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程十七
时间:2021-06-11 10:05:57

  “臣,臣有欺君之罪。”苏太傅双目微阖,“当年之事,臣欺瞒了皇上。”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坦诚。如今皇帝问起,那一点儿犹疑也早就散得一干二净。
  或许是先时早就猜到,因此在骤然听到苏太傅承认的话语后,皇帝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果然如此。
  但一想到被自己视作师长的苏太傅竟欺君罔上,他还是愤怒而失望。
  “老臣,其实是那年七月,在湘城找到的皇上。那时皇上受伤,记忆全无,在一户姓许的人家……”
 
 
第52章 记起   那些旧事,他都记起来了
  听到“湘城”、“许”等字, 皇帝脑子嗡的一声,手上青筋直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按捺住内心的激动, 薄唇紧抿, 一声不吭。
  果然,湘城许家。
  此时不再是怀疑或者猜测, 而是笃定:他和长安真的是旧识,他就是承志。
  “……据臣后来派人打探, 皇上五月份被许家家主带回湘城, 因为颅内有淤血, 并不记得自己是谁, 本要做许家的嗣子,后来改了主意, 咳咳……说是要做女婿,要娶许家女儿为妻……”
  苏太傅跪伏于榻上,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双目微阖, 心绪起伏不定,眼前倏地显现出一些画面, 似曾相识, 一闪而逝。
  尚显稚嫩的他跪在地上, 脊背挺直, 一字一字:“义父, 请恕我不能入嗣许家。因为, 我想娶长安为妻。”
  ……
  “……许家家主大怒, 他也不知道皇上身份,就重重责打……”
  苏太傅既已决定坦白,就没了遮掩的心思, 将自己所知真相,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皇帝瞳孔收紧,尽管仍记不得往事。可不知怎么回事,听着苏太傅的言语,脑海里竟会浮现出一些相应的场景。
  他跪在地上,任人责打,毫无怨怼,还含笑轻声表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
  脑中似乎有什么要炸裂开来,皇帝以手撑额,深吸一口气来压下汹涌的情绪。
  苏太傅还在低声回忆:“……皇上被打以后悄悄出走,被老臣的人遇上。当时皇上伤势很重,后背血肉模糊,身上高烧不退,亟需救治,臣找到了还在临城的晁太医。晁太医建议,迅速送您回京诊治……”
  皇帝心脏怦怦直跳,微微眯起了眼睛:出走?他既是甘愿受罚,为何又要悄悄出走?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脑海中翻滚,脑袋痛得厉害。昨晚梦里的场景骤然清晰地闪现出来。
  他瞳孔微缩,胸口猛地一刺:出走不是因为被打,而是因为听见她说:“爹,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皇帝的沉默让苏太傅暗暗心惊,大着胆子抬眸看去,只见他双目微阖,脸色极其难看。
  苏太傅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深感不安:“皇,皇上?”
  皇帝咬一咬牙关,睁开眼睛,目光转冷:“继续说!”
  “是……”苏太傅理了理思绪,“……那时距离您失踪不见,已有五个月了。先帝和太后担心不已。咳咳,老臣回京之后,悄悄上了一道密折给先帝。先帝就连夜微服到老臣府上……”
  提起往事,他历历在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里。
  “……皇上在昏迷中,一直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说详细一点,谁的名字?”
