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行止住了哭泣,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捧起她的脸,拇指抚过她的脸颊,像是在拭去她脸上看不见的泪水。
然后,他对她露出一个笑容,“阿容,别怕,我会连母亲和大哥那份,一起来照顾你。”
这个笑容……清明而辛酸,温柔而凄凉。
花仔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她懂了,当年,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准备好了当一个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兄长、完美的少家主。
他成为了那个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也不知快乐为何物的姜安城。
就是从这一刻起,他让自己的少年时代,永远地结束了。
第35章 少年 夫子,你几岁了?
花仔的情绪向来很简单。
痛快, 或者不痛快,基本就这两大种。
但这一刻她抱着姜安城,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以形容的感受——心很痛, 很沉, 却又不是生气恼火的那种,不单没有丝毫火气, 还有一种说不出来酸楚。
酸得两眼都开始胀涩,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眼眶。
她不知道怎样让姜安城从幻象中清醒过来, 更可怕的是他现在所见的并非单纯幻象, 而是真实的回忆。
那些让他心痛心碎的曾经真实发生, 并且永远不会被遗忘。
她只有抱住他, 抱得很用力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记忆从他脑子里挤出去:“夫子你醒醒!我们出去, 我们出去你就好了!”
对,她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 只要离开这个鬼阵法就可以!
她正要把姜安城从地上拉起来,姜安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抓得十分用力, 花仔一个不防, 整个人向他身上栽下去。
姜安城仰面倒在枯叶之上, 花仔随之扑了上去。
两人的身形震动了枯叶, 枯叶纷飞, 像是蝴蝶腾空, 翩翩飞舞。
从清晨就一直压抑着的厚重云层,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动,零星雪花从高高的天空飘然而落, 打着旋儿洒向人间。
雪散弹轻盈,落在花仔和姜安城的身上、发上。
天地无声,一切都被放慢,花仔趴在姜安城身上,和他四目相对。
脸对着脸,唇对着唇。
花仔的呼吸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在这个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姜安城的眼睛猛然间睁得老大,一下子推开了她,像是逃避什么可怕的事物,他飞快起身,一连倒退了好几步,退得太快,以至于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之后,他立刻拿袖口连连擦自己的唇,一脸惊恐。
花仔愣愣地趴在地上,看着他:“……”
亲个嘴而已,乐坊里人们天天都这么干,反应有必要这么大吗?
而且夫子你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为什么这会儿看起来……这么像一个被人当街调戏的贞节烈女?
姜安城一面擦着自己的唇,一面含怒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姑娘?如此唐突!”
花仔眨了眨眼睛,顿了好一会才爬起来,沾了一身的落叶,她也顾不得,试探着走近他:“……你不认得我了?”
“别过来!”姜安城拔剑出鞘,横在面前,满脸戒备,“我从未见过你,怎会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又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你哭什么?”
花仔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真的摸到了湿漉漉的感觉,风吹在脸上还格外的冷。
她看着手上那点湿痕,眼珠子快要滚出来。
这是……眼泪?
眼、泪?!!!!!
花仔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差点儿跳起来,她胡乱往脸上乱蹭一把,大声道:“哭什么哭?!老子才没有哭!老子流血不流泪!”
姜安城愣了愣:“可你明明——”
“住口!闭嘴!老子说没哭就是没哭!”花仔大吼,声嘶力竭,吼出了破音,“这是雪!雪落脸上化成水,懂不懂?!你看看你自己脸上也有!”
姜安城狐疑地抹了一把脸,果然看到了指上的水痕。
姜安城:“……”
花仔:“……”
两人都没说话,风停了,叶也定了,只有雪花无声地轻旋,洒落。
花仔的胸膛急剧起伏,好一会儿才从“卧槽老子居然哭了?!这不可能!”的打击中挣脱出来,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她还没开口,姜安城的剑又横了起来:“你别过来!”
