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雪已停了,这场雪下的时间短,地上并未形成积雪。但天色依然阴沉,寒气甚重。
凉风一吹,许长安又重新恢复了冷静。她双眸微阖,再睁开时,眸中尽是坚定之色。
他记起来也好,记不得也罢,事情都发生了,她暂时又脱身不得,现下能做的,是坚持自己先前塑造的形象,及时应对,争取到最有利的局面。
才行得数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出声唤道:“许娘子,等一等。”
许长安收敛思绪,停下脚步,只见是先时领她入宫的内侍。
内侍双手捧着一件大氅,行得飞快:“皇上看您衣衫单薄,特命咱家给您赠衣。”
其实许长安今日身上穿的并不薄,抵御寒气绰绰有余了。皇帝赠衣的举动,说起来是天大的恩赐,但对她而言,却未必如此了。
许长安只笑了一笑:“多谢公公。”
“许娘子,请吧。”
许长安随着内侍,往寿全宫方向而去。
偏殿内,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吩咐上前递茶的有福:“派几个暗卫,去金药堂附近守着,护一干人等安全。若有状况,随时向朕禀报。”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隐约有些不安。
他们母子在宫外,还是得多派人手护着。
“是。”有福如今对此已见怪不怪了,从容应下,就去安排。真不知道,这金药堂的许娘子到底哪里入了皇帝的眼。
郑太后正同身边女官说话,听闻许娘子在殿外,惊讶意外之余,有些许不自在,低声道:“许娘子?让她进来吧。”
许长安入内,刚要行礼,就听郑太后道:“免礼,赐座吧。”
郑太后轻叹一声:“许娘子,你来的正好。哀家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呢。”
“太后请讲。”
“你想离京一事,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太好办。”郑太后提起此事,有些许歉疚,“哀家原以为一句话的事儿,可谁知道皇上那边不同意,硬说什么规矩如此。不过你也莫着急,哀家且看看,肯定还有其他的法子。”
许长安早猜到是她要回湘城一事,却没料到以郑太后的地位,会这般温声细语同她解释。
她心下一酸,想起今日种种,眼眶略微有些发热,就笑了一笑:“这件事,民妇已经知晓,多谢太后费心了。”
许娘子态度谦和柔顺,毫无怨怼之色,相反极为理解。这让郑太后心内越发觉得对她不住,叹息一声,轻轻拍一拍许长安的手:“别太担心,过两日哀家再试一试。”
在郑太后看来,这还真不是太大的事。
许长安只重重点一点头,冲郑太后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其实皇帝发话以后,她已不抱太大希望了,但对温柔仁善的郑太后,她仍是心存感激。
略微停顿了一下,许长安开始请辞。
郑太后则出言挽留:“你才刚来,急什么?多坐一会儿吧。饿了不曾?先用点吃的?”
她命内监宫人去准备食物,又转头询问侍立在旁的女官,继续先前的话题:“你方才说的谢家小姐,多大的年岁?许人了吗?”
女官上前一步,躬身回答:“回太后,谢二小姐,今年才十六岁,尚未许亲。”
郑太后沉吟着点头:“十六岁,跟翊儿差了四岁,年纪上倒也相配,难得的是性子活泼。”
翊儿?相配?
