心中认为这事更为紧要,才先离开了。
她但觉得,再次回到她面前的皇帝,神色虽似如故,细看却有几分心神不定。
算算时候,怡春阁内的锉刀该被发现了罢……
沈婕妤于是定下心神,恭声回禀道:
“臣妾听从宁妃娘娘吩咐,假意敷衍着贵妃那边,以图拿到证据。贵妃要臣妾从宁妃处盗走金线,以便来日行栽赃之事。她还要求臣妾和永信宫的钉子联络。”
“此时臣妾才知道贵妃竟然在永信宫也安插了人手!从她言谈中,臣妾推测王姓女匠也是贵妃的人,只是王女匠那边并非臣妾去安排联系的,没有实证。”
“若不是在永信宫有人配合,贵妃要如何精准地推断出洛昭仪的站位?又要怎么确保桌脚会因一杯小小的茶而折断,继而致洛昭仪于死地?”
她声带哽咽:“臣妾无能!因臣妾多加推诿、事情总是办不好,贵妃发了好几回脾气……”沈婕妤挽起袖子,露出青紫掐痕,“臣妾向来不得宠爱,是以贵妃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圣上可还记得之前贵妃曾为臣妾请封?当时臣妾还欢欣鼓舞,以为得了贵妃看重。谁料她是要笼络臣妾做这样黑了心肠的歹毒事呢!臣妾决计不敢的!”
“因贵妃嫌弃臣妾办事不利,臣妾也很难知晓事情如何,日夜忐忑不安。”
“宁妃藏了一条金线,让臣妾告知贵妃已然窃走……臣妾原以为贵妃那边事情尚未安排妥当,金线可断番植却不能断桌脚,臣妾大罪——不料贵妃忽然动手,险些害死洛昭仪一条性命!”
她哭着说:“若非臣妾犹犹豫豫,洛昭仪本不必遭此大罪……”
“朕记得你状告金氏姐妹时,也是如此作态。”江承光忽然怫然,“不要哭了!你既然事前不知她要动手,犹豫尚且情有可原。怎么事发之后,又犹豫了三日才来找朕?”
沈婕妤一惊,同时更加明白宁妃为何将立功的机会留给她:功劳立了,圣心失了,又有何用?
可她本也没什么圣心,不如拼命一搏!
她深深低下头去:“臣妾知罪。”
“臣妾本不愿拖延的,只是一则证据不足,贸然指控贵妃多少有些胆怯。二则……”沈婕妤抬起脸,“理昭仪亲近李贵妃,宫中人尽皆知。”
“如今理昭仪主审此事。倘若李贵妃有意使她包庇,必然会派人联络。臣妾等的,便是能不能拿到这一桩证据,否则终究有失审慎。”
皇帝口边,衔着一抹轻嘲的微笑:“那你们如今是拿到了?”
沈婕妤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没有。”
她的语气更加审慎讨好:“想来圣上果然不会看错人,理昭仪并无偏私之意。又或是李贵妃与理昭仪本没那么亲近。臣妾等了三日,仍无结果,便只好立时来剖白了。”
沈婕妤之前话说了一半,江承光便去看望越荷了,当时命人将她带去建章宫偏殿。
也就是说,沈婕妤这番话语是真心实意。
可是,李玉河没有要求越荷袒护她是真,越荷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使自己病倒……
江承光的手指捻在了一起。
或许看到皇帝久久不愿回答,沈婕妤心中愈发慌乱。她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除此之外,臣妾还有另外一桩证据,来证李贵妃陷害之事!”
“李贵妃此番装病,明面上是巧合,是为将责任全部推给宁妃。实际上,她一直在给自己服用药物!”
“李玉河是打算,在洛昭仪出事之后,曝出自己为后者下毒所害,使她彻底无法翻身!”
第131章 三面埋伏 臣妾要指控长信宫李贵妃,欲……
“娘娘这次, 是既冒险也遭罪。”
桑葚在越荷脸上敷了药膏,又细致地揉开:“您何必如此呢?”