  苏太傅不敢隐瞒,低声道:“……长安,就是许家的那个女儿。”
  “长安。”皇帝心头滚动过这个名字,眼睑垂下,遮住眸中所有情绪。
  也不敢去看皇帝是何反应,苏太傅继续垂首坦白:“先帝恚怒,询问这人是谁。老臣不敢有丁点隐瞒,尽数禀告先帝。”
  说到这里,苏太傅重重咳嗽两声:“……皇上受伤后,颅内一直有淤血,因此才会不记得往事。是晁太医和太医院的罗掌院联手用银针把淤血尽数排出。您醒过来后,记起了自己是三殿下,却又不记得那五个月的事情了。先帝下令,说老臣五月份就救了您,说您因为伤势太重,昏迷五个多月,还勒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湘城许家……”
  “先帝?”皇帝脸色微沉,眸中凝起冰霜,冷笑一声,“苏太傅真是好算计,知道先帝已龙驭宾天,就把当年旧事全推在先帝头上,好来个死无对证?”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忆起了自己当年醒过来后,父皇直接声称是苏太傅回乡丁忧发现了他一事。
  苏太傅眼睛发红:“皇上明鉴,老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做这欺君罔上的事情啊,更不敢污蔑先帝。实在是君有令,臣不能不从。臣也是不得已啊……”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晦涩难辨:“好一个不得已。”
  其实他略一思忖,就已明白,当年旧事,仅凭苏太傅一人,未必就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可若说是先帝下令,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也只有父皇在当时有这样的手段,能生生抹去并改掉他数月的经历。
  可是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皇帝眼睑垂下,瞬间明了。堂堂皇子,要入嗣平民百姓家,还与一个平民女子有情爱纠葛、痛苦不堪。一向疼爱他的父皇,恐怕宁愿这些事情从没发生过吧?得知他不记得了,干脆就顺水推舟抹杀得一干二净。
  父皇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太傅是忠于君王,而他就该被瞒在鼓里长达四年之久?若不是阴差阳错他心中起疑,是不是还要抱着虚假的经历过一辈子?
  没有人希望被欺骗,尤其是被身边尊敬信赖的人欺骗,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
  而他作为君王,被人这般愚弄,更是无法容忍。
  苏太傅仍在告罪:“臣四年前欺瞒陛下,四年后有负于先帝,先后有负两位君王,臣有罪,臣有罪……”
  他说着说着,不禁滚下两行热泪。
  一直藏在心里的事情今天终于说出口,他竟莫名松一口气,倒不似先时那般惶恐了。后面的话说起来,也就格外顺畅了。
  “皇上,臣之罪,罪在不赦。但臣仍有一事,要禀明皇上。”
  “说!”
  “湘城许家的那个许娘子,近日前已经进京,曾经出入宫廷,她,她还有个孩子,疑似皇嗣,请皇上彻查。”
  皇帝眼皮微动,居高临下俯视着苏太傅。这个曾经的恩师,头发花白,因为生病形容枯槁。让人心生怜悯,可这些怜悯早被愤怒和失望给挤压得所剩无几。
  孩子的事情,他早就知晓。不过苏太傅今日交代得挺干净,他倒是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这个时候不多多交代,还等到几时呢?
  哂笑一声,皇帝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朕还以为,太傅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去。”
  苏太傅心中羞惭,如实回答:“请皇上恕罪,若没有这个子嗣,臣大概会一直遵守对先帝的承诺。只是涉及皇嗣,臣,臣只能忠于皇上,辜负先帝所托了……”
  他这番辩解合情合理,可皇帝骤然得知旧事,对他早不似先时那般信赖。
  “这么说来,太傅今日见许娘子还是为朕考虑了?”皇帝神色喜怒不辨,“不是想杀人灭口?”
  苏太傅本想瞒下女儿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又怕一时瞒下,将来皇帝得知,更加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只得出言辩驳:“回皇上,今日是小女顽劣,请的许娘子。老臣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有子嗣一事,还未曾禀明皇上,皇上圣驾就到了。皇上明鉴,老臣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加害他们母子之心啊。臣当年是听从先帝之令,并非真的要欺君罔上,要真有灭口的心思,又何须等到今天?再者,臣今日只是出言试探啊,想看看她到底作何打算。她并无与皇上相认之意,老臣又何必多此一举加害于她?”
  别的做过也就认了,可这一点他是抵死不能认的。
  皇帝额头青筋跳动了一下,一字一字说得慢而涩然:“并无相认之意?”
  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可不知怎么,他随后想到的,竟是昨日在偏殿他出言试探时,她眼中的惊骇;他前天要去金药堂时,她千方百计阻挠,还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京城……
  以及不知是梦还是回忆的那句“反正我又不喜欢他,只是想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苏太傅伴驾多年,知道皇帝平静语调下潜藏的愤怒,他心中一凛,猜想皇帝是在疑心他撒谎,怎敢大意?他当下连忙为自己剖白辩解,甚至寻找佐证:“臣不敢欺瞒皇上,小女今天也曾询问过许娘子的意思,知道她想远走他乡……”
  他说着又重重叩头:“臣今日所说之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言,臣愿死于乱刀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晦涩难辨:“赌咒发誓大可不必,这件事朕已在彻查。如果让朕知道,太傅今日所言仍虚……”
  他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他未尽之意,君臣二人心知肚明。
  苏太傅只是不停叩头,口称不敢。
  皇帝心中早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曾泄露太多,只慨叹一句:“苏太傅历经三朝,年事已高,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听闻此话,苏太傅双目骤然一亮,热泪直流:“臣叩谢皇恩。”
  皇上肯留他一命,这无疑是天大的恩典了,尽管他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
  唉,皇上被欺骗,因此愤怒,而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无妄之灾?