许长安手腕一晃,饮茶的动作蓦的一顿,下意识抬眸看向郑太后。
郑太后不曾察觉,面上含笑,仍在说着:“也先记下。真要选秀,就到明年开春了,提前多了解了解……”
听太后这么说,许长安心下了然。郑太后这是要给皇帝物色后宫了。
她曾听高永胜提过,当今皇帝后宫犹空,但现下看来,也不会空太久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生出一些难以忽视的无措,心跳也有点失常。但不过是须臾之间,她深吸一口气,收起种种杂乱思绪,只当自己是个隐形人,眼观鼻鼻观心。
郑太后瞧了许娘子一眼,笑道:“翊儿不小了,哀家这个做母后的,得帮他张罗选秀的事了。”
许长安脊背挺直,声音极轻,一字一字不泄露丝毫情绪:“是该如此。”
“你也觉得,是吧?他比你还大一些呢,你看,文元都快四岁了,也不见他着急。虽说他不急着抱儿子,可哀家还急着抱孙子呢。江山社稷,也需要有继承人啊。”郑太后说到选秀之事,颇有兴致,絮絮而谈,“按例,天子可以有一后四妃九嫔,可以一下子都选了,也可以以后慢慢填充,不过都随他……”
郑太后说话温柔、声音动听,许长安每次听她说话,都觉得如沐春风,甚是舒服。这是第一次感到莫名烦躁。
她低头喝了杯茶,才略微觉得好受了一些,冲太后笑一笑,以作应和。
郑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后知后觉意识到许娘子似乎兴致不高,略一思忖,想到其今日去了一趟齐云寺,后又入宫,想必是累了,“哎呦”一声:“看哀家也真是,只顾着说话,许娘子是不是倦了?算了,哀家不留你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许长安闻言,悄然松一口气,起身施礼告退。
她仍乘坐着宫中的马车回家。
此时暮色四合,寒气更重。
许长安倚着马车壁,一时竟不知道身心哪个更累一些。
然而等马车在金药堂门口停下,她就又重新恢复了精神和斗志。
回到后院,文元正在青黛的陪伴下用晚膳。
看见母亲,他丢下筷子,蹭蹭蹭几步跑到她跟前:“阿娘,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
许长安弯下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温柔而慈爱:“娘有事,进宫了一趟。”
文元歪一歪脑袋:“皇宫好玩吗?”
许长安轻笑:“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不能说好玩或者不好玩。”
“哦。”文元没再追问,只牵着母亲的衣角,“娘,吃饭。”
许长安微微一笑:“好,吃饭。”
她洗净了手,在文元对面坐下。看着单纯不知事的孩子,心绪复杂。
这一天,先登山后进宫,许长安早已累极,她双腿酸软,可晚间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里轮番上映,她心里明白,现在极有可能已进入了不可控的状态。
从目前看,她最担心的不是皇帝知晓真相后报复,而是文元。
许长安眉心隐隐作痛,这种焦灼和无力,比四年前的夏天更甚。
他为什么偏偏是皇帝呢?
如果他只是被父亲带回家的失忆少年,或者他家只是小富也行,她有太后撑腰,都可以无所畏惧。但偏生他是皇帝。
许长安双目紧闭,意识却极清醒,一直挨到三更过后,才勉强睡去。
朦朦胧胧之际,忽听得青黛呼唤:“小姐,小姐,承志少爷回来啦。”
许长安心下纳罕,出门一看,发现自己竟是在湘城的青松园中。
承志一身青衣,站在院子里,冲她微微一笑:“长安,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竟然鼻腔有些发酸:“你回来啦?”
然而下一瞬,他就变了神色,痛苦而又愤怒:“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你对我从头到尾只有利用,从没想过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她低下头,见腹部高耸,赫然正是有孕时期。她思绪乱糟糟的,轻声说道:“其实那天我跟我爹吵架,说了好多气话。我的确是利用了你,但也不是一点情意都没有。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娶你,和你过一辈子……”
画面陡转,不知怎么,竟是在皇宫中,她被人扼住脖颈。
许长安大惊,竟一下子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床帐。
摸了摸额头,只摸到涔涔的冷汗。
耳边隐约能听到旁边小榻上文元均匀的细细呼吸声,想是睡得正酣。
许长安望着沉沉夜色,竟再也睡不着了。
她紧紧抱着被子,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暖和、更安心一些。
这个夜里,同样难眠的还有宫中的皇帝。
他近来做梦,有时会梦到许娘子,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甜蜜相处的细节,甚至是那种不可对人言说的绮梦。
但这一次,他竟然梦到自己在一个厅堂外,听到她对旁人说:“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
……
直到醒过来时,皇帝仍觉得胸前窒闷,心痛难忍,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还在。
梦断断续续,只有几个零星画面,可他心里明白,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他自己,否则他不至于有这么大反应。
可是,不应该啊。不是说两人感情甚笃的吗?
皇帝按了按眉心,面色沉沉:“有福,去湘城查探的人,查得怎么样了?可有消息传回?”
