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声问:“你想回去吗?”
文元毫不犹豫:“娘回去,我就回去。我跟娘一起。”
许长安笑了笑,摸一摸儿子的脑袋,没再说话。
希望一切顺利吧。
郑太后甫一回宫,就有人来报,说皇帝过来了。
紧接着,皇帝已大步走了进来。
看见儿子,郑太后有那么一点儿心虚:“翊儿来了啊?”
皇帝一下朝,就得知母后又出宫去了。先帝驾崩后,郑太后偶尔会到齐云寺去。皇帝对此也知晓,但上回她被毒蛇咬伤后,分明承诺过不会再去。
如今见母亲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皇帝拧了眉:“母后,以后再出去,提前跟儿子打声招呼,也好多派一些人手,护你周全。”
“哀家带的有人,好几个还都是你父皇指派的,都有功夫在身上。”郑太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神秘兮兮,“说起来,哀家今天在齐云寺看见一个人,跟你小时候可像了。你猜是谁?”
皇帝神色一顿:“谁?”
“你还记得许娘子吗?她的孩子啊,叫文元。眉毛、眼睛可像你了。”
皇帝心口猛地一跳,眼睑随即垂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母后也觉得像?”
“是啊。”郑太后心思微动,“什么叫也觉得像?你见过那孩子?”
“嗯。”皇帝摸了摸袖袋,那里还有文元昨晚给他的银手镯。
“看吧?你也这么觉得。”郑太后轻叹一声,“可惜了。难得有个投缘的人,以后兴许就见不到了。”
皇帝瞳孔倏地一缩:“母后说什么?!他们出什么事了?”
第49章 试探 朕昨晚梦见了娘子
儿子这般激动, 郑太后吓了一跳:“没,没出什么事啊。就是今天见了许娘子,她说想带着儿子回湘城去。”
皇帝皱眉, 目光晦涩难辨:“她要走?”
郑太后有些不明所以, 但还是如实回答:“是啊,她说家中尚有老父亲, 不便长居京中,所以想把金药堂交给别人, 自己带孩子回老家。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妥吗?”
皇帝微眯起眼, 声音低沉:“当然不妥。御药供奉一事自有规矩, 岂可胡来?”
他心中思绪杂乱, 种种念头不停地翻滚:她要走?她为什么要走?如果是因为放心不下老父亲,那她当初为什么进京参与御药供奉呢?当时就没考虑过老父亲吗?
一个猜测很快涌上心头:她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多半还是跟他有关。一个疑似自己夫婿的人就在眼前,想认却不能认,对她来说, 想必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吧?因此她才迫不及待地想逃离?
初时莫名的怒气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怜惜和心疼。
可他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郑太后觑着儿子的脸色, 小声道:“怎么算胡来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不能通融一下?”
这等事虽然不太合规矩, 但她身为太后, 给个小小的恩典, 也不是不可以。她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 没想到竟然在皇帝这里碰了钉子。
皇帝双目微阖, 没有过多解释,只说道:“母后,这件事儿子自有主张, 你就不要管了。”
“可是,哀家都跟许娘子说好了……”
皇帝眼皮略动了一下:“许娘子那边,朕自有交代,母后不必烦忧。儿子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他施了一礼,起身告退。
“翊儿,翊儿……”郑太后在他身后唤了几声,却不见儿子回头。她重重叹一口气:“这孩子……”
福寿递上一盏茶:“太后消消气,皇上他想必有自己的考量。”
郑太后没接,只问:“哀家的要求过分吗?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太后和皇帝有意见冲突,福寿不敢评判对错,只小心赔笑:“太后先喝杯热茶。”
“国家大事,哀家从来不插手。可这御药供奉,明明就不是大事啊。”郑太后接过茶杯,犹自不解,“他在闹什么别扭?”
福寿陪着笑:“太后,想必是皇上不愿意坏了规矩。许娘子留在京中,不是正合您的意吗?您以后想见见她,想让她陪您说说话,也很容易,是不是?至于她父亲,接过来就是了。在哪儿不都是一样的?这京城可比他们湘城繁华多了。她自己一开始,不也这么想的……”
如此这般安慰了好一会儿,郑太后心情才略微好转了一些,可仍觉得有些对不住许娘子。
她本想着,这不过是吩咐一句就能办成的事。谁能想到,翊儿不同意呢?
