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已有人将米司制并五个她带着检查窥星阁的宫人押上前来。
米司制是个三十多岁的消瘦女子,如今被剥去了官服,只草草裹了一件宫女衣。略带颤抖,眼眶发红,眉头拧起,神情满是懊悔。后头跟着的五个宫人,俱都哭泣。
独有一个哭得最惨,其它四人都离她远远的,好似在避什么蛇蝎。
越荷甫一打量,心中便大略有数。身旁姚黄上前喝道:“昭仪面前,岂可做如此姿态!”
那群宫女受她一喝,得了惊吓。其中两人,却骤然醒过神来一般,拼命地扑上前来,大声哭泣控诉道:“不关婢子们的事,不关婢子们的事!是她!是红妹这个贱蹄子!”
言下之意,竟是要揭示真凶一般!
许多妃嫔提起精神来。越荷皱着眉头,命人将她们分开按下。随即,又望向始终低着头的米司制,道:“米氏,你且说说,她们为何一齐指控这个宫女‘红妹’。”
米司制道:“是。”
皇帝要求宁妃回避,不止因为检查宫器之事,如今是她主理。更因为眼前的这个米司制,正是宁妃接手宫权一段时日来,特意提拔的一个典范。
据说她原先只是尚工局内寻常宫人,虽然手艺不错,却笨口拙舌,多年未得提拔。宁妃掌权之后,格外相中了她,力排众议,提拔她做了司制。原是预备让她立功的。
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此时此刻,米司制满心只有后悔的——她自己如何且不论,宁妃是多年来第一个赏识提拔她之人,若这次连累了宁妃,那她如何愧疚也是无济于事!
更何况带出来的这些宫人,也都是素日里要好的……
遂扬声回道:“昭仪娘娘容禀,她们指控红妹,确有根由。”
“概因今日我们众人为求速度,分工协力。当时负责查验番植所在之室的宫人,正是红妹!奴婢身为司制,确有大罪。但其余四人并未失职,实是无辜!”
“望昭仪娘娘仁慈……能够饶恕她们!”
第129章 反间为谋 越荷终于想到,自己忽略了什……
一派寂静之中, 米司制只听上首那位贵人淡淡道。
“饶不饶恕,原不是我说了算的。”正当她心下沉之际,那位理昭仪又道, “圣上自有明断。你若真心想救她们, 便该原原本本将事情说出来,这才好分辨。”
“是、是……”米司制诺诺回答,当下决定再无隐瞒。
她虽然不善言辞, 但心里有成算的人,也还是能把言语理清楚的。
米司制道:“奴婢等翻检整修, 已经过了好几个宫了。按照宁妃娘娘早些时候的安排,今日正该去永信宫。原先早上便到了的,依例先看洛昭仪的宣明殿。但因为静安公主未醒,洛昭仪便打发我们先去看侧旁的窥星阁。”
“奴婢于是带人进了窥星阁查看。”
“一行六人,以奴婢为首总揽。其余五人,各有任务。如红妹负责查看西室器物, 八娘负责查看东室器物, 小杜负责查看正室器物, 安儿看外宫墙和瓦片, 嘉儿看内墙。”
“当时她们各自去查看, 奴婢亦跟着四处巡看、提点一二, 嘱咐她们办事用心。”
“那王女匠本也是尚工局之人……”
“她与你关系如何?与那五人关系又如何?”薛婉仪忽然问道。
米司制怔了一瞬,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王女匠……本名王珠, 她手艺不俗, 奴婢曾荐过她几回。其余五人中, 独有红妹与王珠有些往来,另四人都没什么牵连。”
宫中人情复杂,便是尚工局也要分些派别的。有差事便是出头的机会。米司制口中虽只是“推荐”, 说得轻飘,照此意思,王珠应该也是她这一派的人,或至少是她尝试拉拢过的。
这样一来,尚工局的涉事宫人俱是米氏一派,米氏又为宁妃所提拔——
越荷心中默思:这更像是,玉河特意布了来针对钟、洛二人的局了。
但还是有些不对。
她道:“你继续说罢。”
“是。”米司制定了定神,“那王女匠既出自尚工局,她见我们来办正事,便热情说要相助。左右她在金贵姬这里几日,闲得厉害……奴婢谨慎起见,并不要她掺和。但因她不是外人,也没刻意防备。那王女匠素日只和红妹最好,在奴婢眼前待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去寻红妹了。”
“奴婢责在总督全局,是以在窥星阁内四处巡视、督促她们办事,如有不妥的便上前指正。但奴婢至西室几次,只觉得红妹十分勤勉,王女匠也在相助,并没察觉问题。”
“到中午时分,窥星阁查验完毕。除了几件漆器要补漆外,没什么大问题……奴婢等用了午膳,便返回宣明殿处。这次洛昭仪爽快让进,自己带着公主去了窥星阁。”
“奴婢们在宣明殿四处查验,忽然间听到外面嘈杂,隐约听得是洛昭仪伤了。接着便被宫人们冲进来锁拿了,关押至此刻,更多的着实不知。”
她哽咽:“奴婢所知,已尽说了!昭仪娘娘,奴婢身为司制,有失察之责、亦有用人不当……但除红妹之外,其余四人办事努力,并无不妥。”
“恳请昭仪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绕过她们!”