“稍微擦些也就算了。”越荷却避了避她的手,“不能那么快好。后面少不得, 还得吃一两次笋。也不好总是向尚食局索要, 否则有心人便能发现……”
“娘娘!”桑葚抬高嗓音,随即又泄了气,“您放心罢, 上次那道‘玉笋蕨菜,本就是凉拌的。奴婢早已将笋丝都挑出来, 用冰存着了。如今天气不算太热,还能留个一二日的。’”
她眼圈儿渐渐发红:
“只是娘娘这样……未免太辛苦、太折腾自己。而且,娘娘为何要这么做?”
越荷情知难答,却也不忍这忠诚侍女如此灰心,便拉住她的手,恳切道:
“桑葚, 这许多事情我只能仰赖于你, 却也难以一一诉请缘由。”
“如今似有人要借机陷害李贵妃。可是李贵妃明知道我主审案子, 却拒不见我、也不使人和你传讯, 这一片保全我的好意, 不是昭然若揭吗?我又怎好辜负她。”
“不过病上些日子罢了……”
她说这些话时, 桑葚始终默默不语。末了,才叹息道:
“可是娘娘若救了贵妃, 却因此行迹外露, 失了圣心, 那可怎么好呢?”
说完,她大约明白无法说服越荷,也不再多言。勉强地笑了一笑, 便在水里洗净了手。端着那盆水出门了,悄悄地按着眼角。
越荷望了她离去,心中只叹:她从未以为自己拥有的东西,又怎会惧怕失去?
如今也只有喜鹊儿让她顾忌一二了。
桑葚出去,姚黄便进来。她是沉重能担事的人。越荷这番作为,为着避险秦婉那一层关系的缘故,几乎都是和桑葚商议。她后来知道了,既不反对,也不赞扬。
只是双眼带些忧伤,福了一福:“娘娘安康。”
越荷直入主题:“如今,玉河大抵是更不会见我们的了。”
“是。”姚黄道,“可是依娘娘的猜测,沈婕妤已然告密,那咱们又能拖到什么时候?”
“玉河虽然行事略失粗莽,但她本也不笨。”越荷轻轻地说,“我以为锉刀之事必然不是她所为。她便是要使人弄断桌脚,也不会用锉刀这等……挑动皇上神经之物。”
“故怡春阁发现锉刀之事一出,贵妃便该反应过来,有人插手了。”姚黄接口道,“如果有人栽赃贵妃偷运这等利器入宫,那么于她是大害。可是——”
“可她只能推测出有人在浑水摸鱼,未必能确认是沈婕妤背叛她。”
越荷脸色有些苍白:“至少,她此时也该提高警惕,设法应对了……我这里能做的有限。说实话,姚黄,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真相是那样好查的么?”
“尤其是,当我明知道,如果追查下去,得到的那个真相,极大可能是别人伪造出来陷害玉河的。而事情真貌尚来不及出,玉河已会受害。我现在,还能怎么做呢?”
“但娘娘强用自己的身体拖着,总不是办法。”姚黄叹息,“您——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哪怕奴婢以李家人的角度,都无法盼望您做更多的。”
越荷默然望向窗边的烛花,她不再说话了。
……
“咳咳……”
玉河躺在床上,身子陷在一床章彩华丽的锦被中。
她较原先已消瘦不少,脸上似也失了光泽。唯独双目明亮。听完侍女回报的、怡春阁内发现锉刀一事,玉河冷笑了两声,却忽然伏在床边、呕出一口血来!
“娘娘!娘娘!”琼英唬得大叫,“您不要如此啊!”
“我有什么不好?”玉河拂去唇边血迹,不以为意,“那药的效用咱们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么?如今这般,也并不超出意料……只是那锉刀,锉刀!”
她稍露愤色,琼英切齿道:“有人在背后害娘娘!”
便见玉河拔出了发里的簪子,狠掷于地!