郑太后性子温和,没想跟儿子对着干,可这会儿着实犯难。
福寿怕太后心中不快,试着转移话题:“太后,今天那个小娃娃真招人疼,想必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会更可爱。”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兀,却恰好戳中了太后的心事。
她点一点头,是该张罗着后妃人选了。差不多的年纪,许娘子的孩子都那么大了,翊儿现在还是孤家寡人呢。难怪他有时候性子别扭。
说起来,翊儿的后妃,早就该提上议程了。
郑太后轻声叹息,是她这个做母后的失职了。长期沉湎于失去先帝的痛苦中,该早些帮他张罗的。
见郑太后注意力被转移,福寿悄然松一口气。
许长安并没有在齐云寺待太久,与郑太后一行人分别后,她就带着文元缓步下山了。
不同于出发时的精神满满,回家途中,母子两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文元轻声问:“娘累了吗?”
许长安对儿子笑一笑:“还好啊,娘不累。”
只是觉得有些不安和遗憾。
早知道进京以后是这般景象,还不如当初一直留在湘城呢。
马车行驶的快,很快进了城。人在车厢内,时不时地能听到外边的喧闹声。
许长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事情既已发生,多想无益,过好以后的每一天就是了。
可能是文元清晨起的太早,爬山又累着了,竟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直到马车在金药堂门口停下,他都没能醒过来,小脸红扑扑的,兀自睡得正香。
许长安心疼儿子,也没叫醒他,小心抱着他下车。
在铺子里忙碌的小五看到,作势要上前帮忙。许长安摆一摆手,压低声音:“没事,我自己来就行。”
把文元抱进房间,解下帽子、外衫,又用被子盖好,掖了掖被角。许长安略作休息,又去制药坊查看。
御药房要求的虎骨贴还在制作中,一切如常。
许长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前面铺子去。
刚忙碌一会儿,就有一个内侍出现在金药堂。
许长安瞧着眼熟,上前询问:“公公,可是御药房又有什么需要?”
她记得,御药房中除了医官,还有内侍。
内侍摆一摆手,面带笑意:“不不不,不是御药房的事。许娘子,咱家是奉皇上之命,请您入宫一趟。”
“皇上?”许长安微微一惊,“可有说是什么事?”
内侍轻笑着摇头:“这咱家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想来不是坏事。”
许长安略一定神,面色如常:“还请公公带路。”
这个内侍态度甚好,举止有礼,因此,许长安倒也不太担忧。
马车还未到皇宫,天色就渐渐沉了下来,阴云厚重,不多时,竟有雪花纷纷洒洒。
许长安出门甚急,不曾带伞,当下帽兜遮盖住头脸,跟在内侍身后,走得极快。
约莫走了一刻钟,内侍才在一个偏殿前停下脚步:“许娘子稍待。”
他进去回复,而许长安则在外面抖落了头上、身上的雪花。
少时,得知自己被要求觐见,她理一理情绪,缓步入内。
天还没黑,可因为天阴沉下来,偏殿早已点上了宫灯,照得殿内亮堂堂的。
许长安低眉垂目,上前行礼:“民妇参……”
才说得三个字,身子尚未矮下,手肘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托住。
因着这股力道,许长安不得不中止了动作。
她一抬眸,正对上皇帝漆黑如墨玉般的眸子。
两人目光相触,她能清晰地自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心里不自觉涌上一些不自在。
可能是内殿中烧有银碳的缘故,这里热烘烘的,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皇帝缓缓松开她的手臂,声音很轻,隐约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许娘子不必多礼。”
他说话之际,视线一转,竟伸手抚向许长安的鬓边。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许长安骤然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眸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戒备警惕。
皇帝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眼神微动,轻轻一笑,收回了手。倒也不见局促之色,相反甚是坦然自若:“朕见许娘子发间有片雪……”
许长安心下狐疑,抬手去摸,只摸到冰凉凉的,并未见雪。
“……这会儿化了。”
这种熟人之间对话的语气,许长安听后颇觉别扭。她忽略心头的异样,稳了稳心神:“不知皇上召民妇前来有何吩咐?”
