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公主十二月而诞,生于元春之时,吉兆人人喜爱。金羽一番动作,公主名声更甚,连带养母洛昭仪也被频频提起。以阳谋论,便是很高明了。
纵然李贵妃与宁妃联手提防,也没能挡住——
皇帝忽然动了念头,当真在一日下朝后,去看望了静安公主。
……
永信宫,宣明殿。
洛微言半阖着目,倚在床头。手臂垂着,似极无力。静安公主被安置在她面前的婴儿车中,已经睡得香甜万分。洛微言的目光好似落在公主身上,可细看却是空茫一片。
渐渐的,竟有几颗泪珠滚下了脸。
“你哭甚么。”江承光在门边问道。
他自来不是爱陪妃嫔感伤的性子,更何况洛微言是有罪在身——她的筹谋,他多多少少知道些。但此番先是洛慎行,后是冯韫玉之死,洛微言委实过了。
手段不是过错。使了不干净的手段,还被人连连捉到错漏,便惹人厌烦了。
但洛微言果然是堪堪才发觉他的意思。神情茫然一瞬,有些迟钝地起身,右脚甚至撞上了婴车,发出“钝”的一声。美人俯首,脸带泪痕:“罪妾给圣上请安。”
江承光并不理会,信步走到婴车旁,端详了片刻女儿的脸。
这是他的第三个女儿,没了早先的新奇感。因在母腹中养了许久,倒有些健壮。
洛微言只是默默无言,半蹲着身不曾起来。江承光既然来了,便代表肯听她说一二句话。因此她只将态度恭顺到极致,露出最柔婉的一面,又带些恍惚。
江承光果然望了她一眼,道:“你既称罪妾,看来是知错了。那你说说,有何错处?”
相伴多年,洛微言清楚,江承光的“听听”真的就只是“听听”。他并不打算给她台阶下。否则以她的罪名,岂不损伤皇帝英明。
何况如今宫中,有宁妃制衡李贵妃,皇帝并没有那样需要她。
她缓缓跪于地:“罪妾日夜煎熬,思来想去,自己共有三罪。”
“一罪,为主位,不能庇佑冯婕妤,更有私心作祟,以致宫人失职、照顾不当,乃使婕妤产女血崩。二罪,为宫妃,不能审慎明察、知礼重义,重家族而轻道义。三罪,为洛氏女,不能约束家族,劝诫生父,反而试图遮掩,欲以皇女自重,逼胁圣上。”
“此三罪,历数于心,不敢或忘。”
她评起自己来,确实够狠。皇帝听了,闷笑一声,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你私心想要冯氏的孩子,便放任她血崩而死。私心想保住父亲的地位,保住家族的权势,便不顾黑白,胁未出世之子向朕求情……微言,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私心。”
“凡人自然有私心。但你既一言一行都是私心,朕当年何必选你执掌后宫!何必给你这些权——难道是为了让你借朕的势肥自家的么!”
他语气豁然震怒,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静安公主被惊醒,吓得大哭起来。
皇帝看着哭泣的女儿,面有愠色。洛微言急急去看公主,似是欲言又止。须臾,江承光拍了两下手掌,有宫人进来,抱着公主出去哄了。
他这才看向略带颤抖的洛微言。
她的脸色颇为苍白,所着衣物形制,定睛一看,竟然像是太子府时的。兴许是为了唤起旧情——但偏偏,江承光做太子时,看重过辛栖梧、盛宠过云舒窈、在意过李月河……
就是没有,怜惜过那时颇不起眼、父亲尚未展露才华的洛微言。
此刻,江承光便这样看着她。
宫中女子保养得宜,更何况她近些年算得上顺利。洛微言比起太子府时,并没有苍老什么,反而更添些清丽端庄。只是这身江承光并不记得的太子府旧衣——他纯是靠形制认出的。
显出一种荒诞古怪的可怜来。
“罪妾……知错。”她哽咽道,“圣上,罪妾知道不该说什么‘人非圣贤,皆有私心’之言。也知道往日虽有功劳,圣上早已厚厚赏过,功过本不能相抵。”
“妄图搅弄风云,却惹了一身麻烦,是罪妾太过自大。”
“连月来独居宫中,常常静思己过。微言知晓自己有罪,但圣上心里,本也是清楚明白的。世人如此,宫中也是人人如此,只求家族昌盛之利,而不问江山社稷之重。”
“毕竟,臣妾不是贤德贵妃。而世上,怕也无第二个贤德贵妃了!”
