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程十七
时间:2021-06-11 10:05:57

  一时之间,许长安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她不泄露内心分毫情绪,只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实不相瞒,苏小姐,我也是这般想的。只可惜如今做了御药供奉,轻易离京不得。”
  “你真想离开京城?这好办啊!”苏婉月欣喜之下,差点击掌。
  她实在是太欢喜了,自从那天起,她就心中不安,时时担心祸事临头。本想过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抹掉所有痕迹,却遭到父亲强烈反对。可是任凭许娘子时常出入皇宫,她也怕啊。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好几天,这才决定假借父亲的名义,邀许娘子入府一叙,好探一探虚实。
  如今得知许娘子没认出皇帝,还有远走之心,她可真是太放心了,恨不得立刻就把他们送得远远的。
  “怎么好办?”许长安笑笑,甚是诚恳,“还请苏小姐教我。”
  “那御药供奉不做了不就行了?”苏婉月脱口而出。
  许长安轻轻摇一摇头,没想到苏小姐居然这样的单纯。她有些无奈:“苏小姐,这哪里是我们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苏婉月略一思忖:“也是,我爹如果辞官告老,皇上不同意,他也没办法。”她念头一转,想到了假死,激动不已:“不过,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吧?”
  许长安神情微变,正要说话,却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急促的咳嗽。
  须臾间,已有一个五六十岁一脸病容的男子手持拐杖,出现在厅堂。
  正是苏太傅。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咳嗽而变得通红。
  苏婉月心虚而又局促,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爹,我……”
  苏太傅急道:“咳咳……请许娘子过府,是给我看病,你拉着她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知道这个女儿被他娇惯坏了,蠢笨而又娇纵,却不想她这样胆大。还什么“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她难道还真动了杀心不成?
  “爹,我只是……”
  “回去!”苏太傅厉声斥责,“回你房间去!没有我的命令,再不准出房门一步!”
  “爹,我也是看在……”苏婉月急急忙忙要辩驳,却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住口!还敢胡说!”苏太傅提高声音,“来人,送小姐回房!”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婆子,连哄带拽,把苏小姐给请了下去。
  许长安心绪急转,也搞不清这苏家父女闹的是哪一出。是演戏给她看?还是苏小姐贸然行事?
  以她行医的经验来看,苏大人现下病的不轻,他如今虽站稳,但很大程度都依靠着手里的拐杖。
  她悄悄摸了摸荷包,那里放着三根银针,是她保命用的。
  苏太傅这才转头打量许娘子:“阁下可是金药堂的许长安许娘子?”
  “长安”这个名字,他一直记着,当年三殿下在昏迷中的轻唤,惊到的何止是先帝一个人?
  此时看来,面前之人不过二旬上下的年纪,虽出身小门小户,但容貌清丽,气度沉稳。若真是她,也难怪皇上当年会因为她神魂颠倒。
  许长安并不否认,只上前施礼:“见过苏大人。”
  “咳咳,许娘子,让你看笑话了。我这个女儿,被我宠坏了。”
  许长安只是轻笑:“苏大人说笑了,令爱天真烂漫,古道热肠,又一腔孝心,怎么能说是宠坏了?苏小姐请我来,是为了苏大人的病情。敢问苏大人现下用什么药?”
  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苏太傅嘿然一笑:“这我倒不曾留意。劳烦许娘子帮我看一看该用什么药吧。”
  他伸出手,任其诊脉,眼角余光打量着许娘子,心思转了几转,口中说道:“其实老夫,咳咳,还有一桩心病。”
  许长安动作一顿:“嗯?”
  “听闻许娘子也是当家立业的人,老夫有一件事想请教许娘子。”
  许长安垂眸:“请教二字万万不敢当。只是不知太傅要问的是什么事?”
  “咳咳……说有一个忠仆,四年前因为老主子的命令,在一件事上隐瞒了小主子。如今小主子当家了,依你之见,这忠仆该不该继续隐瞒下去?”
  他有意加重了“四年前”这三个字,目光灼灼,望着眼前的女子。
  许长安唇线抿了抿,短短数息间,她就基本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所以苏太傅的意思,他之所以撒谎,是奉了老主子也就是先帝的命令?可现在跟她说这些事做什么?认出了她?是要阻止她与皇帝相认、让秘密继续下去?