“朕听闻,许娘子要回湘城去?”皇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许长安却是一惊,她今天刚跟太后提起,皇上就知道了?还因为这件事把她叫进宫?
所以皇上是什么态度?
她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回皇上,确有此事。”
“凡是御药供奉的人家,都需要留在京城,随时供奉御药,此事许娘子可知晓?”
许长安垂眸,做出一副恭谨模样:“民妇知晓。只是昨夜梦见家父,心中挂念,因此才斗胆向太后请辞,还望皇上成全。”
“真是因为昨晚梦见了父亲?”皇帝微一沉吟,神色不明,他放缓了语调,“而不是因为见了朕的缘故?”
他直视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这话不带调笑,可细听起来,却颇有一些暧昧。许长安脸色变了几变,有一瞬间的心虚,不知皇帝是在出言试探,还是真的起疑。她心思急转,异常诚恳地道:“皇上说这话,民妇不明白。”
“不明白吗?”皇帝轻笑一声,“朕昨晚,可是梦见了娘子啊……”
这话倒不是撒谎,他夜间发梦,都是一些跳跃的画面,有两人同乘一车,也有她对着他笑意盈盈……
虽无十足的证据,可他基本已笃定自己就是“承志”,他只遗憾现下记不起更多,而派去查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复。
他怎么会同意让她在这个当口离开?
许长安惊讶抬头,脑中轰然一响,心里仿若一道惊雷闪过。他在说什么?!他居然说梦见她?他是记起旧事了?还是现在又对她有意?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啊!
许长安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她还记得自己先时的对外形象,反应极快,苍白着脸颊,做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皇上,民妇自有夫婿,虽然他生死不知,但民妇爱他、敬他、念他,一生只认他一人……”
皇帝目光微闪,一时之间心情复杂。一方面动容于她的深情,一方面又有些若有若无的烦躁。
第50章 奇怪 不应该感情甚笃才对吗?
她既深情如此, 为什么就认不出站在面前的他?他不记得也就罢了,她怎么连试着去认一下都不敢?
皇帝声音沉了几分:“许娘子爱他、敬他、念他,他就站在你面前, 你也认不出来么?”
许长安心中一凛, 睫羽轻颤,清丽的面庞瞬间血色全无, 她强压下心头的颤栗,露出不解之态:“皇上说什么?”
皇帝一直留神注意着她的反应, 并没有错过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异样。
不是惊喜, 而是惊骇。
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念头飞速掠过, 待要去捕捉却已消失不见。
偏殿异常安静,几乎能听到她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皇帝到底还是不忍心看她为难。他按了按眉心, 心想,这不能怪她。两人如今身份地位悬殊,他不记得往事, 不主动认她,她又怎敢贸然与他相认?可偏偏事关皇嗣, 拿到确凿证据之前, 他也不能妄自给结论。
想到这里, 皇帝勉强收起心内种种情绪, 尽量温声道:“许娘子不必惊慌, 朕随口一说, 无意冒犯。回湘城一事, 不急在一时。你若真思念父亲,朕自会派人去接他进京。许娘子暂且安心待在京中便是。”
用不了太久,等查探底细的人回来, 他就会给她一个交代。他若真一辈子想不起来,届时让她帮着慢慢回想就是了。
皇帝已有明令,许长安无法,只得应一声:“是。”
可她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了。她猜想,他极有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明明偏殿里很暖和,可她却感觉手足发凉。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见她低眉垂目,面色雪白,并未泄露太多情绪,他心底涌上一些若有若无的失望与烦躁,干脆移开视线,沉声道:“许娘子难得进宫一趟,太后一向待你亲厚,不妨去给太后请个安吧。”
许长安此时心内乱糟糟的,只低低地应道:“是,民妇告退。”就缓缓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后,她才惊觉,皇帝与她谈话之际,宫女内监竟全都被支开了。她心中的惊异之情更重了。
回想着方才的对话,许长安一颗心怦怦直跳。
皇帝那番话绝对不是随口说出的,他肯定知道了什么。可如果他都记得,也不该是这样啊……
许长安想的入神,一步一步走得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