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合上记录,一时沉默下来。
老八的事情该如何处置, 他这边审问出了多少证据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阿玛到底如何想,对胤禩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姑息下去。
“到底为止, 这几个人交给当地官府,既然身上背了人命, 就择日处斩吧。”
“是。”
胤礽回去见康熙, 果然收到了什么消息,就告诉他什么消息, 连审问的册子,也原原本本交给康熙看了一回。
康熙一目十行地扫过, “啪”地一下合上册子。
“船上走火的事呢?是不是和胤禩相干?”
“这个儿子也去查了, 说是宫人不小心惹下的祸端, 梁公公已经罚涉事的宫人。”
“那宫人的来历......”
“暂时未查出不妥来。”
胤礽垂了眼,他说的并不是“没有不妥”而是“暂时没有不妥”看起来意思差不多,其实区别大了去了。
对于多疑的皇帝来说, 一旦心里存了疑惑,都不用他上去添油加醋,只要这么似是而非的来几句,就能把胤禩死死摁在地上。
果然,胤礽越是公平公正地摆出来给康熙看,康熙心里的疑惑就越深。
到底是真的是个意外,还是人根本就是老八安排的,只是没有被发现而已?
假使是老八安排的,放火烧船是想干什么?弑君吗?
就算心里再知道这不过是个假设,康熙对老八还是开始产生心理性厌恶。
若是这么说,手上受伤也可以作假啊!
会不会,老八根本没想救他,只是当时流寇和侍卫数量不对等,在明显的劣势上,不得不来一出苦肉计?
康熙心虚不静,连写了好几个字都觉得写的一般。
边上揉成团的宣纸,都快堆成小山了。
梁九功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
入了夜,康熙和儿子们用完膳,一块儿去瞧了瞧胤禩。
隔了一天再见,总觉得老八的面色更差了些,说是面如金纸也不为过。
要不是李太医打包票,说一定能养得好,未伤到筋骨,康熙都要以为老八快死了。
也正是因为李太医医术精湛,堪称太医院院首,有他的话在,老八的这番作态,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刻意。
本来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说的,父子俩开诚布公谈一谈。
见状,康熙兴致大减。
例行问了几句“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父子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胤褆悄悄给胤礽和胤禛递了个眼色,兄弟三人手捧茶盏看戏。
谁都没有要打圆场意思。
虽然昨日走水面儿上看着和老八无关,可万一呢?
几个孩子还在船上,谁的孩子谁心疼,老八这种,宁愿错杀,也不愿放过。
胤禟倒是想说几句,胤褆铜铃大的眼睛瞪过来,就屁都不敢放了。
得,他本来就是陪皇阿玛出来游玩的,游玩就是少管闲事,上头哥哥们还没说什么呢,怎么也轮不着他。
见老十这个憨憨要接话,被他一把伸手摁住了。
老十不明其意,胜在听话。
九哥从来没害过他,听九哥的准没错。
如此一来,倒显得独自躺在床上,疼着倒抽冷气的胤禩有点可怜。
其实还真是康熙误会他了,脸色差不是故意摆出来的样子。
一来手疼,晚上睡不好,可不就面色差;再则,听说昨天船上走水,他深怕这口锅扣在自己头上,吓都吓死了,脸色能好看才怪。
康熙有些意兴阑珊。
“如今河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也就源头处未查看。老四留下继续查河流的源头吧,朝中不能长久无人,老八又受伤了,其余人和朕一块儿回去商量对策,每人交一篇‘治理之法’给朕。”
一听要写作文,胤褆就头大。
他粗着嗓子喊了声,“皇阿玛!”
“做什么?!吵吵闹闹,一点体统都没有!”
被这臭孩子一搅和,康熙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胤褆舔着脸笑,“嘿嘿,那什么儿子对于治河没什么建议,但也想为皇阿玛分忧,要不儿子和老四一起去查源头?老四这幅弱鸡模样,路上有我看顾也可安全些。”
他自从决定不奔着那个位置去了,就放开很多,对皇阿玛也没那么畏惧了。
说话的时候,真有种是对着父亲,但不是对着君主的感觉。
一个是费尽心尽,拼着一条胳膊,也要让老子承情的孝子。
一个是没心没肺,把亲爹当冤大头的不孝子。
康熙表示还是喜欢老大这种。
至少为人实诚,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又给他来一下。
胤禩这一回,真是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要去就去,凡是和老四多商量,多动脑子!”