  不管她心里闪过多少念头,面上却是一副不曾听懂的模样,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极其诚恳地分析:“老主子既然让这忠仆隐瞒,那必定是有他的良苦用心。依我之见,这个忠仆选择了忠于老主子,就该继续忠心下去。不然,他岂不是前后两任主子,哪个都对不住啊?”
  说到这里,她又赧然一笑:“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点浅薄之见,也未必正确,让苏大人见笑了。”
  她说着又回归正题:“苏大人这是旧疾吗?除了咳嗽、是否还伴有胸闷……”
  苏太傅对这个并不太关注,平时给他看病的,都是太医院里经验老道的太医。许娘子年纪甚轻,医术还真未必就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况且,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只是捱日子罢了。
  今天是他女儿自作主张,等他得知此事,许娘子人已经在府上了。他强撑着病体出来,只为了阻止女儿闯祸。
  但这许娘子的态度教他捉摸不透。
  苏太傅咳嗽两声:“许娘子真是这般想的?”
  许长安略一沉吟,认真说道:“从脉象上看,苏大人这病的确有些时日了……”
  而且,看起来很不好。
  “咳咳……老夫说的是方才之事。许娘子真的认为应该继续瞒下去?”
  许长安皱了眉,有些不解的样子:“我是这么想的。大人,是不是我说的不对啊?我出身乡野,见识不多。若是说错了,还请大人莫怪。”
  她好像根本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关心的仍是他的病情:“我能不能看看您现在用的药方?”
  苏太傅双眉微蹙,一时踌躇,竟不知是否真的要就此挑明。
  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惊觉,许娘子的打扮是已婚妇人特有的。
  四年前带三殿下回京时,他派人打听过,她和三殿下婚事遭到其父反对,并未顺利成婚。如今既是人妻,多半是另嫁了。若是这样,她不愿跟皇上相认也就解释得通了。
  正欲说话,忽有下人一脸急切地来报:“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小姐在房间里闹着要自杀呢。说您要再不去,就只能给她收尸了!”
  苏太傅闻言,气得差点仰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孽障!”
  许长安连忙安慰:“苏大人快去瞧瞧吧,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许娘子,咳咳……今日家中有事,恕老夫招待不周了,改日必定登门致歉。”苏太傅脸色变了又变,让管事送许娘子回家,他则拄着拐杖,匆匆离去。
  苏太傅本就病体沉疴,一直卧床,走路都需要借助拐杖,偏生幼女不争气,一个劲儿给他添乱。但他身为父亲,又不能真看着她去死。此时也无心理会许娘子的事情了,急匆匆去找女儿。
  还没到女儿房内,就听到瓷器落地的声音。
  苏太傅太阳穴突突直跳:“孽障!你又在胡闹什么?”
  苏婉月看见父亲,委屈得直掉泪:“爹,你不能软禁我,我又没做错事!”
  看见老爷来了,几个丫鬟仆妇悄悄退下。
  苏太傅气得胸口一阵窒闷:“没做错事?你还嘴硬?我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咳咳……我说了许家的事,不让你管,你是怎么做的?!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还说什么‘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
  “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家好?再说,她自己也想走的啊,我只是,我顶多只是顺手帮她一把……”苏婉月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我又没说对她要做什么。”
  她越想越委屈,父亲卧病在床不管事,她为他分忧还有错了?
  苏太傅只觉得眼前一黑,借着手杖的力才不至于倒下,万般后悔对这个女儿娇纵太过,竟将她惯成这副模样。
  苏婉月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她还有皇上的孩子。不把他们母子送得远远的,难道真要等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吗?到时候,咱们家就完了……”
  她心想,爹可以说是奉先帝之令,可她怎么办啊?她真甘心把皇上拱手让人吗?
  苏太傅身子摇晃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什么孩子?谁的孩子?她不是又嫁人了吗?”
  ——四年前瞒下真相后,他就没再特意关注湘城许家。前不久得知许家人进京,他有想过去试探一下意图,但一则身体原因,二则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尚未有所行动。
  苏婉月没想到父亲竟这般激动,有点被吓住了,她脸色发白,呆呆地道:“许娘子啊,她没再嫁人。她有个三岁多的儿子,是四月生的。就,就是那个人的啊……”
  苏太傅胸口气血翻涌,喉间一阵腥甜,剧烈的咳嗽过后,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见父亲吐血,苏婉月被吓坏了,连忙上前去扶:“爹!”
