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皮略动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若觉得出行不便,留在宫里便是。”
有福闻言大惊,连忙请罪:“小人不敢,小人绝非此意。”
皇帝瞥了他一眼,声音微冷:“那还不去速速准备?!”
有福正要退下,忽见有一内监匆忙而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当真?”有福脸色一变。
内监点一点头。
有福不敢大意,忙上前禀道:“启禀皇上,寿全宫派人来,说太后失足滑倒,昏迷不醒。请皇上移驾寿全宫。”
失足滑倒?昏迷不醒?
人若没有意识,那可不是小事。
皇帝瞳孔一缩,声音沉了几分:“太后现下如何了?”
“回皇上,已经传太医了。”
皇帝一向事母至孝,听闻母亲滑倒昏迷,当下顾不得其他,大步往寿全宫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冷风呼呼的刮着。
皇帝走得极快,不知不觉渐渐冷静下来,对太后的担忧一时占了上风。
刚到寿全宫,就听到里面一片莺声燕语。皇帝皱眉,快步而入:“母后!”
进得内殿后,他却发现,母亲好端端地坐在主位,在她下首,则坐了四五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皇帝来得急,根本没让人通报。他乍然出现,这几个女子一个个脸颊通红,纷纷起身行礼。
无心理会这些女子,皇帝的视线直接落在郑太后身上,见其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哪里像是那个内监说的昏迷不醒?他眉心一跳,在担忧散去的同时,愤怒和无力悄然而生。
所以,声称太后滑倒昏迷只是为了赚他过来?
皇帝直直地看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
他记忆中母亲一向温柔,以大事为重,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撒这种谎。
迎上儿子的目光,郑太后有些心虚,她小声道:“哀家的确是滑了一下,没有大碍的,就是想让你快点过来一趟,让皇儿担心了。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妨多坐一会儿吧?”
她也有点懊悔,应该换个理由的。让翊儿担心,也难怪他生气?
可事已至此,还是眼下的事情要紧,郑太后指一指身侧的几个少女:“这个你应该见过,是你朝阳姑祖母的孙女,你该叫表妹的……”
皇帝双眸垂下,似是没有听见郑太后的话。他沉声问:“刚才传话那个内监呢?有福,传朕口谕,他胡言乱语,诅咒太后,罚……”
眼见着儿子要处罚,郑太后心里一慌,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连忙道:“是哀家让他去传话的,你罚他作甚?”
皇帝只哂笑一声,没有说话。
郑太后抿了抿唇,知道理亏,只得道:“那……就,罚他三个月的例银。”
——将来她再想法子补上就是。
皇帝挥一挥手,令有福去传令,在处罚方式上没跟郑太后争。
“……啊,这个是永安侯家的……”
皇帝扫了这几个年轻女子一眼,对母亲今天的异常行为心知肚明。他缓缓吐一口气,移开视线,轻声道:“让她们跪安吧,朕有要事跟太后讲。”
“这……”郑太后辛苦计划一场,谁知儿子来后竟是这般反应,但因为不知他所谓的“要事”究竟是什么,无奈之下,只能道:“福寿,你安排送这几位小姐回去。”
“是。”福寿应下。
几个年轻女子不敢多言,匆匆施礼退却。
他们刚一离去,郑太后就忍不住出声埋怨儿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哀家让那太监传的话,是过分了一点,可还不是为了你好?要是直接说,这边有几个姑娘,让你过来看看,你会过来?”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你都二十了,自己不操心你的事,我这做太后的,还不能张罗一下?国家大事要紧,可子嗣也重要啊。你不急着抱儿子,哀家还急着抱孙子呢……你膝下空虚,哀家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她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母后。”皇帝突然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你已经有孙子了。”
“啊?什么?”郑太后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皇帝眼眸微阖:“朕说,你已经有孙子了,不日就会接进宫中。”
郑太后满眼惊诧,明显不信:“这,这,你哄我呢?”
“他三岁半了,先前一直养在宫外。”提到文元,皇帝眸中不自觉漾起了些许笑意,“朕即刻接他们母子回来。”
说到文元,他不免想起那次跟孩子的见面,心里一片柔软。
尽管现在想来,长安的做法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她肯生下他们的孩子,独自抚养,也从不否认承志的存在,对他应该也是有真心的吧?
