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下去!朕要出宫。”
皇帝哪还有用膳的心思?他恨不得立刻站在那个女人面前,让她讲个清楚明白。
有福不敢不从,只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许长安此时还不知道皇帝已经知晓当年始末,从苏家出来后,她仍处于不安中,眼皮突突直跳。
苏家父女今天话里话外都是试探,虽然放她走了,可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后招。
一想到苏婉月那句“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吧?”,许长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苏小姐是被其父制止了,可以苏家的能力,若真要下杀手,她恐怕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难道真要向皇帝坦白来求庇护么?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被她否定。她不想去做三宫六院中的一个,一辈子困于深宫中,也不想让文元去当庶出的皇长子。
“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许长安在心里翻来覆去念着苏婉月的这句话,有什么想法隐隐约约滑过心头却一闪而逝。
正思忖间,马车已到了金药堂门口。
刚回铺子里,同街李记熟食家的二丫就哭哭啼啼跑过来:“许娘子快去看看吧!我娘不想活了,拿刀子割了手腕,流了好多血呢。”
许长安闻言一惊,招呼小五,带上药箱就赶紧过去。
同在一条街上,相隔不远。许长安认得李家娘子,知道是个温柔好性的女子,做的一手好熟食。
听闻她割腕,许长安震惊不已,一面快走,一面问二丫:“你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不小心伤到的?”
“不是。”二丫抽抽噎噎,“我爹跟坏女人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许长安双眉紧蹙,颇有些不能理解:就因为这个?连命都不要?
但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她也来不及多想,只加快了脚步。
——
郑太后自从得知有个孙子,就欢喜无限。待儿子走后,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没有详细探听孙子的事情: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喜好?生母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养在宫外?
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可等她再派人去请皇帝细问时,却得知他又出宫去了。
郑太后轻叹一声,寻思着大概是去接孙子了。
算了,等他们母子进宫以后,慢慢了解也不迟。
皇帝一身便服,也不乘车,只骑了马,带几个侍卫就出宫直奔金药堂。
他脑海中闪过诸多画面,竟全是与她相处的点滴。
想到这里,他就脸色一黑。明知道那是个骗子,竟还会去想她。
雪仍在下着,落在人脸上后,很快就化开,只余下些许凉意。
地上积雪难行,纵然是千里良驹,也比平时行得稍慢一些。
等到达金药堂时,皇帝的玄色连帽斗篷上,有几片薄薄的雪。他随手把缰绳丢给身后侍卫,自己则大步进了金药堂。
这时正是晌午,金药堂没有客人,负责看诊的大夫也在后院休息。只有一个药童在柜台前迅速用饭。
真到了这里,皇帝反倒冷静下来。不能直接质问,否则她指不定还会捏造什么样的谎言。
皇帝刚一进入,秋生就抬起头:“客,承……”
秋生心念转了几转,脸憋得通红,终是还记得少东家的吩咐,恭恭敬敬地道:“沈三公子,您想买点什么药?”
皇帝瞥了他一眼,认出他是金药堂的药童:“我不抓药,许长安呢?”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出诊了,很快就回来。”秋生心里着实好奇,也不敢多问,只多说了一句,“她今天真忙,先是去苏家,刚回来又有人闹自杀,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样了……”
眼前这个人太像承志少爷了,他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
皇帝只轻哂一声,隔着棉布门帘,隐隐能听到小孩子的声音,他心念微动:“文元在家?”
“啊?对,小少爷一直在家,就在后院呢。”
皇帝略一点头,径直掀开棉布门帘,向后院而去。
“诶,承……”秋生本该阻止的,可见沈三公子理所当然,一副主人做派,他竟生不出阻止的心思,只得随他去了。
文元刚吃过午饭,正在青黛的陪伴下玩雪。
他穿得极厚,看起来就像是个圆滚滚的球儿。他正学着青黛的样子,把雪团成球儿,肉嘟嘟的脸上满是笑容。
一转头,竟看见了一个熟人。
文元想了想,一手拿着雪球,一手冲他挥了挥,奶声奶气:“沈叔叔。”
他记得,这个叔叔给了他一个玉坠,他还了对方一个银镯。
青黛也看见了沈三公子,想起小姐说对方身份尊贵,不能得罪,她嘴唇翕动,也不敢乱说话,只福了福身:“沈公子。”
尽管皇帝对文元的母亲心思复杂,但这情绪,并不曾影响到孩子。
望着酷似自己幼时的脸,心知这是自己的血脉,皇帝无法硬起心肠。他直接弯下腰,一把将文元抱在怀里,低声教导:“不能叫沈叔叔。”
因为突然被抱起,文元手里的雪球没握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眼珠子转了转,从善如流:“沈三公子。”
皇帝忽然笑了,声音有些涩意:“你娘没跟你提过你爹吗?”