  顾不上擦嘴边血迹,苏太傅头晕目眩,强撑着说:“儿子的事情,你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
  苏婉月呆愣愣地点头:“就是,就是我打听过的,说许娘子与夫婿感情很好,她夫婿离家出走后,她发现有孕,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可她夫婿不就是……”
  三岁多的孩子?四月生?皇帝的?会不会三殿下当年被打,也是因为未婚之前就有过男女之事?所以才反悔了不做嗣子惨遭责打?
  如果没有孩子,还能勉强说是遵从先帝之命,隐瞒了一段往事而已。可若真的涉及皇嗣,这事儿可就大了……
  苏太傅越想越急,竟直挺挺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之际,他只隐约听到女儿在喊“爹”。
  ——
  刚一结束早朝,回到勤政殿,就有暗卫求见皇帝。
  “苏家态度强硬,请许娘子入府?”皇帝眉心微蹙。
  暗卫面无表情,将在金药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复述给皇帝听。
  皇帝目光沉凝,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先退下。”
  “皇上,请用茶。”有福捧着一杯茶上前。
  皇帝没接,只轻声道:“苏太傅抱恙许久,论理,朕该过府探视。”
  从他疑心自己是承志开始,对四年前的那段经历,就产生了怀疑,连带着对授业恩师苏太傅,也有了一丝微妙情绪。
  他派暗探去查四年前的真相,却并未直接询问过苏太傅本人。今日苏家忽然请长安,他第一反应就是苏家心虚想为难她。否则,如果真是问药的话,店中其他人也可,为何非要是她?
  皇帝心口一跳,莫名的不安。他站起身:“有福,取身常服,朕要出宫一趟。”
  她一平头百姓,又是一个弱女子,太傅府若真要为难她,她如何能应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去的迟了,岂不抱憾终身?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臣子患病,除非到油尽灯枯之时,否则君王轻易不会亲自探望。
  听闻皇帝要去探望苏太傅,虽是易服出行,可有福仍是暗自一惊,也不敢多问,迅速准备。
  苏太傅地位尊崇,府邸也离皇宫近。
  皇帝换了便装,带若干侍卫,直奔太傅府。
  他先前做皇子时,曾到苏家做客,龙章凤姿,气度不凡,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苏家下人有认得他的,匆忙去禀报。
  此时苏家正房早乱成了一锅粥。
  苏太傅短暂的昏迷后,重新清醒过来,耳中听得女儿哭哭啼啼,感觉胸口又是一阵气闷。
  “爹,你醒了?你好些没有?”
  苏太傅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你……少闯点祸,我咳咳……还能多活几天……”
  苏婉月眼里噙着泪,抽抽噎噎不敢说话。
  忽听皇上驾到,苏太傅因为生病而显得浑浊的眼睛竟亮了一些,心念急转,让女儿退下,自己待要起身接驾,无奈力不从心。
  “太傅不必多礼。”皇帝缓步而入,声音清冷。
  正房内乌压压跪倒一群。
  皇帝视线落在苏太傅身上,见其形容枯槁,显然病得不轻。他容色缓和了一些:“太傅如今可好些了?”
  “谢皇上关怀,老臣还是老样子罢了……”苏太傅重重咳嗽,面皮红透。
  “太傅平日里都吃什么药?”皇帝轻声问,“大夫是怎么说的?”
  他到苏家后知道,许娘子已平安离去。
  皇帝语调正常,苏太傅却是心中一动,许娘子刚走不久,皇帝就来了,还询问医药。直觉告诉他,这中间有关联。
  咬一咬牙,苏太傅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老臣有话要讲。”
  皇帝眉峰微动,挥手令人退下。
  正房恢复了安静,只有苏太傅压不住的咳嗽声。
  皇帝声音很轻:“正好,朕也有些事,想请教苏太傅。”
  “皇上?”苏太傅心脏怦怦直跳。
  皇帝黑眸沉了沉:“四年前,朕受伤昏迷,被太傅所救,个中细节记不太清了。太傅能不能帮朕好好回想一下?”
  苏太傅神色剧变,咳嗽数声,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翻身跪在床榻上:“皇上,臣有罪。”
  “哦?太傅何罪之有?”皇帝眼神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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