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她有苦衷,也愿意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真的?”郑太后欢喜极了,继而又小声埋怨,“那赶紧接过来啊。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怎么把他们养在宫外呢?就算身份差点,孩子出生之前,也该把孩子的娘纳进宫的呀。你拖到三岁多,岂不是让人怀疑他的血统……”
她开心而又担忧。
然而皇帝只说道:“此事母后不必忧心,儿子自有主张。”他略一思忖,又补充道:“至于后宫人选,母后就不必操心了。今天的事情,朕不想有下一次。”
他说到后面,脸上已没有丁点笑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下旨把哀家的孙子给召进宫。”郑太后轻笑,也不去计较儿子今日不给她面子一事了。
皇帝略一拱手,大步而去。
风势逐渐小了,可雪仍下得密实,搓绵扯絮一般,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
有福传了话后,在殿外廊下搓手,见皇帝大步出来,忙上前撑伞,语气中有遮不住的激动:“皇上,派去湘城的探子回来了。”
“嗯?”皇帝脚步一顿。
他曾派暗探去查许娘子的所有信息,包括“承志”。本来只需耐心等待结果,可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他早已回想起了四年前的旧事。
“皇上现在要不要见?”
其实皇帝恢复记忆,确定了她的身份,知道自己就是她口中的“夫婿”,这暗探见或不见,意义已经不大了。
但皇帝眉梢一动,还是开口:“让他先去勤政殿候着,朕这就见他。”
“是。”
快马加鞭回京向皇帝复命的暗探名叫夏良,三十来岁年纪,相貌、身材都极其普通,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却有着丰富的查探经验。
这次皇帝命令下得急,他带的人手也多,有结果后,片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往京师赶。
见到皇帝,夏良匆忙施礼,虽然困倦,可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皇上,臣幸不辱命,已查到相关信息,请皇上过目。”
皇家暗探的规矩,一般会将查到的结果,用密折以图文形式呈给皇帝。
这次也不例外。
皇帝接过密折打开,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许长安的各种信息。
姓名、年纪、生辰、籍贯、父母姓名……格外详实,与承志所知,毫无分别。
密折中甚至还提到她母亲因不愿丈夫纳妾,买通产婆,谎称她是女子,是以一直假充男子教养,从小学医认药……十五岁在药王庙,暴露女子身份……
在皇帝翻看密折之时,夏良低声补充解释:“湘城传言,许娘子自小扮作男子,是因为八字过硬,得了高人指点,不得不如此。可臣多方查探,真实原因乃是其母为阻止其父纳妾……”
皇帝只“嗯”了一声,对于暗探查的结果,他还是相信的。许敬业和崔姑,也的的确确有一段旧情。
“至于她那个夫婿……”夏良有些不安,悄悄觑着皇帝神色,“她其实并未成婚,乃是未婚有孕。如今湘城盛传的,她与夫婿在别的地方成亲后又和离,是许家为了保全声誉,故意对外散布的……”
就因为这些,当时查的时候,还颇费了一番功夫。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许娘子那位夫婿的相貌。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两人没有成亲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对外面说,两人是夫妻,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说文元是个野生子。
他出走之后,她一直没有再成婚这件事,还是让他有些许动容的。
这密折上的内容,甚是详细,包括许娘子的“夫婿”。
大概是因为皇帝点明了要详查,暗探恨不得将每个细节都查得一清二楚。
承志是许敬业从外面带回来的,想要收为嗣子,还让其接管金药堂。
许娘子强烈反对父亲过继子嗣,还曾联合金药堂的元老们公开阻止。此计不成后,其好友吴富贵买通一对夫妇,假冒承志的生身父母,也是为了让其入嗣许家不成,却被拆穿。
后来他们去了一趟安城,承志回来后改口,拒绝入嗣许家导致被打,后出走,再不见踪影。
许家寻找无果后放弃,数月后,放出话,说许长安曾和承志有过短暂婚姻后和离。
……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越看脸色越沉,在看到安城之行时,他瞳孔骤然一缩,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在他的记忆里,也有去安城这件事。他们就是在安城陈家,有了夫妻之事。