文元下意识看向青黛。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提起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嗯?”见他不答,皇帝低声催促了一下。
文元略一思考,认真回答:“提过,我娘说爹很聪明。”
他记得,阿娘说爹爹聪明记忆极佳,他这一点随了爹爹。
皇帝心口似乎被刺了一下,冷笑一声:“聪明?你爹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第55章 相认 这是你爹爹
尽管和父亲从未谋面, 但文元也听不得别人当面这样说自己亲爹。
他扁一扁嘴,愤愤然道:“你才第一傻。”
说着他还用刚抓过雪球的手,在沈三公子身上拍了一下, 以表达不满。
皇帝的玄色斗篷上, 立刻显现出一个白乎乎的印子。
青黛脸色微变,连忙近前, 低声告罪:“沈公子,我们小少爷年纪小, 不懂事……”
然而沈公子脸上却并无怒容, 他愣怔了一瞬, 反而轻笑出声, 抱着文元颠了一下:“文元说的也没错,爹确实第一傻。”
这孩子, 倒知道维护他爹。
这让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悄悄柔软了一下。
文元眨了眨眼睛,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是在占自己便宜。
他鼓起脸颊, 向青黛伸出手,示意对方把他抱走。他不想跟这个叔叔玩了。
青黛见状伸手欲接小少爷, 可心里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沈……”
沈公子这模样, 像是父亲在逗孩子。
皇帝并没有把孩子给她, 只说了一句:“你去忙你的吧, 我抱着就行。”
俨然是一副主人做派。
青黛心脏砰砰直跳, 有些无措地站着, 也不敢远离, 那个念头在心里滚了又滚。
文元鼓着脸颊:“我跟青黛姨姨玩。”
皇帝长眉一挑,并不遂他的愿,只说道:“怎么?不喜欢爹爹抱?”他略微压低了些声音:“可爹爹, 想跟文元玩啊,怎么办呢?”
他说着又故意颠了一下。
文元有点懵,而青黛则直接红了眼圈儿:“承,承志少爷!”
随即,她又回想起小姐的叮嘱,连忙致歉:“对不起,我胡言乱语,一时忘情,还请沈公子莫要怪罪。”
她可还记得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这位沈三公子得罪不得。
皇帝只是瞧了她一眼,神色淡淡:“承志那个名字,我现在的确不用了,可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怪罪你。”
青黛呆愣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突然“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不止是文元,连前面铺子里的秋生都听到了,以为出了事,匆忙将铺子大门一掩,小跑着掀开门帘往后院赶。
因为地上有雪,他跑的太快,还滑了一下,扶着柱子才勉强站好:“怎么了?怎么了?”
青黛满脸泪痕,又哭又笑:“承志少爷,真的是你啊!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你当年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小姐这些年过得有多苦啊……”
文元瞪大了眼睛:青黛姨姨说,沈叔叔是爹爹?
秋生更是双目圆睁,他下意识捂住嘴,生怕自己也和青黛一样失声尖叫。
待稍微平静一点后,他心绪转了几转,才急急忙忙告诫:“青黛,别乱说话。少东家那天说了……”
“说什么?说我不是承志?”皇帝视线自秋生身上掠过,哂笑一声,“秋生,你的头疼病这几年还有犯么?”
秋生愣怔了一下,紧接着是“啊啊啊啊啊”的尖叫,竟比青黛还要激动几分。沈三公子又不认得他,怎会知道他曾经有头疼病?只能是承志少爷啊!
他自诩性情中人,激动欢喜之下,眼眶都有些发热:“我就说是你嘛!他们都说不是,我跟你一起在金药堂两个多月,我还能认不出你?”