胤褆拍着胸脯。“放心,儿子一定给你把老四护的好好的。”
胤禛:......大可不必!
而且,他一点也不弱鸡!有本事上演武场比一回!
侧目默默看了看老大的身板,他还是很乖觉地把话咽了回去。
胤禩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父子和谐的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有待他的意思。
等皇阿玛离开,他也没能在他跟前刷满更好的好感度。
“刘荣、刘荣,给爷进来!”
“爷,您、您找小的有什么事?”
老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冷声问。
“那些流寇是不是都招了?怎么回事?我觉得老爷子今天的情绪不对劲!”
胤禩有点小聪明,他心思敏感,老爷子对他态度如何,只稍稍一个眼神就能感受出来。
正是靠着这种敏感,小时候他才能在众兄弟一点点显露出来,逐渐走到人前。
今夜,他明显感受到老爷子的情绪不对。
可恨的是,他伤口疼的厉害,根本就没法子,去探听缘由。
刘荣没觉得不对,“怎么会?陛下若是不对劲,怎么还会来瞧您?再说,奴才找的人都是签了契书的,说好了生死不论,若是他们敢反口,家中老小项上人头不保!”
“爷,您是不是伤口又不舒服了,才这般敏感。”
“不论如何,去陛下身边盯着,一有动静,立刻过来汇报!”
刘荣心中不解,还是应了下来。
*
说要回去,最兴奋的是三小只。
虽则胤褆和胤禛不能跟上,弘晖和弘昭都表示,他们只要有弘昭一起就可以啦。
在两个老父亲的注视里,没心没肺的告别。
三个小家伙在甲板上吹风,有侍卫守着,倒不怕他们惹出什么事来。
老八胳膊不舒服,朝中之事大多不能参与,独自一人挂着手背,站在甲板上时,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皇阿玛的信重,并没有变得更多,反倒因为伤了手,不能参加朝事。
他心里愤懑无处发泄,就见边上三个玩的不亦乐乎的小家伙。
“弘昭、弘晖、弘昱,过来八叔和你们一起玩?”
胤禩的一双桃花眼里露出笑意,苍白的脸瞧着满是温润,仿佛一位值得信重的长辈。
弘昭不仅没去,反倒领着弟弟们往后退了两步。
“不用了,八叔,我们玩的你不懂,再说你就一只手了,为什么还不安分些。”
这是梁九功拿来训底下小宫女的话,陛下跟前都给我安分着些。
如今弘昭一本正经的学来,不止没让胤禩觉得好玩,反倒有种压制不住的气愤。
他都及冠了,怎么会不懂怎么玩?再说他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小不点来说教。
“八叔,安分些,不然叫皇玛法打屁屁!哈哈哈哈,打屁屁咯!打八叔的屁屁!”
弘昱更调皮些,他觉得打八叔屁屁这件事特别好玩,嘴里叭叭叭说个不停,还拍着手,围着胤禩转圈圈。
四周站着侍卫,逼着笑,身子却止不住的晃动。
胤禩额角狂跳,手上青筋浮现。
若不是他一只手伤了,此刻定要扒了这小胖子的裤子,告诉他什么叫“打屁屁”!
弘晖躲在弘昭身后,露出个小脑袋,弱弱的问,“八叔,您不会生气了吧?要不要我替您请御医?”
“不!用!了!八!叔!谢!谢!你!们!”
胤禩气得头疼,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小家伙们不知听明白了没有,闻言异口同声,“不用谢!”
胤禩咬紧牙关,气得身子都晃了好几下。
他刚刚到底是那根筋不对,竟然想着要在这三个小家伙跟前,刷刷好感度,借此打消皇阿玛心里的怀疑。
现在看,还是该纵火的,只可惜老天不长眼,没让这三个小兔崽子,死在火里!
“老八,当你用这种眼神看着弘昭几个时,心里在想什么?”
冷不丁的,太子清润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胤禩一转身,对上对方暗沉的眉眼,他心里一个咯噔,一股凉意从心底向外漫延。
第140章 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
“什、什么也没想。”
胤禩脸色僵硬一瞬, 努力掩饰愕然、惊慌的情绪。
“我是弘昭、弘昱、弘晖的八叔,喜欢他们尚且来不及,怎么会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呢?”