第127章 仙掌骤落 难道玉河初次出手,便能狠心……
“臣妾……自然记得贤德贵妃。”
“为太子侧妃时, 罕见寡语,行止有度。每随太子从军,辄依军令, 从无动摇。为贵妃, 则秉公义,以后宫安生为念。处事从来不问亲疏,只讲道理, 绝无私心。”
“其间种种,便是臣妾如今想来, 都甚觉震动。”
“微言自知难行此事,故而每每思及贵妃言行,都深为惭愧。可是如贵妃的人物,便是男女各拉一千,也难寻出一个。其品德之贵重,正在于罕见。”
“臣妾私以为, 圣上是惦念贤德贵妃的。至少敬重她的品格。”
“贵妃风范, 至今难寻一个。正是深知自己做不成贵妃那般的人, 臣妾才……怀念贵妃。也因此, 备觉羞愧。”
江承光灌了满耳这样的话, 离开时, 脚步都有些打飘。
洛微言在他的身后,却失去了多余的表情。她拿起帕子, 一点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方才哭过而泛红的双眼, 此刻却显出一种异样的冷静来。
是真的, 果然如此。
验证这件事并不使她感到快乐,即便知晓皇帝虽未给她解禁,心里却已不再责她。
为何不再责她?哈哈。正因为她拖出了贤德贵妃李月河与自己相较, 又甘愿认输——在皇帝心里,本也没人及得上她。既然及不上,那么做不到李月河那样,不是理所当然么?
便也没什么好怨怪的了。
可是,她并不愿意做李月河那样的傻子。便是让皇帝记到如今又如何?李月河死的时候也算得上众叛亲离……最后一面见的是苏合真,而皇帝当时还在敏贵嫔处。
洛微言向来把自己藏得深。但今时今日,她也忍不住稍作感慨——
圣上啊,你当真以为,你对贤德贵妃之心,无人察觉吗?
即便我佯作未觉,只说你敬重她……可你这样失魂落魄的姿态,真的瞒得住人么?何况,如今宫内还有个理昭仪。名字像,脾性也像。圣上爱的,难道真是她的美貌么?
洛微言将帕子收回怀里。
我也曾青春美貌,也曾是太子府旧人。因不得宠爱,不得不细心揣摩,却反而叫我逐渐地窥破了每个人。到后来李月河死了,反而是我活着,还一度成了独持后宫之人。
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后悔的。
不过偶尔夜里,也会有些翻覆不甘——凭什么她们都有盛时,也都得过些情爱倾心。而我,只能把所有一切收在眼里,拿做筹码,去图谋权力呢?
皇上喜欢过许多人,最爱的是李月河,只其中从来没有她罢了。
……
江承光踏出宣明殿时,眼前的天光使他恍惚一瞬。
洛微言固然是试图周旋,却也难得动情。她忽忽地提起旧事,反教江承光有几分无措。
洛微言说得并不全对。李月河不是没有私心,譬如她也曾在军伍之中,渴望着一块鲜艳衣料来裁裙子。可她每每相忍,将公义置于私心之上。且不为得谁青眼,出于本心罢了。
或许正因这般品格,江承光昔年才对她另眼相看。
可惜后来——
不,不该想了。无益之事。江承光环顾四周,发觉自己仍在庭院之中。但心绪尚未抚平,是不该走到外面教旁人看去的。
既已来了,永信宫内还有一位资历深厚的妃嫔,应去看她一眼。
他便移步往弄玉阁走去。
弄玉阁置了许多书案,摆了许多书卷。可是细细一瞧,那并非宫妃常读的闲书,也不是什么诗词文集。那居然就是四书五经,并各家集注。且桌上翻开的一本,似乎写了不少批注。
贺芳仪便研着墨,眼神温存地望着那些文字。
谁能想到她原先也是不识字的?