“哼,什么锉刀?要使什么锉刀?谁宫里还没几件锋利些的首饰么!本宫的父亲是堂堂将军,如何要往他处寻锉刀,这般拙劣!”她怒道,“我分明让人用的是个金梳子!”
那梳子是她珍宝里的一把,本身并不锋利,上面却有几朵坚韧的花,边缘可做切割之用。
东西是拿给沈婕妤了,她用后也还回来了,本是天衣无缝。
如今看来,要么沈婕妤也被下头人骗了,要么是沈婕妤本人叛了。
“沈婕妤使人递话,说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琼华道,“还嘱咐娘娘万事小心。”
玉河笑道:“你信她的话么?”
琼华不言,琼英道:“信与不信,终归要娘娘来断。倒是理昭仪有心了,奴婢得到消息是,她现下忽然病了,为此内监们查探的进度也要拖延。”
玉河又缓缓叹了一声,忽然问:“你们说,她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琼华茫然道:“这奴婢怎么知道?想来,人心本是互相体恤。娘娘待理昭仪便很好。从前,奴婢们其实并不能明白娘娘为何那般喜爱理昭仪的……想她那里也是一样。”
玉河眼中有什么闪了闪,但她掩去失望之色,转而提起正事,细细考量。
“无论是沈婕妤害我,还是旁人,左不过从三件事上来。”
“王女匠、金线和锉刀。”说到“锉刀”二字,玉河终究难掩怒色,“这事最重!夹带利器,罪名何其歹毒?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甩了开去……”
“旁人若做好打算陷我,必然已经伪造证据。为今之计,你们二人需得把宫室门户看牢,万万不可有串联之事!”李玉河发号施令,“王女匠是沈婕妤寻的,金线也是交托给她的。最坏的情况,这两桩里也有后手等着咱们。”
“但是无论如何,罪名都不会重过夹带利器!”
她深深吸一口气:
“洛微言出事那天,我便觉得不对,当时你们还说是巧合,说是老天收她……可我分明只是要她伤个手,最后再抖出她对我下毒。为什么偏偏就是冲着她的头脸去的?”
“设若没有那白姓宫女拼死阻挡,我今日岂不是还要背上她的命!”
“白术——是姐姐身边的瑞香。她叛了姐姐却肯为洛微言而死……其实若真能夺了洛微言一条命,为姐姐复仇,也罢了。”玉河神色一厉,“可既然是如今的局面,我便不得不奋力挣命!”
她道:“理昭仪处,已尽力为咱们争取时间了,咱们自己便绝不可泄气。”
“奴婢等,尽皆听从娘娘吩咐!愿为娘娘效力!”
“派人去向沈婕妤问清楚她联络王女匠的来龙去脉,再排查长信宫一切可疑之人——抢在旁人拿出证据、给我定罪之前,咱们至少要翻回一局来!”
……
“如今有人盯着,既然不能联络,便只好看我与玉河的默契如何了。”越荷叹道。
……
理昭仪病倒,是在窥星阁事发后的第三日。
不到晚间,消息已传遍了全宫。
有人以为她是装病推卸,也有人以为她出自李贵妃授意。上门探望、言语试探,层出不穷……好在江承光来看望时,恰好撞上。
皇帝当下便发了一场脾气,说:“昭仪病着,你们还要搅扰!不见三皇子哭了么!”
这才将人都赶走。
越荷连日设法食些笋,身上红疹便消了又生、生了又消,整个人也常常借故昏睡。
这回,江承光倒肯听人劝,也不再往里间来了。只是他在屏风外面踱步,不住叹气,似胸中颇有抑郁难言之事,又似怀些纠结期望。但最后,他也只是隔着屏风道:
“阿越,你庭前的牡丹开了许多。雍容锦簇,煞是好看。”
那声音模糊,带着疲惫反复:“等你痊愈,朕与你同赏。”
越荷这一病,的确错过了牡丹盛放。
她咳嗽两声,虚弱无力道:“多谢圣上挂怀,臣妾身子不碍的。只是耽误了宫里的大事。如今,有没有新的裁断?”
新的裁断自然是难有的。可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