花仔:“不就是亲了个嘴嘛,又没有掉一块肉,你这么大呼小叫做什么?”
姜安城脸胀得通红,连耳根子都没逃过,声音也结巴了:“你、你你你身为女儿家,怎、怎能如此、如此……”
花仔忽然绷不住笑了。
眼前这人还是姜安城,身体是姜安城的身体,脸也还是姜安城的脸,但这神情语气全然不同,活脱脱是个青涩少年的模样。
怎么说呢……姜夫子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果在这该死的阵法中一定要疯的话,比起前一种疯法,他现在这种疯法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他不会再哭,不会再痛。
花仔整个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之前那种沉甸甸的心脏发坠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她好整以暇,问道:“姜二公子,你今年几岁了?”
姜安城立即戒备地看着她。
“十五?十六?该不会是只有十三吧?”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与你何干?”他的眼神像懵懂的小兽般可爱,好像时刻准备掉头就跑似的,“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你、你离我远一些。”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原来夫子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老古板了。
不,小古板。
她抱着手臂,以一种流氓调戏良家女子的步伐走向姜安城。
她进一步,姜安城便退一步,直到一棵大树挡住他的退路,他举起手里的剑:“你、你别过来!”
花仔伸出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拈住剑尖。
这时候的姜安城显然还没有开始在太学和麟堂双修,也没有开始和夜枭学习左手剑。
小小少年的花架子剑招,在她眼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轻轻松松便格开了他的剑,两手撑在了他颈后的树干上,将姜安城圈了起来。
两人的身量差着一大截,要完成这个动作她还得踮一踮脚尖,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
看着姜安城迅速涨红的脸,花仔觉得愉快极了。
“你、你——”姜安城的耳根子都红得快要滴血了,眼睛根本不敢看她,色厉内荏,“你给我——”
花仔伸出一根指头,抬起他的下巴,“你说得对,男女授受不亲,可刚才咱们可是实打实亲上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我……”
这么近的距离里,花仔明显感觉得到姜安城的脸在发烫,几乎能烫熟她的手指。
他的心跳也特别快,砰砰作响,铠甲都无法镇压。
再这么跳下去,胸膛都要炸了吧?
突然被人亲了,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可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花仔的笑意止不住从心里泛出来,但脑子也知道这事儿玩得差不多了,见好就要收。
不然,把夫子逗得太厉害,回头出了阵,他一样一样跟她算账,到头来肯定是要罚得她血本无归。
然而就是在她准备松手的时候,姜安城忽然闭了闭眼,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我……我们既然有了肌肤之亲,我便会对姑娘负责。姑娘留下姓名,待我加冠之后,便请媒人上门提亲。”
花仔整个人僵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张面庞依然还是红得厉害,神情也依然带着几分羞涩,但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原先的惊恐纠结已经不见了,他的目光变得清明中正。
他笔直地望着花仔:“我今年十五岁,姑娘若是愿意,请再等我五年。”
花仔:“…………”
世家大户的男子必定是先行冠礼再行婚嫁,这家伙,是认真的?
她三言两语,就把姜安城勾上手了?
她整个人一激灵,连忙撒手:“不用不用不用,我就随便一说……”
姜安城皱眉:“终身大事,岂能随便?”
这一皱眉,顿时有了来日姜夫子的风范,让花仔更添了两分跑路的冲动:“那什么……实不相瞒,我的家世是相当的贫寒,完全配不上二公子你啊!”
“无妨。”姜安城道,“我大哥娶亲关乎姜家未来,才需要精挑细选。我是次子,这方面,父亲不会太过严厉,只要你我……情投……情投意合,家世贫富皆不重要。”
情、投、意、合?
这四个字姜安城显然说得很吃力,花仔听着也是目瞪口呆,“今天是你第一次见我,就跟我情投意合了?”