当这女子抬起头时,即便后宫中也极为稀缺的美貌,竟然映亮了这一室。
“圣上。”
江承光吁出一声,拾了些微笑:
“秋君,你又在读书了。”
……
皇帝虽去看了公主,却不曾宽恕洛昭仪。
这消息传开,令李贵妃与宁妃二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洛昭仪深耕多年,毕竟强敌。何况她二人都与其有仇——李贵妃疑其杀姐,宁妃更因其不孕。
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她复起。
纵然皇帝那日幸了贺芳仪,之后的一月见又往永信宫去了好几回,回回称赞金婕妤的主意妙:什么婴儿车、“益智玩具”、小乐园……究竟没让洛昭仪解禁出来。
越荷与玉河同坐闲谈时,便也感慨过。
比起李贵妃,洛昭仪若复出,对宁妃的威胁只会更大。概因其根基最浅,又有个皇子招摇。不料过了这些时日,宁妃始终不露声色,当真沉得住气。
却不知玉河听了她的话,略略心虚地掩了眸。
此时已是五月天了。喜鹊儿日渐长得好起来。越荷也敢于推着那婴儿车,偶尔带孩子出来走走。这日便是带着孩子来了承晖殿,与玉河坐坐。
幼玉公主也有个婴车,但她活泼,见了仍想往弟弟的婴车里钻。惹得玉河发笑。
如此好的节气时辰。
便是越荷也料想不到,在这日的叙话后,长信宫李贵妃便病倒了——最初只是小病,太医诊治说风寒。后来不知怎的,渐渐整个人都不能起身,卧床迅速憔悴下来。
这般情状,自然使人忧虑。
皇帝探病,李家也有命妇来求见,各宫妃嫔求见……
越荷联想起自己前世中毒而死的情状,只觉越想越是惊心,更怀疑妹妹的病不同寻常。探病之时,言辞激烈不加掩饰。但说来也怪,玉河在她面前,精神也算上佳。
她言语上应了,眉宇间却有一丝散不去的忧愁。
再之后,便是贵妃的连日昏睡。寻常宫妃,也不再接见了。
如此病情,自然无法理事。因而在一日皇帝探望时,便由李贵妃跟前的魏紫,转达了其心意:暂卸宫权,全交由宁妃处理。
后面又跟了一句:“若宁妃觉得事不可为,或有些吃力,不妨提携理昭仪。”
这样才让人信服,真是出自贵妃心意。也可见她的确是病得厉害,不得不放权。
宁妃做事自然是万分妥帖。虽接了宫权,却即刻遣人来问,邀越荷一并理事。只是越荷满心忧着妹妹,喜鹊儿又半岁都不到,离不得母亲,便不假思索地推了。
这样,后宫便暂时由宁妃独理。
她拿了权势,却是不骄不躁、兢兢业业。便是越荷从前初做贵妃时,也不敢说一上手便有她这么妥当的。而玉河那边,兴许是听太医话卸了担子、好生静养的缘故,近日也不大昏睡了。
只是还需卧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能见风见人,更不好空耗心力。
宫里私底下都议论李贵妃这一场病,来的不是时候。平白给了宁妃机会,让她得了好大风头。
越荷过了这些日子,冷静下来,却多少咂摸出了些不对味。
这日,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插了翅膀般,迅速地传遍了全宫——
昭仪洛微言,于金贵姬之窥星阁观赏植栽时,被忽然倾覆的植栽砸伤。
据说,那植栽本是冲着洛昭仪的额头来的,俨然要置她于死地。亏得身旁一个姓白的宫女拼死相护,替昭仪挡了一劫。那白姓宫女当场重伤昏迷,而洛昭仪也被砸伤了右手。
洛昭仪是宫中数得着数的高位嫔妃!更遑论膝下还养了一个公主!
便是如今圣心不稳,受了责罚。堂堂一宫主位,在下辖的嫔妃宫室内出了事,也足够骇人了!
皇帝当时在建章宫理事,得到讯息即被惊动,赶往永信宫探望。执掌宫务的宁妃并宫中其余妃嫔也匆忙而至,就连病着的苏李两位贵妃都遣了人来问候。
宫中,多少年没发生过这般稀奇之事了。
更为吊诡在于,永信宫急急忙忙安置了洛昭仪、甚至连皇帝也来探视询问之后。金贵姬的宫人,才愕然地发现——早在洛昭仪出事之前,偏殿里便有一个尚工局的宫人,自杀了。
……
洛昭仪受伤兼受惊,如今卧了床修养。
宣明殿的正殿便空了下来,皇帝坐了正座,宁妃陪在一旁。下首许多嫔妃按位份列坐着。按理,此时是要审一审事情经过,并问责于人了。
首先要罚的必是金贵姬,洛昭仪是在她宫中出事。
而宁妃近日来独掌宫权,她亦有不可推卸之责。
可是尚工局宫人的提前自尽,却立即将事情从一桩“可能的意外”,推向了有人暗中捣鬼……再者说了:越荷眼睫低垂,立即想起了宫中的几项定例。
事若过巧便不是巧合,而玉河又在此时以病脱身。
此事既已发生,后悔自己没能劝诫成功也是无益。越荷如今只希望,玉河将痕迹扫得干干净净,不要被牵连入此事来。
但玉河究竟是出于甚么动机呢?是为了痛打落水狗?是为了给李月河报仇?她居然一无所知。且如宫人所言,那植物当时是冲着洛昭仪的头砸的……
难道玉河初次出手,便能如此狠心果决么?
且此次的论责——其余宫妃未必敏锐,只以为宁妃是挨了台风尾。可是钟薇本人管了这些日子的宫权,心里明明应该有数,此事发生在这时,偏偏与她有不少干系。
可钟薇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举止却并无失态。
越荷望了一眼在场的贵人:除去皇帝、宁妃与自己之外,来的有云、顾、沈三位婕妤,金贵姬、靖芳容、薛婉仪、贺芳仪、雅贵人、穆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