  皇帝并未久待,很快大步便离开太傅府。怕再迟一些,他就会在臣子面前失态。
  此时还没到晌午,但大雪将至,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苏太傅的话不停地在耳边回响,他的脑袋里似乎有千万根钢针在扎一般的疼痛。
  与之相伴的,还有少女娇俏的声音。
  “别叫我妹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你喜欢我?”
  “我不想让你给我爹做嗣子,是因为想让你嫁给我啊。”
  “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
  大量的画面接二连三在眼前浮现,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用拳头重重锤击了一下脑袋。
  有福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搀扶:“皇上,您怎么了?”
  皇帝脸色苍白,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他挥手制止有福的搀扶,声音极低:“朕无碍。”
  有福心中惶恐,退后一步,也不敢退得太远,仍留神关注着皇帝。
  雪花一片片落了下来。
  皇帝仰起头,双目微阖,任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一瞬即化。
  再睁开眼时,他目光冷凝,黑眸深不见底。
  脑袋的剧痛减轻了一些,眉心仍隐隐作痛。
  乍一看去,并无太大分别,可他知道,四年前他受伤后的事情,他已尽数记起来了。
  他重伤后,记忆全无,曾在一个小山村养伤。
  后来崔姑去世,他被取名承志,带回湘城许家,要去给人做嗣子,继承家业,养老送终。
  在许家,他认识了一个叫“长安”的姑娘。
  他们在陈家做客时有了夫妻之事,却根本没有真正成亲。
  他当年被责打以后,曾亲耳听到她说那些伤人至深的话,几乎是万念俱灰。
  他那天本想再回许家,当面问她要个答案。
 
 
第53章 真心   她对他,到底有没有真心?……
  伴随着那段记忆的恢复, 随之涌现的,还有当年的种种情感。
  被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笼罩,皇帝心内波涛翻滚。
  明明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经历, 且与他过往的人生大相径庭, 但这横插进来、失而复得的一段时光,竟成了他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锥心刺骨。
  隔着四年的光阴,他仿佛依旧能感觉到承志浓烈的爱意和当时那种胸口窒闷的痛苦。
  他甚至还想以承志的身份认真问她一次:她对他, 到底有没有真心?那些话, 她究竟怎么解释?
  有福一直留心关注着皇帝, 见其双眉紧锁, 面色是前所未见的煞白,暗自心惊, 声音不自觉带了颤意:“皇上?”
  耳畔这一声轻唤,成功将皇帝从回忆中唤醒。
  先时他头痛欲裂,神思不属, 强忍着才不让自己失态,是以也不曾留意周边环境。到这会儿才蓦然惊觉, 原来不知何时, 他们已置身皇宫中, 就在勤政殿外。
  他是那个记忆全无的少年承志, 也是已登基为帝的皇帝沈翊。
  “皇上, 要不要传太医啊?”有福小声而关切地询问。
  皇帝摆一摆手, 双目微阖, 捏着眉心:“不必,朕并无大碍。什么时辰了?朕要出宫一趟。”
  他当初就该从苏家出来,直接改道去金药堂。可惜那时他脑袋几乎都要炸裂, 根本没关注马车是去哪里。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坐马车过去,花费不了太多时间。
  她当年说出那番伤人至深的话,重逢后每次见他都畏惧不已,口口声声说着对他感情极深,却从来不肯尝试与他相认,还试图远离京城……
  可不管怎么样,他总归还是要听她亲口说出答案。
  有福一向听话,可这次竟有些踌躇。他愣了一瞬,壮着胆子规劝:“皇上刚从宫外回来,何不歇息片刻?更何况下着雪,出宫多有不便。”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的脸色太难看了,他真担心皇上会突然晕厥。
  雪花飘飘洒洒落下,他眉毛上也落了一片雪,甚是滑稽。
  可皇帝不进殿内,有福也不敢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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