言下之意,是甘愿受罪了。
越荷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又转向那被所有人孤立的红妹:“你怎样说?”
她道:“如米司制所言,西室器物俱是你验看的。她并不晓得那桌脚被动了手脚……那么你呢?你倒说说,你进去的时候,那桌脚究竟折了没折?”
此话其实近乎是白问,人人心里也有一杆秤。
——桌脚无论是怎样弄断的,都需要耗时间、也必然发出声响。红妹等人是上午去验看的,彼时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便是她与王女匠合谋,也不可能在那时候弄断桌脚。
更大可能,是王女匠或其他人提前锯断了大半,然后在红妹去验看时,将她糊弄了过去。
果然,听到越荷如此发问,那红妹便也哭出声来:
“奴婢……不知道!”
她说话很有些不连贯,满含着惊惧委屈:“奴婢进了西室,王珠便和奴婢说话。她说自己在窥星阁留了几日,最常来的便是这西室。因闲着无聊,早已将里里外外都打量过了!”
“王珠眼力一向毒,奴婢便也信了她的妥当。她又劝奴婢不用再看,并说了许多趣事来搅扰。奴婢虽然也粗看了些地方,但因与王珠说笑太久,待到米司制来催时,恰恰没能看完番植那一块地方……奴婢又不敢自承办事不用心,见王珠再三保证,便说查过了、并无不妥。”
“如今想来,那王珠之意图何其明显!奴婢……奴婢……”
满堂只闻她的哭哽之声。
聂轲叹了一声:“这样看来,竟是那王女匠先做好了手脚,再瞒过查验宫人了。”
越荷微微点头。可她心中却另有一股不安:设若布局者本就打算以番植杀人,那么她更该畏惧桌脚的手脚被人发现,必然要在动完手脚后立刻置洛微言于死地。
尚工局检查旧物是早就定好的事,去各宫的日子也不难打听。
为什么偏偏选在尚工局刚查完的时候?还要冒着被尚工局的人发现的风险?——除非,布局者除了洛微言外,还想针对钟薇。因为米司制是钟薇的人!
哪怕是寻常日子,有哪宫的器物坏了、伤着人,都是尚工局的大罪!更何况是在尚工局刚刚查完无误、信誓旦旦保证不会有事的几个时辰之后……
宁妃独办了一件大事,却出此纰漏,必然圣心大失。
而玉河却因病从中抽身,幸运逃过一劫。
倘若真是玉河……越荷越是以此为凭来猜测,却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众口嘈杂,她一时间也难以理清思路。
她道:“你罪在失职,本无可恕。但如今王珠事前自缢,她必是谋划者之一。你既然与她交好过,事发前又聊了不少,可细细回忆,当时她有什么不对、说了什么。”
“若能找到新的线索,纵然罪不足赎,多少可得个恩典。”
那红妹本以为必死,听到越荷之言,眼中骤然放出希望之光,又转为黯然。
她拼命苦思,却仍忍不住痛哭:
“昭仪娘娘恩典!奴婢……奴婢心慌意乱,一时实在想不出来。但请昭仪娘娘宽延几日,奴婢能想到什么,一定毫无隐瞒,助昭仪查出真凶!”
越荷轻一点头,自有人上去将红妹等人带出。
而殿内复归于静。
众人目光此时都在越荷身上:她们都清楚今日很难得出结果。不过,这理昭仪初次主事便是审理如此大案,神态冷肃,并无慌张,倒是令人高看一眼。
似乎那宫权之议,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越荷道:“好。那么第一桩疑,大略有了结果。尚工局的宫人是被那王女匠蒙骗,也是就事情还是落在她身上。那么桌脚如何而断,是否王女匠本人动手脚,还是另有同谋?”
“本宫方才也使人看过了,桌脚最先的断痕十分齐整,似是刀具所为。非如此也不至于让窥星阁人难以发现。可是宫里哪里来的这等器具?”