他兴奋之余,快步走到皇帝跟前,想起旧事,他又忍不住埋怨:“你说你也真是的,上次来金药堂,我喊你你还不认,吓得我们还以为不敢攀扯你。承志少爷,不是我说你啊,你真的很过分了。我说的难听一点,你也太不算男人了吧?”
“就是嘛!”青黛也跟着附和,想起旧事,心里就有些怨气和对自家小姐的心疼。
秋生说得激动,干脆撸起了袖子:“你当年倒好,自己一声不吭,走得干脆,就没想想少东家怎么办?她虽然自小扮作男子,可她也是姑娘家啊。她一个人大着肚子,还得照顾生病的东家,还得找你,还得管金药堂……”
青黛也点头:“对啊,不就是老爷打了你一顿吗?你怎么气性那么大啊?做出那样的事,被打一顿不是应该的吗?你知不知道,小姐为了找你,还让人去义庄打听?”
她说着不由自主带上了哭腔:“我娘心疼小姐,多次劝她再找一家。可她从来都不肯,只说要等你回来。”
秋生也感叹:“可不是嘛!你倒好,一去不回,在京城见了少东家,还装不认识。你知不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多害怕啊?”
——虽然曾经跟承志少爷关系不错,但少东家才是与他相识更久的人,又是他的主子,他天然就站少东家的立场。
皇帝面无表情听着,将眼底浮起的冷意藏下,低声道:“是啊,那可真是苦了她了。”
如果不是知道了当年始末,他还真要以为是自己负心薄幸抛妻弃子了。
可明明是她讨厌他、欺骗他。
她也真有本事,把什么事都做了,还能显得自己清清白白,毫无差错。
青黛看他神情有些不对,暗自思忖可能刚才说的有点过,连忙道:“当然了,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现在回来也不晚嘛。小姐肯定会原谅你的。”
秋生也反应过来,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们这些外人,只有盼着他们团聚呢,怎么能多加指责?
他想起一事,小声问:“你,没再另娶吧?”
皇帝冷眸微眯,缓缓说道:“当然没有。我还有娇妻爱子等着,怎么会轻易另娶呢?”他停顿了一下:“我可是要一辈子对她好呢。”
明明是很深情的话,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青黛听着竟打了个寒颤。
听说承志不曾另娶,青黛和秋生齐齐松一口气,均想,俩人都还等着对方,这可真是太好了。
文元还在皇帝怀里,歪了歪脑袋:“你真是我爹爹?”
皇帝柔和了神色:“是啊,我就是你爹。”
文元哼了一声:“那你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嗯?”皇帝笑笑,轻声问,“为什么这样说?”
刚才不知道身份时,不还尽力维护吗?
文元抬手,重重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你不要我和娘……”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红了眼睛。怕人笑话,干脆将头埋进父亲怀里:“你不要我和娘,你是大傻子。”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这个人是一片空白。别人都有爹有娘,而他只有母亲。在湘城时,偶尔会有小伙伴儿取笑他,说他爹不要他了。
他一直很聪明很懂事,娘也很好很好。肯定是因为爹是个大傻子,才会不要他们母子。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眼帘垂下:“没有,我从没想过不要你们。”
被舍弃的人一直是他。
见父子相认,青黛抹了抹眼泪,问一旁的秋生:“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啊,还在李记熟食铺吧?”秋生一琢磨,“青黛,要不你带承志少爷,不对,你带姑爷和小少爷去看一看吧?这么久了,可别出什么事儿。”
青黛也有此意,她迫不及待想让小姐知道,姑爷回来了。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帮文元擦了擦眼泪:“男子汉不要哭。”
“我才没哭。”
许长安此时还在李记熟食铺,李娘子已经被救过来了,还在垂泪。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站在旁边小声的哭。
李家厅堂一片愁云惨淡。
这个可怜的妇人,在得知被丈夫抛弃后,先是上吊,被发现阻止后,又拿了刀子割手腕。好不容易止住血,她恢复了些精神,就又试图撞柱子,被众人好歹给拉住了。
一通折腾下来,许长安和小五也不敢轻易离开,生怕她再有个好歹。
李娘子稍微安静了一些,口中仍哭着:“别拦我,让我去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