他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太子听的, 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催眠。
是的。
他是孩子们的八叔。
不会、也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哦?”胤礽往前走了一步, 影子投在甲板上, 拉得很长,无端给胤禩一种很强大的压迫感。
他微微眯起眼, 云淡风轻地问道, “孤刚刚什么也没说,为什么你会觉得你的想法是‘不好’的?”
胤禩一怔, 整个人僵在原地。
胤礽已经没耐心和这人对峙下去了,他冲孩子们招手。
“快进来吧,外面日头大, 晒人的紧,小心河里有吃人的妖怪。”
“才不会, 阿玛骗人,河里除了水草, 什么也没有。”
弘昭领着小家伙们紧跟在太子身后, 一齐往内室去。
弘晖补了一句,“而且, 妖怪也不一定都是坏的。”
四福晋是个很爱看书的女子,弘晖在府里时最爱做的, 就是听额娘讲故事。
四福晋看的书不是经史子集, 各种类别都有。
有时候也会讲到妖怪报恩之类。
弘晖听了一回就记住了, 虽然反驳二伯不太好,但他还是勇敢地开了口。
胤礽赞许地看他一眼,“弘晖说的对, 妖怪有好坏之分,人也有好坏之分。”
他语气轻飘飘的,从缝隙中瞥过去的一眼,却重若泰山。
胤禩心乱如麻,面上却还得装作什么都没听明白的样子。
等胤礽领着孩子们走远,他才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眼神阴翳地盯着河面,一路走,那双倒影在河里怨毒的眼睛,一路跟随。
*
来的时候很慢,差不多用了两个月才到南边。
走的时候,却很快,说是日行百里也不为过。
也是他们运气好,正好起了风,顺着风的方向,一路北上,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劲。
三个小家伙排排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四周的景色,一路后退,兴奋地直拍巴掌。
虽不能下船,客服了晕船之后,三人互相作伴倒也高高兴兴的。
如此在船上过了十来日,终于抵达京城。
宁容自打收到他们要回来的消息,就把毓庆宫里洒扫一新,整日翘首以盼。
一时忧心殿下和孩子过得好不好,一时忧心回来时天气正热,会不会中了暑气。
许是知道阿玛要来,吉兰也一早在正殿这儿候着了。
胤礽还未南下时,和吉兰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但一日中总要见上一回。
秋氏待她再好,她心里知道不是亲的,总觉得隔着什么,对着阿玛倒是有股子天然亲近之意。
许多日不见,她还怪想的。
再说嫡额娘对她也从不苛责,她要在正殿等,便由着她。
吉兰如今也明白,碰见嫡额娘这种不大爱计较,已经是她的福分。
“用过早膳了吗?”
宁容在喝牛乳羹,一身绛紫色的玫瑰薄裙,将她衬得越发明艳照人。
吉兰盯着她白嫩的脸颊,微微有些愣神,片刻后才轻轻摇头。
总觉得嫡额娘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甚至比那时还更好看了些。
以前她觉得秋氏是个很好看的女子,可和嫡额娘比起来,也不过泛泛。
而且嫡额娘身上有种安定人心的特征,让人神往。
不过想到从前自己办过的事,吉兰并不好意思往她跟前凑,见了宁容也就规规矩矩的行礼,顶多在角落里,悄悄留意几分。
宁容见她愈发腼腆,也不知从前的事,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这回她可不准备沾这姑娘了,回头和太子提点几句,该如何教,还是人家当爹的说了算。
丹桂抬步入内,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子喜悦劲儿,连声音都比平时欢快许多。
“娘娘、娘娘,小阿哥们过来了。”
宁容惊喜地抬头,正起身要迎,就见三个小家伙炮弹似的往里冲。
弘昭小腿迈得飞快,嘴里大喊着,“额娘,额娘......”
一只脚跨进门内,见了宁容,反倒钉在了原地似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个不停。
宁容还来不及诧异,怎么走了两个,回来了三个,就见小家伙呆愣愣的,不由笑道。
“小傻瓜似的,怎么?两月不见额娘,就不认得了。”
“才不会,我认得额娘!”
弘昭有些羞赧地挠挠头,小身子却止不住地往宁容身边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