“第二桩疑,今日便需查一查永信宫其余的人了。”
越荷这样一桩一件吩咐下去,查询探问,从午后一直熬到了日坠黄昏。妃嫔们早已失去先前的兴致,纷纷久坐无聊起来。越荷便让她们去探望一番洛微言后退下。
又查问许久,得出几个新的线索:
桌脚的痕迹,的确很像是锉刀。但是永信宫翻了一遍,并没能找到疑似刀具。
尚服局不曾丢失金线,但近两月也有几个贵人索要过。是李贵妃、大公主、宁妃、顾婕妤。而稍晚一些时候,宁妃又派人来说,她回去清点金线,宫里的金线的确被窃走了一根。
这样看起来,便更像是……宁妃谋害洛昭仪之局。
或者说,是有人谋害洛昭仪又嫁祸于宁妃之局。
越荷按着额头,颇觉疲惫。
她此时已回到九华殿中,姚黄上前为她按摩,边轻声问道:“娘娘,可要奴婢去寻魏紫问个明白?”显然,心思敏锐的她也有相同的担忧。
越荷虽确实想问,又忍住,道:
“圣上命我审理此事,宫中何人不知?倘若李贵妃确实有意……确实有话要交代,那么早该交代了。或者她以为如今无数目光在我身上,她更不愿意来联络,以免旁人议论。”
思来想去,到底不安。
“桑葚。”她道,“近日有没有什么,能光明正大与承晖殿那边来往的由头?对,到时候就由你去,你多在魏紫、琼英她们几个面前待一会儿……”
她仍是怀疑此事与玉河有关,否则怎会那样巧。但她心里又认为,不可能全然是玉河……玉河做不到这样程度。
如今事情交到她手上,在秉公追查之前,她仍是想要先看清楚,妹妹的立场。
“如果有话,她们必然会找机会,私下与你交代的。”
若实在无法……只得随机应变了。
却不知同一时刻,在承晖殿之内。
琼英跪了下来:“娘娘,事到如今!既然圣上命理昭仪审理,那正是天赐良机……纵然不要她牵涉其中,可是她作为主事宫妃,肯稍作遮掩,咱们便高枕无忧了!”
但玉河却并不答话,眉目冷冷,空视前方。
“我说了,不许。”
琼英急了:“她既然是咱们的人,凭什么不用?娘娘——”
“何必把她拉进来?”玉河却只是说,复又笑着摇头,“算了、算了,说不准以后便不是了……若这次不出意外另论,真要有意外,那不必连累她的。”
“娘娘!”
“琼英——不要再说了。”
……
这夜皇帝看望了洛昭仪,安慰一番后,回建章宫独宿。
次日,身边的大太监赵忠福,亲自带了几个能干又伶俐的内监,到了九华殿来。说是皇帝安排给理昭仪的人手。昭仪可尽吩咐他们办事。
越荷问了,那些内监中有会武的、会医的,更有个官职不低、能叫巡防侍卫答话的。心下便明了,看来皇帝这次是真的想要一个结果。
毕竟,昨日确认过了,桌脚疑似被锉刀锯断一事时,不止皇帝,便是连她自己都惊了一回!
金线还可说是夹带,如锉刀之物,究竟是怎么弄进来的?……像这样的刀类,后宫中绝不该有。便是有一二处需用的,也都审慎保管。否则宫妃能弄到刀具,岂不天下大乱!
越荷询问过后,见这些内监都各有所长,显然也指向了明确的任务。便交代了几句,打法他们各自去办事。自己坐了片刻,起身去了永信宫,准备找洛昭仪与金贵姬再问一问。
但这显然也是问不出结果的。
洛昭仪虽然受伤,伤在右手,她本人一直神智分明,该说的昨日都说了。金贵姬如今冷静下来,人有条理了许多,但也找不出新的疑点。
越荷这一次只能是无功而返。
只是临别之前,洛微言笑容似有深意:“理昭仪如今操劳,只不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当时越荷答:“真相便是真相,何谈想不想要。洛昭仪这样说,莫非是心里有了猜测么?”
“我能有什么猜测?”洛微言摇了摇头,笑容更大,“本宫倒是很想知道,究竟什么人如此歹毒,欲置本宫于死地。如今,只看理昭仪的了。”
越荷辞别而去。
午后那些内监回来了几个,越荷听他们回报,是去查了那王女匠的出身、交友。令人意外的是,王女匠并不是什么孤女。她有父有母,且都在京城安置,近日也无财宝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