在他恢复记忆之前,那一幕甚至多次出现在他梦里。
可这密折中,竟说到暗探为了详查承志的来历,也去了一趟安城,从陈菘那里得知,许长安在识破他的诡计后,将他踹倒,却自行喝下了加有媚药的茶水。
第54章 欺骗 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这是陈菘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做。
而皇帝看到这里后,却双目发痛,脑袋嗡的一声, 胸口气血翻涌, 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来平复翻腾的情绪。
她为什么这么做?陈菘不明白,他却是一清二楚。她自己主动喝下有那种药的茶, 自然是为了要跟他玉成好事。
皇帝如今刚完全恢复记忆,四年前的场景回想起来, 格外清晰, 仿佛还能感觉到承志的犹豫和挣扎。
是, 许长安没给他下药, 喝了药后也不曾强迫于他,反而将他推拒得更远。
严格来说, 那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是他选择放弃对许敬业的承诺,毅然决然要和她在一起。
可是,承志那个傻子或许不懂, 沈翊又怎会不清楚?她明面上没有逼他,但她的所作所为, 分明是设下圈套后, 利用他的感情, 一步一步引他入彀, 好让她得偿所愿。
他早该生疑的。许长安自小学习认药, 天赋惊人, 寻常药材只要轻轻一嗅, 就能立刻分辨出来。这样的她,又怎会轻易被陈菘算计?
——因为她是在顺势算计他,从而达到她的目的。
也是。两人刚认识时, 她那么讨厌他,连伪装都不屑,怎么突然间就喜欢上甚至不惜以终身做赌注了?
再看一看她在向承志告白之前所做的事情,每一件的目的都很明确:阻止他入嗣许家。
真的是“因为喜欢他而不想让他做嗣子”,而不是“因为不想让他做嗣子而去说喜欢他”?
其实现在细想起来,她当年的言行未尝不存在漏洞。也就是承志那个时候没有记忆、毫无人生阅历,又对她动了心,才会傻傻当真,被她牵着鼻子走。
一想到失去记忆时,曾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自己还把这段感情视作刻骨铭心的珍宝,皇帝心头就生出强烈的怒意,还夹杂着浓浓的酸楚、不甘和羞愤。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赤红。
他是天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皇帝不禁再想起那个问题:她对他,真的有过真心吗?
“……皇上还有要了解的吗?”夏良轻声询问。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悄悄看去,只见皇帝面色难看,似在出神。夏良只得略微提高了声音:“皇上?”
皇帝回过神,草草翻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问:“这密折上所写,可都属实?”
夏良抱拳:“回皇上,暗探办事,从不出错。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这一点,皇帝也知道,否则不会派暗探去查。
可他查到的结果却是,他以为的美好感情,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欺骗与算计。甚至被承志视作是天意的唯一一次欢好,都出自她的算计。
他讨厌被欺骗,但他们之间,竟然无一不是欺骗。
不对,她应该也说过真话。她刚见他时明明白白说讨厌他,她对她表妹陈小姐说的、以及对她父亲所说的不喜欢他,只是想让他放弃入嗣应该都是真的……
是啊,她是真的讨厌他。
而讽刺的是,他之前,竟然还在考虑着,该怎样跟他们母子团聚,他还为自己忘记了她而自责不已。
恐怕他的不记得正中她的下怀吧?
怪不得她不愿跟他相认,而是想带着文元远走高飞。因为她假装喜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啊。她没必要再对着他虚与委蛇。
一想到重逢后,自己还数次为她的“深情”而感动、自责,皇帝五脏六腑就有一种灼烧感。
皇帝眼帘垂下,好一会儿才尽量看起来心平气和:“这些事,朕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臣明白。”
“下去领赏吧!”皇帝挥一挥手。
夏良施礼退下。
皇帝则盯着面前的密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看得越久,胸口的窒闷就越重上几分。
此时已是晌午,有福带着内监捧了午膳过来,见皇帝脸色阴沉,双目赤红。他在皇帝身边多年,知道这是愤怒到了极点,他心下暗惊,低声提醒:“皇上,该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