“我们……我们不是已经有……有……”
姜安城说得艰难极了,可“肌肤之亲”四个字怎么都吐不出口,他看着她,脸殷红欲滴,“总之,我敢作敢当,不会辜负姑娘。”
花仔呆住了。
明明知道他现在只是十五岁的姜二公子,可是他的脸是夫子的脸,眼睛是夫子的眼睛,犹其是这一刻深深望向她的眼神,分明是夫子的眼神。
心在胸膛里猛地跳动一下,跳得又快又重。
她猛地按住它,用力甩了甩头。
清醒点!人家现在只是个小弟弟!
“我……吓着你了么?”姜安城试探着问,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透着要命的温柔。
“停!”花仔手挡在身前,连退三大步,“停一停,等我捋一捋。”
她到底干了什么?怎么搞就成了这副局面?
对,一开始她只不过是想逗他玩一玩而已……他怎么就认真了呢?这么不经逗的吗?
“我错了。”她抹了一把脸,真诚地道,“我不该骗你,其实我根本不是女孩子。你看,我是个当兵的,男的。”
她说着还拍了拍胸,身上是军中发的甲胄,十分有说服力。
“咱们都是男的,这婚成不了。刚才那一下子,你就当被猫猫狗狗蹭了一嘴好了,别往心里去……”
花仔的话说到这里停住了,因为姜安城忽然低头一笑。
笑意清浅清澈,柔和得就像盈盈泛在水面上的春日阳光,让他的眉眼明媚,整个人完全脱离了沉稳清冷的躯壳,回到了飞扬明丽的少年时光。
花仔完全地愣住。
这样的笑容……她曾经在他脸上见过的。
那次郡主送她烤全羊,她拉着他的手跑开,他就是这样笑的。
她当时还觉得他那么一笑便年轻了好几岁,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他年少时的笑容。
“你就算是想骗我,也要选一个像样点的由头。”姜安城抬头看着她,脸上的红还没全褪,眼神还带着一丝羞涩,但眉眼清朗明净,微翘的嘴角像是噙住了一抹春风,“哪有男人会生得像你这么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头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花仔有该死的好耳力,清清楚楚听到他底下的话:“……这么的……可爱。”
咚。
花仔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从来没有这样响过,也没有这样快过。
要命。
第36章 逍遥 身似浮云,月白风清
“……我可爱?”
一直以来花仔听过对手说过她可怕, 听过兄弟们说她过仗义,还听过老大说她过缺心眼儿,唯独从来没听人说过她可爱, 顿时有几分好奇, “怎么个可爱法?”
“就……就……”姜安城的脸再度红成了胭脂色,视线偏到一边, 像是不敢再看她的脸,“可爱就是可爱, 哪里还有怎么个可爱?”
他的声音很低, 很含糊, 与其说是回答, 更像是咕哝。
垂下的睫毛微颤,很像是蝴蝶欲飞时轻轻振起的翅膀。
花仔还发现他的指尖抠着身后的树皮, 一块老树皮已经快被他抠下来了。
啊啊啊啊花仔有一种冲动,把他的脸掰正来,好好逼问一番!
但听他后面接着问道:“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家住哪里……你不说,我、我到时候怎么去找你……”
花仔骤然清醒。
不行不行不能再玩了。
再玩下去, 夫子就要被她玩坏了。
“咳咳咳, ”花仔正儿八经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 我确实不是男的, 方才都是跟你开玩笑, 现在我得说点正经的, 你好好听着。”
姜安城点点头,脸上全是认真。
花仔心头嚎叫:啊啊啊太乖了啊好想去捏一捏他的脸怎么办?!
嘴里还是得正儿八经地问他:“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姜安城四下里打量,雪花缓缓飘落, 四周笼着雾气,举目皆是森森树木。
姜安城问:“我昨日跟着父亲和大哥一起来的西山,这里自然是西山猎场了,只不过我好像没有到过这里……”
“这里不是京郊的西山,而是通州苦牢山。”花仔道,“你来这里也不是打猎,而是剿匪。你现在也不是十五岁,而是二十四岁。”