有福低声回答:“回皇上,暗探查消息一向迅速,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皇帝眼眸垂下:“嗯。”
一两日的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许长安晚间睡的不好,但天亮以后该忙碌还得忙碌。
刚吃罢早饭,就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现在了金药堂门口。
来者拱一拱手,自报家门:“许娘子,小人是苏太傅府上管事。日前,苏太傅用了金药堂的药,病情有些变化,想斗胆请许娘子上门帮忙解惑。”
这种事情有过不少先例,身为医者,上门看诊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对方居然是苏太傅,让许长安深感意外。她笑了一笑:“我现在有些事,脱不开身,可否让店中管事代劳?小五——”
她近来有意培养小五,让其接手。
然而她话音未落,那管事就道:“那许娘子什么时候能脱得开身呢?小人愿意等许娘子有空。”他叹一口气:“主家有命,小人不敢不从,还请许娘子莫怪。”
许长安看这架势,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走这一趟了。她略一思忖:“也罢,小五,跟我一起去吧。”
她这边刚做了决定,与小五乘马车出门,暗处就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
第51章 坦诚 那时皇上在一户姓许的人家
太傅府离金药堂距离不近, 马车行了将近两刻钟才到。
许长安与小五被人领着一路穿庭过院,直到厅堂。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厅堂等候的并非是抱病的苏太傅, 而是曾在宫宴上见过的苏婉月。
一见到许长安, 苏婉月就立时站起身:“许娘子,你可算来了。”
神情激动, 语气真挚,似是等了她许久一般。
许长安微讶:“苏小姐?不知令尊现如今身体如何?可否带我前去看视?”
“还是老样子, 这会儿正喝药呢, 过去不太方便。”苏婉月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小五, 伸手指向他, “他是跟你一起来的吗?”
许长安点头:“是。”
“许娘子,能不能让他先在外面等着?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苏婉月说着放柔了声音, “其实这次找你来,主要还是因为我想见你。”
许长安心中纳罕,但还是挥手让小五依言行事。
苏婉月神态亲切:“许娘子, 上次宫中一见,我觉得跟你甚是投缘。可惜父亲抱恙, 我得伺候汤药, 今天才找着机会邀你过府一叙。”
许长安笑一笑, 也极客气:“实在是最近事情多, 抽不开身, 无缘拜见小姐, 还望原谅。”
苏婉月眼神略动了一动:“唉, 我整日待在家中,也想像许娘子一般有事可忙呢。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要辛苦打理家业了。”
许长安只是微微一笑, 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有点好奇,像许娘子这般能干的人物,不知是什么样的优秀男子,才能跟你相配呢?”苏婉月脸上满是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迫于生计不得已撑起门户。至于我的夫婿……”许长安略微停顿了一下,睫羽垂下,“至于我夫婿,他同我一样,也是个寻常百姓。”
“怎么就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他呢?”苏婉月状似好奇。
许长安眼皮垂了下来:“他于数年前离家,还没回来。”
苏婉月抿一抿唇,带着三分试探:“啊?没回来啊。你就没想过去找他?”
许长安眼帘微垂,心里隐隐浮上一个猜测,口中却道:“自然是想找的,只是天下之大,他连个口信都没留下,我又能去哪里找起呢?”
“这几年,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连个相似的都不曾看见?”
这话语里的好奇,或者说试探太明显了,许长安岂会一点也察觉不到?她只轻轻摇一摇头,涩然说道:“相似有什么用?再相似也不是他啊。”
苏婉月眸中亮光一闪:“那你何不去别的地方找找?天下这么大,只待在京城,才能接触几个人啊,你说是不是?”
仔细听,甚至能听见她说话时的轻微颤音。
许长安抬眸看了苏小姐一眼,见其一双盈盈妙目写满了紧张。
她猛然想起,高永胜曾经讲过,说四年前的五月份,苏大人找到了受伤昏迷的还是三皇子的沈翊,并带回京中。
这自然是一个谎言,因为五月份时,承志早被她父亲领回了家中。
苏大人不会就是苏太傅吧?
只是不知道这谎言苏小姐是否知晓,更不知道苏小姐今日叫她来,是否就与这谎言有关。
许长安暗道一声糟糕。之前一门心思只顾着应付皇帝,想着只要皇帝记不起来就没关系,却忽略了苏家。苏家当年既然敢撒下弥天大谎,那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苏家莫非早知道许家?那又为何一直任其安稳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